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见张保庆分神,突然拨开白糖的枪口,扬手撒出一团泥沙。白糖立即往后躲闪,用力过猛失去重心,摔了个四仰八叉。黑衣女子擅长声东击西,不等张保庆反应过来,转身就来抢他的背包。张保庆一只手紧抓着背包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枣木杠子作势要打,他一来不想打出人命,二来下不去手打女人,顶多吓唬对方一下,迫使黑衣女子知难而退放开背包。怎知这个黑衣女子左手扯着背包,右手腕子一翻,中指上已多了个乌黑的铁指甲,大约半寸长短,出手如电,一指戳在张保庆腋下。张保庆“哎哟”一声,让铁指甲捅了个血窟窿,身子登时麻了一半。以前跑长途的时候,听说有一路劫道的,通常扮成单身女子搭车,用手在司机身上掐一下,即可使人周身血脉阻塞,瞬间失去行动能力,民间称之为“钳子手”或“抹子手”,又叫“五百钱”,因为要用指尖发力将铜钱捏弯,至少捏够五百枚铜钱方可入门,指尖的劲力练到一定程度,在与人握手、搂抱、说笑之间,沾身拂衣即可致人伤残。以前的小偷皮子大多会练这手儿,不过很少能练到伤人的地步,师父也不肯传,就有心怀不轨的做铁指甲,用以伤人劫财。张保庆虽然有个利索劲儿,躲得也挺快,但仍被这一指戳得不轻,再也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枣木杠子也掉了,背包却没撒手。

说话这时候,白糖抡着猎枪冲上来帮忙。黑衣女子身法灵活,抬腿就是一记撩阴脚。白糖急忙用猎枪挡住,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这小娘们儿太他妈狠了,这一脚要是让你兜上,我不断子绝孙了?他和张保庆吃亏就吃亏在不敢下死手,厌门子为了抢夺吸金石而来,根本不在乎你是死是活。白糖意识到这点,浑劲儿一发作,下手可就没了顾忌,只是不想开枪引来厌门子的同伙,怒骂声中倒转了猎枪,用枪托去砸黑衣女子。黑衣女子滑得如同一条泥鳅,放开与张保庆争抢背包的手,迅速往旁边一闪,枪托重重砸到了地上。白糖不肯甘休,抡枪托追着打。黑衣女子只顾躲闪,慌乱之中没看到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个跟头。白糖骂了句“活该”,手中猎枪对着黑衣女子搂头盖顶砸了下去。眼看这一下,就要砸个脑浆迸裂。恰在此时,一个又高又长的黑影蹿上石台,穿得破衣烂衫,像是一个蹲在路边要饭的乞丐,但是怪力惊人,一把抓住了白糖抡下来的枪托。此人电线杆子成精似的细麻秆身材,长胳膊长腿,大巴掌大脚,顶着个活骷髅一样的脑袋,冷不丁一看能把人吓一跳,而且双眼外凸,按相面的话说,这叫“蜂目蛇形”,主穷凶极恶,绝非善类。尽管没照过面,可张保庆和白糖一看来人身形就知道,分明是雨夜之中那个偷油贼。白糖发觉枪管冲着自己的脸,枪托和扳机则在对方手中,忙把身子让到侧面。这时候猎枪也响了,“砰砰”两响,都打在了画树石匣上,紧接着从中传来一阵不绝于耳的怪响,听得这几个人周身悚栗,手脚打战,头皮子过电似的一阵阵发麻,身上的鸡皮疙瘩直往下掉。躲藏在树根中的棒槌虫,也似受到了什么惊吓,爬出来四散逃窜,眨眼都不见了。

张保庆心里有种不祥之感,此地曾是一处天坑古洞,洞口应当就在画树石匣正上方,不知多少年前,从高处落下来的泥土,填满了画树石匣的裂缝,又有种子落下,在石匣顶部长出了几棵棒槌树。棒槌树长上一千年,也不会过于高大,根须却是越长越长、越长越多,外形近似野山人参,所以才称为棒槌树。当年染上癞大风的人们,误以为画树石匣中有宝棒槌,可以治愈他们身上的疮毒,蜂拥上来挖这画树石匣,引发地震埋住了洞口,从此不见天日,足见画树石匣惊动不得,刚才这两枪打上去,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黑衣女子并不知道画树灵庙中的秘密,也顾不上那阵怪响从何而来,一指张保庆叫道:“吸金石在背包里!”偷油贼凶相毕露,夺下空膛猎枪甩到一旁,伸出长臂就来抢张保庆手中的背包。白糖气急败坏,他自持力勇,发着狠往前一冲,将偷油贼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扑上去,死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他仗着身大力不亏,掐得偷油贼直翻白眼,手脚乱蹬起不了身,当时就把两只破胶鞋蹬掉了,里边没穿袜子,两只大脚脚趾都比普通人长出一倍有余。偷油贼一只脚撑着地,使尽全力将另一条腿举起来,几乎是躺在地上扯了个一字马,抬上来的那只脚,好像多出的一只手,张开五个脚趾摁在白糖脸上。那只毛茸茸、臭烘烘的大脚,不把人呛死也能把人憋死。白糖实在忍不了,不得不往后避让,扼住对方脖子的手也放开了。殊不知偷油贼是个通背异人,两条手臂可以贯通伸缩,竟不给白糖脱身的机会,四肢如同四条大蟒蛇,紧紧将白糖缠住。两人滚成一团,斗了个难分难解!

