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喊声从四边形的对面传了过来。“劳驾!”

兰登循声望去。一个身着宽松长领无袖运动衫,衣服上印着“巴黎学院”的须发斑白的长者正向他招手。兰登俯身拾起飞碟很专业地掷了回去,那老人伸手接住,放在一个手指上,弹了几下,然后一扬手扔给了同伴。“谢谢!”他用法语向兰登喊道。

“祝贺你。”科勒等兰登好不容易赶上来时说道。“你刚才是在和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玩飞碟,他叫乔治·夏帕克①,是多斯正比室的发明者。”

『注①:乔治·夏帕克,1992年物理学诺贝尔奖得主。』

兰登点了点头。我的幸运日。

兰登和科勒又用了三分钟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一幢坐落在大齿杨树丛中的维护得很好的庞大宿舍楼。同其他宿舍楼相比,这幢楼的结构显得有些奢华,前面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字: C楼。

想象力丰富的楼名,兰登心想。

名字虽然枯燥乏味,C楼的建筑风格却引起了兰登的注意——保守而稳重。楼的正面由红砖砌成,有装饰华丽的栏杆,四周是修剪整齐、相互对称的篱笆。二人顺着一条向上倾斜的石径向入口走时,经过一个由一对大理石柱子构成的大门,有人在其中的一根柱子上贴了一个标签。

这根柱子是爱奥尼亚柱式的物理学家信手涂鸦?兰登仔细端详着,看了看柱子,对着自己又笑了笑。“看到即使绝顶聪明的物理学家都出错,我感到放松多了。”

科勒看着他道:“你是什么意思?”

“是谁写的且不去管,反正这个标签写错了。爱奥尼亚柱式的柱子宽度都是相同的,而那个柱子是锥形的,是多利斯式的——是希腊的对应物。这是个常识性的错误。”

科勒并没有笑。“兰登先生,写这个标签的人是把它当作一个玩笑写的。‘爱奥尼亚柱式’是‘包含着离子’①的意思——带电离子,大多数物体都含有带电离子。”

『注①:“爱奥尼亚柱式的”,英文是ionic,“离子”英文是ion, ionic里面包含着ion,兰登初来乍到,有点儿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不懂这里的专业知识,所以看不出其中的文字游戏,弄得个贻笑大方。』

兰登回头看了看那根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兰登乘电梯登上了C楼的顶层,仍然感到自己有些愚蠢。他跟着科勒沿着一条陈设齐全的走廊走着,走廊里的装潢也是他意想不到的——传统的法国殖民风格——樱桃木的长沙发椅,落地瓷花瓶,还有带涡卷形装饰的木制家具。

“我们喜欢让我们这些享有终身职位的科学家过得舒坦。”科勒说。

这显而易见。兰登心想。“那么说,传真上的那个人就生活在这里了?是这里的一位高级职员?”

“一点不错。”科勒说。“今天早晨他本应来见我,结果没来,呼他他也没回。我过来找他,却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卧室里。”

兰登意识到自己就要见到一具死尸,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的胃可不是很争气。这个缺点他是在大学学艺术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老师在跟他们讲列奥纳多·达·芬奇是通过从坟墓中掘死尸来解剖其肌肉组织而获取关于人类形体的专业知识的。

科勒在前面领着路,一直到了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门。“藏春阁,你们美国人是这么叫的。”①科勒轻轻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兰登看了看眼前那扇孤零零的橡木门,名牌上写的是:『注①:藏春阁,美国有一种成人杂志叫《藏春阁》,英文是penthouse。penthouse本来指的是屋顶单间或豪华的顶层公寓,兰登和科勒要进的房间正是这个类型。兰登是美国人,所以科勒才这样开他的玩笑。』

列奥纳多·维特勒

“列奥纳多·维特勒,”科勒说,“下周就五十八岁了,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出色的科学家之一,他的死对科学界来说是个重大损失。”

兰登认为自己在刹那间感觉到科勒那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情感。但这一丝情感来得迅速,去得也突然。科勒把手伸进口袋,在一大串钥匙中分辨着开门的钥匙。

兰登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幢楼好像空无一人。“人都到哪儿去了?”他问道。即将要进入的是一个谋杀现场,兰登没想到这里竟如此静谧。

“住在这里的人都到各自的实验室去了。”科勒答道,他终于找到了钥匙。

“我指的是警方。”兰登纠正道。“他们已经走了?”

