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坠落在漆黑而凉爽的夜空里。

有那么一刻,兰登感到了一线希望。但是,片刻之后,希望就如上方的火焰一样渐渐灭了。尽管紧绷的胳膊令他确信油布正在减慢他坠落的速度,但大风还是快速地吹过,在他耳边留下震耳欲聋的响声。下落的速度太快了,他确信自己还是难逃一死。摔到地上,他肯定会粉身碎骨。

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几个数字,但他迷迷糊糊已经弄不明白了…

一平方码的空气胆力…减速百分之二十。他只知道头顶上的这块油布足够大,让他不止减速百分之二十。但是,遗憾的是,他根据耳边呼啸吹过的风声判断,不管这块油布减速多少都是不够的。他还在快速地跌落…摔在那片安静的高楼大厦上,必死无疑。

在他下面,罗马的灯光向四面八方散射出去。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繁星闪烁的广阔天空,而兰登正坠入这片天空。这片广阔的星空只被一条黑带子划破,那条带子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一那条地带宽阔但没有灯光,如粗蛇一般蜿蜒穿过点点亮光。兰登盯着下面那条曲曲折折的黑暗地带看了看。

像汹涌的波涛突然形成了浪尖,兰登顿时又满怀信心。

兰登涌起一股力量,发疯似地用右手抓住油布猛向下拽。那块油布顿时鼓起来飘动着发出更大的拍打声,迅速向右转去形成一条阻力最小的路线。他又用力地拽着绳子,根本顾不上理会手掌的疼痛。油布张开了,兰登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横向滑行着,虽然滑得不远,但的确滑了一段距离! 他又看了看下面那条蜿蜒曲折的黑暗地带。那条地带就在右边,可他还在高空中。是不是他拖延得太久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住绳子,开始相信此刻一切都掌握在上帝手中。他紧盯着那条地带最宽的地方,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祷出现奇迹。

接下来是一片模糊。

下面那片黑暗地带似乎冲了上来…他又找回了跳水的感觉…屈体抱紧,脚尖绷直…渐渐吸气以保护内脏…双腿弯曲如大槌…最后…幸亏迂回的台伯河上波涛汹涌…水面上起了很多泡沫,水里充满空气…远比死水要柔软得多。

紧接着撞上去…然后一团漆黑。

飘动着的油布发出了雷鸣般的声响,就是这种声响把人们的目光从空中的火球上吸引了过来。今晚罗马的天空真是蔚为壮观…有猛冲云霄的直升机,有大范围的爆炸,这时又出现一个奇怪的东西,垂直落入了波涛翻腾的台伯河,正好离河上一座小岛——台伯利纳岛不远。

在公元一六五六年罗马发生瘟疫期间,这座小岛曾被用来隔离病人,自那时起人们就认为该岛对于治病有奇效。就因为这个原因,这座岛屿后来成了罗马台伯利纳医院的所在地。

他们把那个人拖到岸上时,他已经身受重伤。那人竟然还有脉搏,太令人震惊了,他们心想。他们思忖着是不是台伯利纳岛对于治病的奇效使那人的心还在怦怦跳动。几分钟过去了,那人咳嗽起来,然后慢慢恢复了知觉,随后这群人断定这的确是座神奇的岛屿。

126

莫尔塔蒂红衣主教知道不论在哪种语言中都不可能找到贴切的字眼来进一步说明这一刻出现的神迹。圣彼得广场上方的沉寂比任何天使的合唱都更具有说服力。

凝视着上面的文特斯克教皇内侍,莫尔塔蒂感到了感情与理智的冲突,这让他感到无能为力。那个景象看起来真实而具体。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人人都看到教皇内侍上了那架直升机,还亲眼看到了空中的火球。可这时不知怎的,教皇内侍竟然高高地站在他们上方的屋顶平台上。是天使送他回来的吗? 是上帝令他再生了? 这不可能…