与此同时,黑衣女子翻身而起,又来抢夺张保庆的背包。张保庆刚才挨那一下,半边身子麻木,五脏六腑翻江却似倒海一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瞅白糖和偷油贼纠缠在一起,干着急使不上劲儿,又看黑衣女子冲自己来了,急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忍着疼痛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的背包,胳膊肘拄地撑起身子,吃力地往后挪动,然而背后已是画树石匣,再也无路可退。黑衣女子以为张保庆被铁指戳中腋下,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见他用背包挡住了身前要害,又紧拽着不撒手,就抬起套了铁指甲的右手,狠狠戳向张保庆的眼珠子。没想到张保庆刚才躲得快,并未让她戳中穴道,虽仍疼痛难挡,但是缓得一缓,身上的麻木已然恢复了几分,故意示弱退让,实则暗中积攒气力。他也是死中求活,在对方铁手指戳下来的一瞬间,突然将头一偏,黑衣女子的手指重重戳在了石壁上,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指直接撅了上去。张保庆看着都替她疼:“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咱俩有多大的仇啊?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又见白糖让偷油贼四肢缠住,死活挣脱不开,反被偷油贼压在了身下。他不敢迟疑,一把推开跪地惨叫的黑衣女子,抓起那根枣木杠子,一个箭步抢至近前,抡圆了打向偷油贼的后脑勺。偷油贼猛听身后恶风不善,忙转头来看,无奈跟白糖纠缠在一处,既抽不出手来抵挡,也无从退让闪躲。张保庆这根枣木杠子,是白糖家传了几代的镇物,枣木质地本就坚硬紧密,素有“铁檀”之称,包上浆之后,用的年头儿越久越结实,叩之锵然作响,跟铁棍儿没什么两样,打到屁股上也受不了,何况是往脸上招呼?偷油贼让这一杠子闷到脸上,整个人像被狂风连根拔起的电线杆子,晃晃荡荡地倒了下去。白糖一骨碌爬起来,一脚一脚地踹偷油贼的肚子。偷油贼全无还手之力,一只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肚子,缩成了一只大虾米。

正当此时,老枪和其余几个手下赶到了。张保庆和白糖见势头不对,只好扔下半死的偷油贼,扭头就往后跑。他们俩心里有个默契,如今敌众我寡,双筒猎枪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仅有一根枣木棍子,肯定斗不过这伙厌门子,跑又跑不出去,那就只有抢占有利地形,尽快爬到画树石匣顶端,凭着居高临下,上来一个踹一个。二人手脚并用,拽着树根往上攀爬。老枪恨透了张保庆和白糖,冲到画树石匣跟前,听黑衣女子说吸金石在那二人的背包里,立刻带着手下追了上去。那个长胳膊长腿的偷油贼,不顾脸上的伤痛,也咬着牙往画树石匣上爬。此时此刻,画树石匣中的怪响仍在持续,这个怪异的响动,如同电视机失去信号产生的噪声,搅得人心慌意乱。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画树石匣也跟着颤动,随即从下方的裂缝中涌出一缕缕黑雾,在画树石匣四周弥漫开来。那个手指折断的黑衣女子,行动略有迟缓,还没来得及爬上画树石匣,登时被黑雾裹住,身上脸上化出无数窟窿,顷刻间变成了一堆胶黏的黑水,整个人消失于无形,只剩下衣服鞋子。众人大惊失色,只恐被黑雾吞没,拼了命往上爬。画树石匣四周的黑雾却似活的一般,追逐他们而来。突然间雷声如炸,一道道惨白刺目的闪电,仿佛受惊的光蛇,在云雾缭绕的洞窟中到处乱钻,弥漫的黑雾立时退去。原来当年血蘑菇摆阵金灯庙,纸狼狐被魇仙旗封在了他身上,从此之后,血蘑菇本人就是魇仙旗。黑雾分化了血蘑菇的尸身,故此引来雷击。魇仙旗可以调动五方蛮雷,接连劈下来的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洞顶的碎石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掉落,画树石匣底部的岩盘也分崩坍塌,像是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深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浑浊光芒!