科勒的手停住了,钥匙刚插进锁孔的一半。“警方?”

兰登正视着这位主任。“是警方。你发给我一份有关谋杀的传真,你肯定早就报了警。”

“我最肯定的就是没有报警。”

“什么?”

科勒的灰色眼眸顿时现出严厉之色。“情况很复杂,兰登先生。”

兰登感到一阵忧虑。“但…肯定还有人知道了此事。”

“有。列奥纳多的养女就知道这事儿。她也是‘欧核中心’的物理学家。她和她的父亲共用一个实验室,父女二人是搭档。维特勒女士这周外出考察去了。我已经把她父亲的死讯通知了她。我们说话这会儿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但是这里有人被谋——”

“一个正式的调查,”科勒语气坚定地说,“就要开始。然而,这个调查肯定会把维特勒的实验室也牵扯进去,这是他和他的女儿保持高度机密的空间。因此,一定要等维特勒女士先回来。我想我对她的这点尊重至少还是应该有的。”

科勒转动了钥匙。

门打开时,一股冰冷的空气发着嘶嘶声卷成一团直扑兰登的面孔,兰登惊惶失措地向后退去。他隔着门槛仔细打量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白色的浓雾浸淫着眼前的这个房间。浓雾打着旋在家具周围形成气涡,使房间淹没在密不透光的烟霾之中。

“这是什么…”兰登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弗利昂制冷系统。”科勒答道。“我把房间变冷,以便保存尸体。”

冷气袭人,兰登系上了粗呢上衣的扣子。我真是到了奥茨国了,他想,而且我还忘了我的魔鞋。

9

横在地上的尸体其惨状令人惊骇。死者列奥纳多·维特勒背贴地躺着,一丝不挂。他的皮肤灰中泛着微蓝,折断的颈椎骨向上凸出,头被完全扭转过来,耷拉着,脸紧贴着地面,已看不分明。这个男人躺在自己留下的一滩已结成薄冰的尿液里,他那萎缩的阴茎周围的阴毛也结成了冰霜,呈蜘蛛网状。

兰登差点吐出来,但他还是拼命忍住了。他把目光转向死者的胸部,上面被烙铁印上一个清晰完美的符号,灼伤的皮肤呈现出凸起的花纹。来之前,死者的照片已经传真给他。尽管他多次看了死者灼伤处的对称符号,但眼前的场景显然更为逼真。

兰登猛然觉得一股透心凉,他不知道是因为房间里太冷,还是被眼前“光照派”的符号彻底震住了。

他围着尸体转着圈,心怦怦直跳。他将这个词倒过来读,再次对这个对称的天才之作进行确认。此刻他凝视着这个符号,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兰登先生。”

兰登没听到有人叫他。他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世界,他的研究领域。在那个世界里,历史、神话与现实相互碰撞,充斥着他的大脑。他开始有了点头绪。

“兰登先生?”科勒盯着他,满眼期待。

然而兰登没有抬头。他神情专注,盯着地上的尸体说:“你已经了解了多少?”

“只有从你的网站上读到的那些,知道‘illuminati(光照派)’这个词是‘开明之士’的意思。它是某个古老的兄弟会的名字。”

兰登点了点头。“你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直到我在维特勒身上见到它。”

“所以你就上网去搜索了?”

“是的。”

“毫无疑问,有好几百条相关信息跳出来吧!”

