虽然作为法医的我们,心里很确定原结论无误,但也没有办法,必须要遵照市政府制订的下一步工作计划,开展开棺验尸工作。

  在火化基本普及的今天,开棺验尸倒是并不常见。但是在一些仍然施行土葬的区域,也偶尔会遇见。我工作十几年来,也曾经碰见一次开棺验尸工作,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去我省西北部的一个县城复核一个信访事项。尸体是在数月之前埋葬的,需要开棺验尸。

  由于当地的风俗习惯,开棺后不能将尸体随意拖移,所以只能在原地进行解剖检验。棺材埋在当事人家田地的中央,而开棺验尸的时间又将近黄昏。为了能够保证光线的充足,办案单位拉了数百米长的电线,在坟头附近支起了一个临时的矿灯。

  那个时候,有些财政状况较差的县的法医装备是没有保障的。因为嫌一次性解剖服较贵(那个时候其实也就六元每套),局里并没有专门的经费为法医工作提供保障。所以法医每次解剖,都穿着那脏兮兮的白大褂。待解剖完毕,法医会把白大褂带回去,自己戴着手套去清洗,清洗完后下次接着使用。

  那次开棺验尸,我拿到白大褂时,非常诧异。二十一世纪了,法医还穿着白大褂去解剖尸体,基本和现在还有人使用传呼机一样稀奇。稀奇的同时,心里也充满了硌硬。毕竟是反复使用的衣服,陈旧的血迹还赫然在目。

  不过,总比没的穿好。于是我和林涛满心郁闷地穿上了白大褂等待民警用铁钎撬开棺材盖。

  就在棺材盖被掀开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民警纷纷后退。

  我和林涛站在数米之外,也立即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不过常年和“巨人观”“尸蜡化”打交道的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不过就是一阵腐臭味,算个啥嘛。于是我和林涛一脸鄙夷地戴好手套,走近棺材。

  那第一眼,我终生难忘。

  棺材里根本就看不到什么尸体,而是满满的一层蛆虫。黄白色的蛆虫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蠕动,恍惚间仿佛成了棺材里的一片液平面。

  有轻微密集恐惧症的林涛差点晕过去,还是我一把把他扶住。然后他打开我的手,高声叫道:“别……别碰我。”

  不碰林涛可以,但是不碰尸体肯定不行。

  如果有全套式的解剖服,倒是也不怕,毕竟可以把我们的身体和外界完全隔离。可是仅仅是一件白大褂、一双破胶鞋,想把尸体从蛆虫堆里弄出来非常不易。

  不过,再不易也没辙,我和当地的法医只能闭着眼、咬着牙,一只脚踏进棺材,然后弯腰在蛆虫堆里找尸体。

  我知道,那一脚,踩碎了无数蛆虫,因为我能感觉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从脚底传上来。尸体还没有白骨化,所以也不至于支离破碎。在我和当地法医同时拉住尸体的上下肢衣物的时候,我们合力把尸体从棺材里拽了出来。

  同时,拽出来的还有成百上千的蛆虫,撒得满地都是。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开棺验尸有着强烈的记忆。因为正常解剖工作,我都在担心会不会有地面上的蛆虫沿着我的胶鞋鞋筒爬进我的胶鞋里。然后就是回忆着刚才拽尸体的那一下,会不会把蛆虫带到了我的衣领里。由于心理作用,我甚至感觉浑身不自在,脚背上有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痒痒的感觉。

  林涛比我好得多,毕竟拽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几丈远。不过,他不能闲着,所以每次靠近尸体进行拍照的时候,也难免会踩死几只蛆虫。

  没穿胶鞋的林涛,回到县城就去商店买了双皮鞋,把他的那双给扔了。而我,在解剖完尸体后,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庆幸的是并没有蛆虫黏附。不过,毕竟是穿着白大褂解剖尸体的,所以回到宾馆后,洗澡就洗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但是谈到开棺验尸,我和林涛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想起了那一块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

  当然,那样的情况不可能再次遇见。一来,现在法医的装备设施已经今非昔比;二来,这一具已经埋葬了十三年的尸体,早已经完全白骨化了。既然没有了软组织,也就不会有苍蝇前来觅食、产卵。

  既然只是看看十三年前的死者颅骨骨折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那肯定是一项非常简单而且毫无压力的工作。