4

画树石匣悬在尚未完全垮塌的岩盘上摇摇欲坠,剧烈的晃动中,张保庆和白糖死死抓住石匣上的树根不敢放手。这个叠层洞穴下方是万丈深渊,当中布满了透明或半透明的巨大水晶,像云杉一样高大挺拔,形状千奇百怪,边缘比碎玻璃还锋利,壮观的水晶密密层层,在迷雾中放出银灰色的光。乱石纷纷落下,接连不断砸在水晶上发出的巨响,震得人全身打战。那个挨了张保庆一棍子的偷油贼,长了两只返祖的大脚,五趾出奇地长,脚尖几乎可以弯曲到足跟,相当于比旁人多了两只手,按说应该抓得比谁都稳,怎知此人扯住的那条树根长得不结实,突然从石匣上断裂脱落,他也惨叫着掉了下去。张保庆和白糖看得心惊肉跳,再不跑可就跟画树石匣一并掉入深渊了,他们俩还想多吃几年饭,生死关头不容犹豫,趁洞底的岩盘还没有完全崩塌,看准可以落脚的地方,一前一后跳了下去,那几个厌门子也是争相逃窜。众人落足未稳,身后的画树石匣就陷了下去。张保庆转头看了一眼,但见水晶折射出的银灰色光亮中,画树石匣分明是一个蠕动着的庞然巨物,刚才被雷电击中的地方,淌出暗绿色的脓液,周身发光的筋脉形状近似于灵树图案。张保庆心寒股栗、目瞪口呆,这个大肉柜子是画树石匣的真身?画树石匣竟然是活的?只在转瞬之间,画树石匣已坠入迷雾,再也看不见了。白糖使劲儿拽着张保庆,催促他赶紧逃命。而那伙厌门子中为首的老枪还不死心,眼见通往张保庆位置的岩盘已经塌了,却仍想凭着一身惊人本领夺下吸金石,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往前疾冲几步,猛地纵身一跃,捷如鹰隼一般,扑奔张保庆而来。白糖眼疾手快,他将自己的背包对着老枪扔了过去:“吸金石给你了!”老枪刚跳到一半,没想到对方突然把背包扔了过来,急忙用手去接,这一接不要紧,却忘了身在半空,怒骂声中连人带背包一同坠入了深渊。张保庆和白糖眼瞅着老枪这个倒霉鬼在下坠过程中被锋利的水晶切成了若干块,惨叫声却仍回荡不绝,甚至穿透了岩石垮塌砸中水晶的轰然巨响,二人皆是肝胆俱裂,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这时候叠台形岩盘崩裂加剧,洞窟顶上的乱石不住塌落,张保庆和白糖拼命奔逃,再也不敢去看身后的情形,一口气跑进了通往隧洞的山裂子。二人刚钻出去,落石便堵住了后路。山裂子中一片漆黑,他们俩又打着手电筒,步履踉跄地往前逃,最后几乎是从山裂子里爬出来的。隧洞上方也不断有碎石泥土落下,二人狼狈不堪,不顾身上全是泥土血污,扔在地上的死麝和那口破棺材都不要了,立刻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儿踩下去,汽车像放笼的兔子,飞也似的冲出汛河林道隧洞,狂奔在颠簸不平的路上。洞外风雨已住,天色放晴。车子前面没有挡风玻璃,山风拂面,感觉异常清爽。张保庆和白糖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兴奋中,除死无大事,命是最重要的,何况还把吸金石带出来了。可是张保庆的心也还悬着,吸金石在宝画之中,怎样才能抠出来?厌门子还有没有别的同伙?另一个血蘑菇又躲在什么地方?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宝画已经从《神鹰图》变成了《纸狼狐》。血蘑菇当年夜闯关家窑,破了纸狼狐的香堂,让纸狼狐祸害了一辈子,如若他张保庆将宝画丢失损毁,恐怕今后永无宁日!

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决定顺路去一趟鹰屯,拜访二鼻子和菜瓜的奶奶?供奉鹰神的老萨满。旧时受过皇封的鹰屯猎户要交“腊月门”,年复一年地往京城送虎鞭虎骨、鹿胎鹿茸、人参貂皮、熊胆熊掌、东珠獾油,交得不够数,轻则坐牢,重则砍头。朝廷专门派来一位侯爷坐镇,贡品用黄绫子封好,载满一辆辆大车,每辆大车的枣木辕子上都插一面三角杏黄旗,旗上绣着一个“贡”字,排成一队,浩浩荡荡走一个多月才能到京城,这个传统延续了千百年。而近些年封山护林,当地屯子里纵鹰捕猎的人几乎没有了,鹰猎只作为传统风俗保留下一部分。如若赶上鹰祭,还可以看到猎人们拙朴遒劲的鹰舞,模仿从天穹降下翎羽怒张的神鹰,展开遮天盖地的金翅膀,伴随着滚滚雷电扫荡邪魔。屯子里上岁数的老猎人们讲起鹰猎传说,也仍是滔滔不绝,比如神鹰怎么飞到云霄之上,怎么疾冲而下擒拿天鹅,猎户怎么带着猎物进贡,皇帝怎么摆设头鹅宴,白山黑水间的贡鹰道上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可是如今走遍整个鹰屯,都已见不到一只猎鹰。二鼻子早已娶妻生子,仍是那么冒冒失失不管不顾的,见了张保庆一脸惊愕:“你这又遭啥难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说明情况,他已将二人一把扯到家里,招呼菜瓜和媳妇儿烧水做饭。张保庆顾不上叙旧,问二鼻子:“有没有法子能把白糖耳朵里的虫子掏出来?”这倒难不住二鼻子,他让菜瓜取来盐水,冲出白糖耳朵里的虫子,滴了两滴消炎药水。白糖恢复了听觉,对二鼻子兄妹千恩万谢。菜瓜又烧了水,找来几件衣服,让张保庆和白糖清洗伤口、更换衣服。