“有几千条,”科勒回答道,“不过你的信息提供了哈佛大学、牛津大学以及某个著名出版商在这方面的资料,还有一份相关出版物的清单。作为科学家,我深知信息本身与其来源一样重要。你对它的介绍似乎很可靠。”

兰登专注的眼神仍然停留在死者的身上。

科勒没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显然,他在等待兰登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做出合理的解释。

兰登抬起头,扫视了一下这冰冷的房间。“要不要找个更暖和点儿的地方讨论这个问题?”

“这个房间挺不错,”科勒似乎并不觉得寒冷,“就在这里谈吧!”

兰登皱起眉头。光照派的历史绝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要想在这里解释清楚,那我岂不要冻死?他重新看了看死者身上的符号,不禁又害怕起来。

尽管现代符号学对光照派的标志物描述得神乎其神,但学术界人士至今无人亲眼见过它。古代文献将这个标志物描绘成一个对称体,对称意味着该词既可以顺读也可以倒读。对称符号在符号学里十分常见,如: 纳粹时期的德国国徽,中国的阴阳图,犹太人的六角星①,常见的十字架等,但要将一个词排成对称形则似乎完全不可能。现代符号学家曾试图将illuminati(光照派)这个字排成对称体,但都没有成功。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这个符号是否存在还仍然是个谜。

『注①:六角星(Jewish stars)是犹太人的象征图形,最初出现在12世纪的犹太文献中。由于十字军东征的关系,在西班牙(被摩尔人统治)的犹太人最初接触到这个符号,并且将它运用到拉比们(犹太传牧师)提倡的神秘主义中,作为男性和女性能量的象征。后来,犹太人视六角星为“神”(上帝)和自己的女性的一面完全结合的神圣标志。在17世纪,六角星成为犹太人的统一标志。』

“那么illuminati到底指谁?”科勒好奇地问。

是啊,兰登心想,到底指谁呢? 他开始了叙述。

“有史以来,”兰登解释说,“科学与宗教就一直存在很大分歧,彼此积怨颇深。直言不讳的科学家们,如哥白尼——”

“就被处死了,”科勒插嘴道,“他是被教廷害死的,因为他揭示了科学的真理。而宗教总是迫害科学。”

“你说得对。但在十六世纪,罗马有一群人开始起来反抗教廷的迫害。当时,意大利一些有识之士——如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等,开始秘密聚会,对教会散布的某些错误教条感到担忧。他们担心教会对‘真理’的垄断会危及启蒙思想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他们组建了世界上首个科学家智囊团,自称为‘开明之士’。”

“你是说光照派吧?”

“是的,”兰登接着说,“他们都是当时欧洲最博学的人,毕生致力于寻求科学的真理。”

科勒沉默了。

“当然了,光照派的成员遭到了教会的疯狂追捕。那些科学家只有隐藏身份才能保全自己。消息在学术界秘密传开,光照派兄弟会很快发展成一个包括欧洲各国科学家在内的组织。他们定期在罗马某个秘密场所——他们称之为‘光照派教堂’的地方会面。”

科勒咳嗽了一下,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许多光照派成员都想通过暴力与专制的教会抗争,但他们中间有个威望很高的人,说服了大家放弃武力。他是个和平主义者,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

兰登相信,科勒肯定知道这位科学家的名字。即便是学术圈外的普通人,也熟悉这位不幸的天文学家的名字,他由于宣称太阳系的中心是太阳不是地球而被教会逮捕,甚至差点被处决。尽管他的理论毋庸置疑,但它却意味着上帝将人类放在了其他什么地方,而不是宇宙的中心,所以他才遭到教会的严厉惩罚。“他就是伽利略。”兰登说。

科勒抬起头,说:“伽利略?”