感情上,莫尔塔蒂完全应该相信这件事,可理智上,他迫切需要理由。

但是,红衣主教们围绕在他周围注视着上面,显然在看他所看的景象,他们惊讶得一动不动。

那是教皇内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他看起来很神圣,似乎已经荡涤了罪恶。他是神灵吗? 还是凡人? 他那白净的身体在聚光灯下闪着亮光,飘飘然的似乎没有重量。

广场上有人在叫喊,有人在欢呼,还有人自发地鼓起了掌。一群修女跪了下来,呜咽着唱着忏悔歌。人群突然激动起来,整个广场上的人顿时不停地喊着教皇内侍的名字。红衣主教们和他们一起喊了起来,有的脸上还淌着泪水。莫尔塔蒂环顾四周想要弄清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真事吗? 卡洛·文特斯克教皇内侍站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屋顶平台上,看到下面的人群正抬头注视着自己。他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他有了种转世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他的肉体还是仅仅是他的灵魂从天国飘下,来到梵蒂冈这座舒适而漆黑的花园…像个默不作声的天使降落在荒芜的草坪上,他的黑色降落伞隐藏在圣彼得大教堂那长长的阴影下,疯狂的人们根本就看不到。他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肉体还是灵魂使他竟然有力气爬上古老的米达尔延楼梯来到他此刻站着的屋顶平台上。

他感到身体像幽灵一样轻飘飘的。

尽管下面的人群还在喊着他的名字,可他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他欢呼。

他们是一时冲动感到欢欣鼓舞,这种喜悦之情同他每天默想上帝时的感觉一样。他们这是在看着每个人一直都渴望经历的事情…相信有来世…证实上帝的创造力。

文特斯克教皇内侍祈祷了一生就只为这一刻,可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上帝是不是找到了一种方式来显示他的创造力。他真想对着他们大声叫喊。你们的上帝是鲜活的! 看看你们周围的奇迹吧!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似乎有点迷糊,可是感受到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周围的气氛终于感动了他,他鞠了一躬,然后又回到了平台里面。

这时,他独自跪在屋顶上做起了祷告。

127

几个模糊的身影围绕在兰登身边,进进出出地随意走动着。兰登慢慢能看清东西了。他的双腿酸疼,身体像被卡车碾过一样。他侧身躺在了地面上。某种东西散发出一股臭味,像是胆汁的味道。他依然能够听到一刻不停的流水的拍击声。在他听来,那声音不再让人觉得安宁。那里还有其他声音——有人在他近旁说话。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几个白色身影。他们怎么都穿着白衣服? 兰登觉得自己不是在精神病院就是在天堂。喉咙中有种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知道这里肯定不是天堂。

“他吐完了,”一个人用意大利语说,“把他翻过来。”这声音听起来坚决而且很专业。

兰登感到几只手从背后慢慢地帮他翻了个身。他感到一阵头晕,想坐起来,可那几只手把他轻轻地按倒在地。他听从了他们的安排。接着他感到有人抄他的口袋,拿走了里面的东西。

之后,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雅各不斯医生不信教,很早以前医学就剔除了他的宗教思想。但是,梵蒂冈今晚发生的事件使他那自成体系的逻辑思想受到了考验。如今天上也能掉人下来吗?雅各不斯医生为这个满身污泥的人把了把脉,他们刚刚把他从台伯河里捞出来。这位医生认定是上帝亲手把他送到了安全地带。落水时产生的冲击让他失去了知觉,要不是当时雅各不斯与工作人员站在外面的海滩上看空中奇观,这个从天而落的人肯定会不被人注意地溺水而亡。

“他是美国人。”一位护士说。他们把这个人拖上陆地后,她检查了他的钱包。

美国人? 罗马人常开玩笑说,美国人在罗马随处可见,连汉堡都成了正式的意大利食物。可谁见过从天而落的美国人? 雅各不斯“啪”地一声打开笔形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看看瞳孔有没有放大。“先生? 听得见我说话吗?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

这个人又昏迷了过去。雅各不斯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在对他施行心肺复苏急救之后,他吐出了很多水。