二鼻子媳妇儿手脚麻利,嘁哧咔嚓整了一炕桌酒菜,河里捞的嘎牙子鱼,土灶底下烧柴火,用大铁锅连炖带焖,那滋味儿别处尝不着。菜瓜又给他们端上来一个大笸箩,盛满海棠、圆枣子、山丁子、洋姑娘,全是这大山里的果子。张保庆和白糖盘腿上炕,跟二鼻子边吃边唠,得知二鼻子在林区的鹿场上班,有一份正式工作,而萨满奶奶的身子大不如前,菜瓜为了照顾奶奶,至今没出门子。说话这时候,二鼻子媳妇儿又给他们支上一口锅子,盛满了蘑菇和鸡肉,底下有炭炉,烧得汤锅咕噜噜滚沸,鲜味儿直往鼻子眼儿里蹿。白糖嘴急,抓起一把大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鲜得好悬把舌头咬掉。他一口气连汤带肉干下去半锅,撑得直打饱嗝儿,但觉一阵头晕,手脚发麻,说不出来地难受。张保庆在山里待过,知道汤锅里有山上的野蘑菇,深山老林里遍地都是,带毒的也不少,比如“红鸡冠子”,看上去肉肉乎乎的,毒性却特别强,用手指头碰一下都能肿得老高。当地人会分辨,采回来的野蘑菇吃不死人,但是放在汤锅里煮沸的时间得够,至少一袋烟,也就是一刻以上才能吃。白糖这是中毒了,不过不要紧,顶多手脚发麻、眼冒金星、恶心头晕,最厉害也就是拉肚子。

张保庆托二鼻子两口子照看白糖,自己跟菜瓜去见老萨满,问一问心中的疑惑。想起当年头一次见萨满奶奶,老人家还能打法鼓,可是一别多年,今日再见,老萨满双目已盲,然而心如明镜,听完张保庆的遭遇,就让菜瓜点了一道烟供,将《纸狼狐》封入一个皮筒子,套上绳箍交给张保庆,告诉他:相传始祖神开辟混沌,划分九天三界,上为光界,下为暗界,光暗相交而成世界,又立六合八荒,隔绝外道天魔。因此九天三界之内的一切,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尽皆有序,否则必受劫灭,却也有来自九天三界之外不受因果制约的外道天魔,躲入了无明之暗。奇门世世代代守护着其中的秘密,以免世人受其蛊惑。有的萨满不仅是跳萨满的,更是奇门中人。不同朝代不同地区,奇门中人随不同的风俗。《纸狼狐》与《神鹰图》均为奇门神物,另外还有一张《猛虎图》。奇门不在三教之内,厌门也不止诈取钱财。早在千百年前,厌门子借纸狐、纸狼作祟,妄图骗取一朝江山。奇门传人降神为纸,用灵禽灵兽的鲜血绘成金钩玉爪的白鹰、吊睛斑斓的猛虎,白鹰展翅擒狐,猛虎下山吞狼,破了厌门子的纸狼、纸狐。所以说白鹰、猛虎、纸狼、纸狐原本是在一张画中,后来才被人分为三张画。纸狼、纸狐借宝画灵气,合二为一成了《纸狼狐》。直至今时今日,《神鹰图》与《猛虎图》均已不复存在,鸟要归林,虎要归山,《纸狼狐》最后落到你张保庆手上,可见你命该如此。不过驱遣纸狼狐会折损寿数,必须昼夜焚香追补生机,而且你一旦用过它,它就能入你的窍借你的形,因此千万别惊动它,只等它来找你,你替它办成一件事,方可解除契约!至于它几时来找你,又会让你办什么事,那都不一定,要不怎么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呢?