  和上次开棺验尸相比,这一次的阵仗可要大多了,毕竟是市领导直接交办的案件,而且又像煞有介事地举办了听证会。

  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个特警中队先期抵达了。特警在现场周围拉起了警戒带,每几米就有一名特警呈跨立的姿势站岗。看起来这里的风俗也是开棺之后,不能把尸体移走,只能在现场进行检验。

  和上次开棺验尸的现场场景几乎是完全相同的,那个十三年前的坟头,矗立在信访人夏末家田地的正中间。夏末家的田,本来就在村子的最拐角处,所以这一块地方比上次开棺验尸的地方更加偏僻。数百米的电线,估计都没法把电从村子里引到田地里。不过现在是下午,离黄昏还早,还不需要照明。而且,现场周围停着的三四辆刑事现场勘查车,顶端都有可以发出强光的射灯。所以即便是晚上工作,这几辆车也可以让这一块地方变成白昼。

  看到这一些景象,我不由得感慨,经济发展给我们法医工作真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短短十年时间,我们的工作环境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啊。

  见我们在警戒带的外面开始穿全套式的一次性解剖服,特警的两名兄弟便开始用铁锹挖掘坟头。几名村民拿着竹竿在旁边等着,准备等棺材现形的时候,把它从土坑里抬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个头不小的掉了漆的棺材被从土坑里挖了出来。虽然知道不会重蹈覆辙,但我和林涛还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负责挖土的特警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从一旁拿出一根铁钎准备撬开棺材,却被夏末伸手拦住了。夏末说:“别乱来!这可是魔术棺材!你们这些粗人,上来就撬哪儿行?”

  特警一脸茫然。

  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魔术棺材”?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走到棺材旁边,绕着看了一圈,这个其貌不扬的棺材还真是有一些与众不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口棺材周身没有一枚铁钉,全是靠木料的契合组合而成的。我曾经在一些书里看到过这样的技术,但是还没有实际看到过不使用钉子的家具。虽然棺材不属于家具,我反正没有见过。

  “不用钉子的棺材,你们撬得开吗?”夏末一边说着,一边叫来了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这个人白发苍苍,却獐头鼠目,看起来应该就是这口棺材的制作者了。夏末走到棺材的尾端,按住棺材盖,白发老头在另一头不知怎么一用劲,就听咔嗒一声,棺材盖立即松了,随之而来的,是棺材盖缝隙中被震落的灰尘。

  这破解机关似的开棺方法,还真是巧妙,瞬间让我想到了《鬼吹灯》。

  “人点烛,鬼吹灯。东南方向在哪儿?要不要先点根蜡烛?”大宝最近在看《鬼吹灯》,神秘兮兮地说。

  我见棺材已经被打开,没理睬大宝,和林涛一起走到棺材的旁边。夏末和白发老头已经离开,我叫来大宝合力把棺材盖抬了下来,倒过来放着。这个棺材盖一会儿就是我们的临时“解剖台”了。棺材内部和空气连通的这一刹那,我没有闻见任何异味,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放好了棺材盖,大宝率先朝棺材里看去。在我还没有直起腰的时候,就听见了大宝一声尖叫。不远处的林涛被吓得打了个踉跄。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斥道,“小说看多了吗?”

  大宝一紧张结巴的毛病就犯了:“不……不……不会吧!这……这……这里面,有……有……有两具尸骨!”

  2

  大宝没有眼花。

  棺材里果真是有两具覆盖了尘土的尸骨。一具尸骨平躺着,而另一具尸骨侧卧在他的身旁。出于职业的本能,我第一眼就去看了两具尸骨的骨盆。一具是男性,而另一具是女性。

  “这是怎么回事?”我也顿时蒙了。

  “夏末怎么说?”虽然陈诗羽最年轻,但是遇见意外情况时,她却是最镇定的一个。不像林涛早已跳到警车后面,不敢上前。

  我们朝远处的夏末看去,他和白发老头两个人此时已经从特警的口中,知道了变故,显得也异常惊讶,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他们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名侦查员说。

  “还真成了‘魔术棺材’了,能多变出一具尸体。既然这样,这就不仅仅是个开棺复核的案件了。”我说,“在这里检验尸骨显然是不具备条件了,我们也不敢保证,肯定不会遗失重要物证。”

  “我马上来安排车辆,把棺材拉去解剖室。”侦查员说,“现在我就向赵局长报告。”

  “不是说这里有风俗,开棺验尸不能移步他地吗?”我说。

  侦查员冷哼了一声,说:“夏末儿子的棺材里多出来一具尸体,他逃不了干系。现在他的力气都用来为自己辩白了,已经顾不上什么风俗习惯了。”

  “辩白?”我说,“会是什么?”