“是的。伽利略是光照派成员,也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宣称科学不但不会使人怀疑上帝的存在,反而会使人更加确信它的存在,试图以此使教会减少对科学的控制。他曾写道,他在通过望远镜观察旋转的行星时,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他认为科学与宗教不是敌人,而是盟友。它们只是用不同的语言讲述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对称与平衡、天堂与地狱、黑夜与白天、热与冷、上帝与魔鬼的故事。科学和宗教和谐共处于上帝创造的对称体中…共存在光明与黑暗无止境的斗争中。”兰登停了下来,跺了跺脚,好使身体更加暖和些。

科勒坐在轮椅里,注视着兰登。

“然而很不幸,教会并不希望看到科学与宗教的结合。”

“他们当然不会,” 科勒突然打断他的话说,“因为教会宣称它是人们了解上帝的惟一途径,而科学与宗教的结合将会动摇教会的地位,所以他们判伽利略为异端,并将他一直软禁。兰登先生,我熟悉科学史,但这些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它与列奥纳多·维特勒之死有什么联系?”

问得好。兰登接下去说:“伽利略的被捕导致光照派内部发生了剧变。他们行动中出现纰漏,四名光照派成员暴露了身份,教会逮捕并审讯了他们。但这四位科学家即使遭受了酷刑的折磨,也没有供认什么。”

“酷刑的折磨?”

兰登点了点头:“他们都受了活罪,胸部被烙上了十字架。”

科勒睁大双眼,不安地瞥了一眼维特勒的尸体。

“随后那几名科学家被残忍地杀害,他们的尸首被扔在罗马的大街上,以警示那些试图加入光照派的人。由于教会步步紧逼,剩余的光照派成员纷纷逃离了意大利。”

兰登停下来,想要说服他。他正视着科勒的眼睛,说:“光照派转入了地下,并逐渐与一些流亡团体联合起来,如神秘主义者、炼金术士、神秘学者、穆斯林教徒、犹太人等,他们也是教会镇压的对象。经过长期不断地吸收新的成员,一个新的光照派出现了,它更加隐蔽,反对基督教也更加彻底。光照派日益壮大,他们采用神秘仪式,行动高度保密,发誓有朝一日要东山再起报复天主教会。他们的不断壮大引起了教会的不安,他们被视为世界上头号反基督教的组织,罗马教廷宣布兄弟会为‘塞旦’。”

“塞旦?”

“‘塞旦’是伊斯兰语,意为‘敌人’——上帝的敌人。教会选择伊斯兰语来称呼光照派是因为在教会看来,伊斯兰语是肮脏的语言。”兰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英语单词Satan(撒旦)就是源自Shaitan(塞旦)。”

几许不安掠过了科勒的脸。

兰登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科勒先生,我不知道这符号是怎么烙在这个人的胸部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上。但是你现在看到的,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强大的邪恶组织的标志,它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10

这条小巷狭窄而冷清。黑煞星大步流星,脚下生风,黑色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快到目的地时,他想起临别时杰纳斯说的话。第二步行动马上就要开始,稍事休息。

黑煞星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经整整一夜没合眼了,但他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只有体力弱的人才会这样。他是勇士,一如他的先辈,一旦打起仗来,他们就根本不会睡觉。这场战斗显然已经开始,而他很荣幸能打头阵。在重新投入下一个任务前,他还可以花两个小时好好庆祝自己首战告捷。

睡觉?还有比这美妙得多的放松方式呀…

他那种对享乐的渴望也承袭自他的先辈。他的先辈们喜欢大麻,但他不好这个。他一直为自己强健的体魄而感到自豪,他就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杀人机器。尽管身上有祖上的遗传,但他绝不沾大麻,因为他找到一个比毒品更有益更健康的放松方式,而且更能让他飘飘欲仙。

他的体内有一种熟悉的欲望在涌动。黑煞星加快步伐,沿着小巷往前走去。他走到一扇没有门牌号的门前,按下门铃。门开了一点点,门缝里露出两只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然后,门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