第十章 奇门纸狼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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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上学的时候调皮捣蛋,哪一门功课都不及格,干什么也是稀松二五眼,有前劲儿没后劲儿,至今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但是打小就经常捡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以前有个看相的说过,他手上有漏财纹,捡来也留不住。戏文古词儿怎么说的,这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张保庆只能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

也许人生的乐趣就在于得失之间。这一次得了吸金石,却在画中抠不出来,怕一使劲儿再给抠没了,宝画《神鹰图》也变成了《纸狼狐》,搁到哪儿也不放心,无论床铺底下还是柜子顶上,但凡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他老娘找不到的地方,扔又不敢扔,只得放在包里随身带着,真可以说流年逢煞、大运尽绝,倒霉事全凑到一块儿了!

自从离开长白山,张保庆和白糖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继续着平庸而又忙碌的生活。赶上行业整顿,白糖那边十天半个月跑不了一趟活儿,那还怎么挣钱?平庸的生活很容易让人变得麻木,从东北回来之后,始终没什么怪事发生,张保庆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可是老爹老娘又开始整天唠叨他,这个让他找工作,那个让他搞对象,老大不小了,要么立业,要么成家,总得占一样吧?张保庆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实际上他也非常焦虑,混吃等死并不容易,人要脸,树要皮,马路牙子要水泥,谁不想挺直了腰杆儿做人呢?

一个酷热的夏夜,屋里跟蒸笼一样,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张保庆在家待不住了,骑上车出去溜达。到了晚上,马路边比白天还热闹,边道全被占满了,有卖磁带书刊的、卖日用小百货的、卖服装鞋帽的,还有套圈的、打气枪的、玩转盘的、摆个电视机唱卡拉OK的,都连成片了。人们穿着背心裤衩,肩膀上搭一条擦汗用的毛巾,摇着大蒲扇,或是坐在路边乘凉,或是在地摊前嘈嘈杂杂。张保庆东瞧瞧西逛逛,不知不觉转到另一条马路,这条路没那么多人,不过路边占得更满当,一个挨一个的摊位,有一两家卖刨冰的,其余全是卖砂锅、羊肉串的。每个摊位都挑着几个两百瓦的大灯泡,整条街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团黄雾,空气里全是烤羊肉串的香味儿。坐在马路边吃砂锅的这些人,要上个砂锅丸子、一大把羊肉串、几瓶冰镇啤酒,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胡吹海聊,酒足饭饱,小风一吹,汗也出透了,还有比这个舒坦的吗?张保庆心念一动,“马路砂锅”用不了多少本钱,夜里又没人管,下班高峰一过就可以出摊,不行我来这个得了!

转天一早,张保庆去找白糖商量。白糖最近接不到活儿,睡到太阳照屁股也不想起,让张保庆从床上揪了起来。听他一说就觉得这个买卖可以干,因为一不用找房子,二不用办理营业执照,三不用大师傅掌勺,连服务员都用不着,原材料也简单,他们俩以前又卖过羊肉串,有这方面的经验。二人一拍即合,凑了几个本钱,到土产商店置办了搭棚子用的竿子、铁管、铁丝、帆布,买了二手冰柜和三轮车,烤羊肉串的炉子是现成的,小方桌、小马扎、煤气炉、砂锅、杯盘碗筷都不能少,备足了各种调料、配料,这就齐活儿了。用白糖的话说,万事俱备,东风都有了,就差一个管账的老板娘了。