  “至少不能排除是有些封建迷信里的‘冥婚’。”韩亮说。

  “冥婚?”我似懂非懂。

  “有些人为了给死去的人在阴间找个媳妇,就会在埋葬之前找一具年龄相仿的异性尸体同时埋葬。这倒还好说,就怕是有些人为了封建迷信而故意杀害一个人去陪葬。”韩亮说。

  “这,不会吧?”我有些不寒而栗,说,“真相究竟怎样,还是等我们的检验结果吧。”

  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把这一口不小的棺材用一辆小型卡车给拉走,然后我们一起坐着勘查车向殡仪馆赶去。看着窗外的夕阳,我们各自都不说话。有的是因为惊魂未定,有的是因为担心,也有的是因为连续工作而疲惫不堪。

  解剖室只是提供一个空气环境稳定的场所,解剖台已经用不上了,因为解剖台太高,不可能放上去一口棺材。

  好在棺材看起来还比较干净,于是我们穿好了解剖服趴在棺材边沿,从观察开始,到逐步动手来检验这一口棺材里的两具尸体。

  尸体被尘土覆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尸骨的全貌。我打开林涛的勘查箱,从里面拿出了两把指纹刷,递给大宝一把,然后我们俩一人一边开始清扫尸骨上的灰尘。

  “嘿!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就直接废了我的刷子啊!现在购买耗材的流程很麻烦的!”林涛心疼他的指纹刷,举着手抗议着。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现在去买刷子也来不及了。”我笑着说。

  “你们真当自己是考古匠了啊?”韩亮说。

  “不好吗?”我吹了一下刷子上的灰尘,对大宝说,“以后改了哈,是‘七匠合一’。”

  “你们有必要这样吗?不就是两具尸骨吗?”林涛说,“这样刷,就能刷出东西了?直接取出来,就不行?”

  因为人体骨骼是需要软组织、软骨来连接的,所以尸体完全白骨化之后,缺失了这些连接的组织,就会完全散落。尤其是一些小的骨头,就会容易遗失。不过所有的尸骨都在棺材里被一齐拉来,就不会轻易遗失骨头了。两具尸骨因为都穿着衣服,而且衣服并没有完全降解,所以把尸骨包裹保存得还不错。

  “你看,你看,如果直接取,肯定就看不到这些线索了。”我刷出了两具尸骨贴合在一起的部位,指着给林涛看。

  “这是什么?”林涛不明就里。

  两具尸体的面部是贴合的,也有一部分肢体是贴合的。贴合的部分,并没有完全白骨化,而是有一些黑色硬纸壳似的东西包裹着骨骼。

  “这是没有完全腐败的皮肤和皮下组织,已经皮革样化了。”我一边用止血钳夹下硬壳,一边说,“因为两具尸体的压合,使得这部分皮肤和皮下组织干燥不透风,所以大部分尸体腐败殆尽,而被贴合的这一小部分却干尸化保存了下来。”

  “就这么点皮肤,有什么意义?”林涛看了看只有两三个平方厘米的硬壳,不以为意。

  我摇摇头,说:“呵,你可不要小看这点小东西,意义大了去了。你看,这个硬壳是从哪具尸体上剥离下来的?”

  “主要是男性的,好像也有一点是女性的。”林涛说。

  我笑了笑,说:“既然是贴合而导致的局部风干不腐败,那就说明,两具尸体贴合的时候,男性尸体还没有完全白骨化,对吗?”

  林涛恍然大悟:“啊,对啊,这就说明另一具尸体不是在男性尸体白骨化以后放进去的,而是在男性尸体完全腐败、表皮消失之前放进去的。”

  “对了。”我赞许道,“一具尸体在棺内腐败到完全白骨化需要一年的时间。十三年前的九月份,男性尸体被埋葬进去,说明在十二年前的九月份之前,甚至更早,女性尸体就被放进棺材里了。也就是说,这是一起隐藏了十二年的积案。”

  “基本确定了死亡时间!”林涛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