“他叫罗伯特·兰登。”那名护士看着他的驾照说。

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突然都停住了脚步。

“不可能!”雅各不斯断言道。罗伯特·兰登就是电视里出现的那个人——那位美国教授一直都在帮助罗马教廷。雅各不斯见过兰登,就在几分钟前还看到他在圣彼得广场登上直升机,然后一下子飞入了云霄。

雅各不斯和其他人跑到码头上亲眼看到反物质爆炸——那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他们任何人都不曾见过。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就是他! ”那名护士把他那浸湿的头发向后刷着惊叫道,“我认得他的粗花呢外套! ”

在医院门口,突然有人大叫了起来。那是他们的一位病人。她一边尖叫,一边发疯般地把手提式收音机举向天空,赞美着上帝。显然,文特斯克教皇内侍刚才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大教堂的屋顶上。

雅各不斯决定早晨八点换班之后就直接去教堂。

兰登头顶上的灯这时越发地明亮了。他仿佛躺在体检台上,身上有股止血剂的气味,那是一种有着怪味的化学药品。有人刚才给他注射了一针,还脱去了他的衣服。

他们肯定不是吉卜赛人,他在半清醒半昏迷中想道,会不会是外星人? 会,他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幸运的是,这些人并不会伤害他。他们只想要他的——“绝对不行! ”兰登说着突然睁开双眼,蓦地坐了起来。

“安静! ”有人大叫着使他镇定下来。那人的胸牌上写着“雅各不斯医生”,长得与人类出奇地相像。

兰登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以为…”

“轻点,兰登先生,你这会儿在医院。”

迷雾渐渐散去,兰登感到一阵宽慰。虽然他讨厌医院,但那些医生肯定好过要阉割他的外星人。

“我是雅各不斯医生。”那个人说道。他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接着说:“你能活下来真是运气。”

兰登并不觉得走运。他几乎无法弄明白留在记忆中的事情…直升机…教皇内侍。他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他们给了他一些水,让他漱了漱口,还在他手上重新缠了块纱布。

“我的衣服呢? ”兰登问。他现在穿的是一套纸衣服。

一名护士指了指柜台式的长桌,他的卡其色裤子和粗花呢外套被撕破卷成一团放在了上面,湿答答的还在滴水。她说:“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只得把衣服从你身上剪下来。”

兰登看了看那件被剪破的海力斯粗花呢外套,面露愠色。

“你口袋里有一些克里内克斯牌面巾纸。”那名护士说。

就在那时,兰登看到了他的外套衬里上粘满了那片毁坏了的羊皮纸的碎片。那可是伽利略《图解》中的一页。这世上最后一份档案的字迹也已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呆呆的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只是一味地盯着那张纸看。

“我们保存了你的私人物品。”说着,她拿起了一个塑料盒,“钱包,摄录机,还有笔。我尽力弄干了你的摄录机。”

“我没有摄录机。”

那名护士皱了皱眉,递过那只盒子。兰登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与钱包和笔放在一起的是那台索尼牌RUVI微型摄录机。他这时记起来了,科勒曾把这个东西给他,让他交给媒体。

“我们在你口袋里找到的。不过,我觉得你得重新买一个了。”说着,她“啪,,地一声打开了机身背面那个两英寸的显示屏。”你的取景器裂开了。“然后,她面露喜色。”不过,还能放出声音。勉强听得见。“她拿起摄录机放到耳边听了听。”一直在反复播放着什么。“听了一会儿,她皱起了眉头,把摄录机递给兰登,说道:”感觉是俩人在吵架。“兰登迷惑不已地接过摄录机,放在耳边听着。有个声音透出一种痛苦,有个声音铿锵有力,这确实辨别得出来。两个声音一个近,一个远。