三天之后,他们俩的“马路砂锅”开张了。张保庆和白糖不会做饭,但是这个行当蒸煮焖、爆炸扒、烧熘炒一概没有,无非是砂锅丸子、番茄牛腩、醋椒豆腐、花生毛豆、凉拌黄瓜,再加上烤羊肉串。马路砂锅非常简单,熬好了大棒骨汤,保证肉和菜新鲜,怎么做也不可能难吃。他们烤羊肉串的技术过硬,备齐了肉串、肉头、板筋、腰子,添点鸡翅、偏口鱼,大铁皮桶里装上冰镇的啤酒、汽水,摊位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来了吃饭的对人家笑脸相迎,结账时把零头一抹。按说生意应该挺好才对,可正因为这个行当大同小异,他们有的,别人也有,所以说生意只是一般。张保庆也就是上学不行,脑子转得可不慢,一般人还真没他这个机灵劲儿,他以前在大饭庄子当过几天学徒,还记得听师父念叨过,砂锅这东西在过去来说叫“砂锅炖”,又叫“砂锅炖吊子”。当初有一位唱京戏的马连良马老板,《失空斩》那是一绝,不单戏唱得好,更是出了名的吃主儿。马老板下馆子吃饭,必点爆三样、炒虾仁、砂锅炖。过去那些卖牛羊肉的铺子,天不亮就起来做生意,到了下半晌,剩下的肉卖不出去,以筋头巴脑居多,又不可能存到明天再卖,就扔砂锅里炖熟了,连汤带肉一块卖,这就是最早的砂锅炖。可别小看牛羊肉铺子的砂锅炖,人家长年累月做这个,留下一锅老汤,肉烂在锅里,汤汁儿越炖越浓厚,闻着喷儿香,吃着更是解馋。家里的汤薄,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味儿。到得民国年间,砂锅炖被引入了大饭庄子,用料更为精细。其实没有老汤一样能做,马路砂锅又不是给慈禧太后吃的御膳,没必要那么讲究,做法也能简化。将头蹄下水之类乱七八糟的收拾干净了,下到大锅里煮熟,然后切成薄片,葱姜蒜炝锅,把下水煸炒一下,炒的时候沫着点儿,也就是少放油,加上玉兰片、口蘑、油豆腐,倒进砂锅,放上事先用整鸡加棒骨熬成的浓汤,再炖一阵子即可。重点在于放盐,说勤行里的行话叫“海潮子”,盐能吊百味,少一点太淡,多一点太咸,所以一定要恰到好处。张保庆起大早采买准备,照着猫画虎,照着葫芦画瓢,推出了这道砂锅炖吊子,果然大受欢迎。下水又脆又嫩,棒骨汤鲜浓醇厚。在当时来说这是独一份,吃过的主顾没有不说好的,十有八九都成了“回头客”,生意一天比一天火,到后来做多少卖多少,很多主顾慕名而来,排着队等这道砂锅炖,来晚了都吃不上。张保庆终于等到了大展宏图的机会,别看以往干什么都不成,那只不过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稍稍绕了点儿远,正所谓是“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塌炕”,当不上金王,当个“砂锅大王”也未尝不可!他和白糖心气儿一上来,也不怕麻烦了,觉得不能讨人嫌,到后半夜收摊的时候,都把这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了。怎知好景不长,马路砂锅扰民和制造垃圾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还有的摊主利欲熏心“挂羊头卖鸭肉”,也不注意卫生,不少顾客吃坏了肚子,以至于引起了卫生防疫和环卫等部门的重视,联手进行了一次市容环境大整顿,这一带所有的马路砂锅都被清理了。张保庆和白糖措手不及,刚见起色的生意就这么没了,而且别处的摊主也陆续推出了“砂锅炖吊子”。白糖愤愤不平地抱怨:“明明是咱们最早卖的砂锅炖,怎么让别人抢去了?这倒好,大海里腌咸菜疙瘩?白忙活!”其实说再多也没有用,他们一没专利,二没秘方,换地方再摆马路砂锅也竞争不过人家了。张保庆自己也觉得无奈,怎么赶上我烧香,佛爷都掉腚呢?

马路砂锅的买卖干不成了,白糖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跑长途送大货,张保庆也不可能一直当个闲人。城里头除了马路砂锅,还有一个后半夜热闹的“鬼市”,那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发形成的一个旧货市场,至少有一百年了。一到凌晨两三点钟,小贩们就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各自占上一块一米见方的地盘,铺上塑料布,摆上五花八门的旧货,大多是家里用不着的日常杂物,拿来换些零钱。周末卖东西的最多,附近的小路上、楼群里的空地全被占满了,来逛的也多,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直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才逐渐散去。张保庆也经常去逛鬼市,不为买东西,就是图个解闷儿。

鬼市上卖什么的都有,电工元件、磁带光盘、电子垃圾、旧手机、BP机、录音机、旧衣服、旧鞋、劳保用品、旧书刊、老地图、老照片、头年的旧挂历、旧铁皮玩具……虽然都是些破东烂西,却有人专好这个。比如旧铁皮玩具,有飞行船、绿皮火车、小熊照相、母鸡下蛋、转盘机关枪、喷火手枪,在专门收集铁皮玩具的人眼中,这可全是宝贝。那些电子垃圾更实用,开家电维修部的买回去进行翻新,或者拆散了当配件,可以节约不少成本。旧货市场中也夹杂一些古玩摊,摊主亮出的都是“邪活儿”,像什么铜佛铜钱、古玉老瓷、废画烂书、文房四宝、旧钟罩、鼻烟壶、帽镜、花梨边框,大部分是假货,真东西很少有人往外摆,但是琳琅满目,看着挺有意思。有一次张保庆在地摊上发现一摞小人儿书,一问价儿还真不便宜。想当初自己和白糖摆小人儿书摊,把白糖攒了多年的小人儿书都糟蹋了。足有几大箱子,全套的《呼家将》《杨家将》《杨门女将》《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以及《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一本也没留下来,哪知道现在这么值钱。他又看这个地摊上还搁着一个塑料皮小册子,随手打开一看,里面夹着许多烟标。张保庆挺纳闷儿,问摊主:“这是什么意思?旧烟标也能卖?”摊主说:“当然可以卖了,像中华、飞马、金鹿、黄山松、大雁塔、大丰收这些个老烟标,每张都能卖十几块钱,越少见的越值钱,如果你有旧烟标,拿来多少我收多少。”

摊主这一番话让张保庆动了心思,从小学到中学,他可没少玩砸方宝、靠三角。砸方宝就是用旧挂历、旧牛皮纸叠成大小不等的正方形,这个叫“方宝”,扔在地上互相砸,以把对手的方宝砸翻个儿为赢,其实赢到手的无非是几张废纸,但取胜的过程仍是让人上瘾;靠三角是把烟标纸折成三角形,两个人同时出,一张“中华”能顶五张“恒大”,其中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谁出得多、谁的烟标高级谁先靠,一沓三角放在手掌上,手心手背来回翻几下,在此过程中一张不能掉,最后三角停在手背上,由对方确定落下几张,飞起三角用手掌抓住,如果落到地上的张数与对方说的一样,那你就赢了,这些三角全归你。张保庆玩靠三角的手法堪称神技,那几年打遍学校门口无敌手,赢的老烟标不计其数,尽管早就不玩了,可一直没舍得扔。摊主说的那些烟标牌子他再熟不过,想不到这玩意儿居然也能卖钱,回家仔细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出不少,但愿别让老娘当废纸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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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一道烟似的跑回家,翻箱倒柜一通找,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大纸箱子,里边全是他上学时玩的宝贝,有玻璃弹球、弹弓子、折叠小刀、火柴手枪、九连环、麻号儿、斗兽棋,满满当当的,那些个旧烟标全在里面,存到现在也有年头儿了,有些个比较罕见的,花花绿绿特别精美,他也不认得是什么牌子。还真不错,没让老娘当废纸卖了。张保庆一寻思,如果全卖给那个摊主,那叫“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不如我自己做烟标生意,挣钱多少不说,至少有个营生,细水长流,总好过整天待在家闲着。

俗话说“像不像,三分样”,既然决定做旧烟标的买卖,那就得有个做买卖的样子。摆地摊卖烟标的难处,首先在于脏,马路边又是灰又是土,过来过去的再踩上几脚,这一天下来烟标就没法要了,夹在册子里又不直观。张保庆自己想了个法子,把每张烟标垫上硬卡纸,再用塑料薄膜封住,自此起五更爬半夜,带着烟标到鬼市上摆摊。旧货市场摊贩众多,做买卖的路数各不相同,有的人什么都卖,有的人只卖一样。张保庆就卖烟标,对别的全不上心,一张张用透明塑料薄膜封好的烟标平摊在帆布上,用别针加以固定,看上去整整齐齐,在那些卖杂七杂八的旧货摊位中显得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摊位前总有人驻足,问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一来二去,张保庆跟周围几个摊主混熟了,谁来得早,就给相熟的占个位置。张保庆旁边有一个旧货摊,摊主姓于,人称“于大由”,五十来岁,一张大长脸,两鬓斑白,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已经花了,看东西时要摘下眼镜,几乎把东西贴在脸上才能看清楚。于大由年轻时在委托行上班,北方叫委托行,南方叫寄卖商店,老百姓家里用不上的东西,值点儿钱的都能拿来代卖,一家店里满坑满谷,犄角旮旯、柜子顶上都是旧货。于大由上过眼、过过手的玩意儿无数,早年间传下来的红木家具、古旧瓷件,外国的老照相机、小提琴、珐琅座钟、金壳手表,别看他眼神不好,却也称得上见多识广。前些年委托行日渐萧条,工资都不能按月发放,于大由不愿意半死不活地耗下去,索性买断工龄,下海当了个体户。他跟旧货打了半辈子交道,又在鬼市上摸爬滚打多年,堪称这个行当里的虫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鬼市上转悠一圈,好东西自己就往他眼里蹦。他这人还有点儿话痨,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有用的没用的,挨着不挨着的,东拉西扯,逮什么说什么,尤其好打听事,哪个摊主卖了什么东西,赚了多少钱,谁捡漏儿了,谁走宝了,没有他不知道的。张保庆闲着没事的时候,没少听于大由念叨其中的路数:“甭看鬼市上这些个破东烂西,全都是扔在地上卖的,扒拉来扒拉去全是‘坑子货’,却比百货公司的规矩还多。咱举个例子来说,你在这儿逛不要紧,随便溜达随便看,价钱也可以随便问,但是你不能随便砍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还完价不要了可不行,人家会觉得你是捣乱来的,在拿他逗闷子,轻则损你几句,重的就得动手。百货公司还讲个明码实价售后三包,鬼市可不一样,你卖东西的也好,买东西的也好,打眼了、吃亏了、卖低了、买高了,那全是活该,绝没有倒后账这么一说。前些日子,西边路口有个摊主,得了一尊带底座的紫铜韦陀,开脸儿开得极真,周身挂着绿锈,卖相那叫一个好,年份可能也短不了,摊主两千块钱出的手。按说这价码可不低了,你猜怎么着?没过一个月,又有消息传开了,东边路口有人出手一尊紫铜韦陀,要价三万八,让一个大款搬走了。西边那个摊主肠子都悔青了,但是有辙吗?干这行凭的是眼力和见识,不能全靠撞大运,背地里下的功夫不够,当面怎么见真章儿?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来遛遛,货摆在明面上,又不是打闷包,你能怪别人吗?吃一堑长一智,将来再见了面,你得管人家叫师父。”于大由还经常鼓励张保庆:“你的买卖选得不错,玩好了绝对可以发财。你看这旧货市场上,无论什么东西,年份够长的都能卖上价,拿你手里这人民币来说,几十年前流通的票子搁到今天,都比面值贵多了。烟标这东西跟古玩一样,都是物以稀为贵,年代也是一方面,早年的印刷技术跟现在是没法比,但美术师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把烟标设计得五颜六色、活色生香,而且能保存下来、品相又好的烟盒毕竟是极少数。你想啊,有几个抽完烟还能把烟盒留下来传辈儿的?这叫千金易得,一物难求,所以说这几年烟标的市场价坐了火箭,翻着跟头往上涨,世界各地都有收藏烟标的玩家,跟邮票、火花、票据并称四大平面印刷藏品!”