兰登听出了那两人是谁。

兰登穿着纸衣服坐在那里,一脸惊愕地听着播放着的对话。尽管他看不到发生的一切,但是听了那个令人震惊的结局之后,他真庆幸自己把这个片子保留下来了。

老天哪! 那段对话又从头开始放起,兰登放下耳边的摄录机,惊骇万分地坐着。

反物质…直升机…兰登的脑子如同汽车挂上了挡,开始转动起来。

那就意味着…

兰登又想呕吐。他感到一阵迷惑,勃然大怒地跳下体检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兰登先生! ”那位医生说着,试图阻止他。

“给我找件衣服,”兰登请求道。他感到一阵风从背后灌进了露背的衣服。

“不讨,你应该休息。”

“我这就办手续出院。马上就办。给我找件衣服。”

“可是,先生,你一一”

“别说了! ”

大家面面相觑。“我们没有衣服。”那位医生说。“也许明天会有朋友给你送套衣服过来。”

兰登长吁一口气,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位医生,不紧不慢地说道:“雅各不斯医生,我要马上从这道门里走出去。给我找件衣服,我要去梵蒂冈。人不能光着屁股去梵蒂冈。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雅各不斯医生倒抽一口冷气,说道:“给这个人找件衣服穿。”

兰登一瘸一拐地走出台伯利纳医院,感觉像是个头过大的童子军。

他身着一件护理人员穿的蓝色连衫裤工作服,连衫裤的前胸扣上了拉链,胸前有制服标记,那标记使他看起来很像个护理人员。

陪着兰登的那个女人身材矮胖,穿了套相似的工作服。那位医生向兰登保证这个女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他送到梵蒂冈。

“那里交通拥挤。”兰登提醒她梵蒂冈附近挤满了车辆与人群。

那个女人满不在乎。她指着身上一块臂章骄傲地说:“我是救护车司机。”

“救护车? ”这就说明了快速到达的原因。兰登感觉自己还是需要乘坐救护车过去的。

那个女人带着兰登绕过了大楼的侧面。水面上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上有块水泥地,她的交通工具就停在那里等着他们。看到了那个交通工具,兰登立刻停住了脚步。那是一架老化的救护直升机,机身上写着“空中救护车”。

兰登垂下了头。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我们飞去梵蒂冈,很快就到。”

128

红衣主教团鱼贯返回了西斯廷教堂,主教们热情洋溢,兴致盎然。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是,莫尔塔蒂越来越困惑,这困惑似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卷走。他虽然相信古老的《圣经》里提到的奇迹,可对于刚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信了一辈子的教,七十九年了,知道这些事件应该让他产生一股虔诚而强烈的情感…一种狂热而有生命力的宗教信仰。但是,他只觉得越来越心神不安,像有幽灵在作怪。某些事情老让人觉得不对劲。

“莫尔塔蒂先生! ”一名瑞士侍卫兵大叫着跑到走廊里面。

“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去了屋顶。教皇内侍是…是人! 他是真人! 不是幽灵!正是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

“他和你说话了吗? ”

“他在安静地跪着祈祷! 我们不敢碰他! ”

莫尔塔蒂感到茫然若失,说道:“告诉他…主教们都在等着。”

“先生,他是人,所以…”这名侍卫兵犹豫着说道。

“怎么了? ”

“他的胸膛…他被烫伤了。我们要不要给他包扎一下伤口? 他肯定很疼。”

莫尔塔蒂考虑了一下那个问题。在献身教会的这一生中,他还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局面。“他是人,那就当人来服侍。给他沐浴,然后包扎伤口,再给他穿上新做的长袍。我们在西斯廷教堂等候他的到来。”

那名侍卫兵迅速离开了。

莫尔塔蒂朝着那座教堂走了过去。其他红衣主教这时都在里面了。

他正沿走廊走着的时候,看到维多利亚独自一人倒在皇家楼梯下的长椅上。他看得出她丧失亲人后的那种痛苦与孤独,很想过去安慰她,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有事要做…“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事儿。

莫尔塔蒂走进那座教堂,发现大家极度兴奋。他关上了门。上帝保佑。

台伯利纳医院的双旋翼“空中救护车”从梵蒂冈后面绕了过来,兰登咬紧牙关,恨不得对天发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乘坐直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