张保庆也确实摸到了一些门道,一边卖一边收,老烟标在他这儿过一道手,多少也能赚点儿。干旧货生意的都是又买又卖,这叫“行倒行”,但各有各的玩法儿。有的人成天走街串巷喝旧物、收破烂,这叫“铲地皮”,城里城外四乡八镇都转遍了,等到周六日,再把收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带到市场上贩卖。也有“搬砖头”的,自己不用拿本钱,仰仗着耳根子长,消息灵通,认识的人多,一手托两家,帮别人出货,从中渔利。张保庆“上货”的方式不止守株待兔,他也在旧货市场到处溜达,或换或买,连收带捡,看见合适又便宜的烟标就拿下,然后再倒手赚钱,这路玩法叫“包袱斋”。有一次张保庆在一个卖旧书的小摊上收了一沓子老烟标,约有四五十张,一共花了二百块钱。这沓子老烟标的牌子比较杂,民国年间的哈德门、三炮台、老刀就不提了,还有什么红狮、鸡牌、象棋牌、仙女牌,也有六七十年代的语录烟标,尽管品相都不太好,可是平均下来,也还有利可图。其中一张上面都是洋文,写着“918”三个数字,背面印着一个军官头像,摆在地摊上多少天都无人问津。有一天来了个外地买主儿,五十来岁,穿得普普通通,不显山不露水,蹲在张保庆的摊位前,拿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旧烟标,一连问了十几张烟标的价钱,问完了也不还价,似乎没有要买的意思,最后指着有军官头像的烟标,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张怎么卖?”张保庆觉得这个老烟标自己只见过一次,想必挺值钱,可不能让人绕进去,咬着后槽牙开价:“五百!”买主竟二话没说,当场掏钱买了下来。

于大由看了个满眼儿,在旁边干着急,可他什么也不能说,按这一行的规矩,一买一卖是两个人的事儿,旁观看热闹的不能插嘴,万一惊走了买主儿,算谁的?等那个外地人走远了,于大由凑过来对张保庆说了仨字:“要少喽!”张保庆一看买主掏钱那意思,也明白价钱开低了,可是一张旧烟标卖五百块钱还少吗?收货时那一沓子不才两百块钱吗?自从倒腾旧烟标以来,出手最高的一张烟标,只不过卖了五十块钱,这一张卖了五百,回去都该吃捞面了。张保庆问于大由:“那张烟标能值多少钱?”于大由也说不上来,毕竟没玩过这路东西。他这人这点好,自己不了解的绝不胡说,不像有些人,到处高谈阔论、卖弄见识。其实干这个行当的,哪一个敢说自己是真正的明白人?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玩意儿,经的见的事越多,越会觉得自己浅薄。过了几天,张保庆在一本收藏杂志上看到了那个老烟标的图片,从介绍中得知,这个烟标的牌子叫“少帅”,民国年间的老标,目前存世量非常稀少,属于烟标收藏界的绝品,一张品相好的价值在五万到十万之间。张保庆脑袋“嗡”的一声傻了半天,胸口一阵阵发闷,好不容易收来一个西瓜,却当成芝麻卖了,一时间没了心气儿,往地摊后边一坐,直着眼发呆。正自心不在焉的时候,白糖急急火火地跑了过来,他不由分说,拽上张保庆就走。张保庆只好把摊位交给于大由照看,跟白糖来到了他们常去的小拉面馆。白糖三口两口灌下去一瓶冰镇啤酒,这才说出急着找张保庆的原因?有个发大财的机会!

3

原来白糖昨天在家门口的饭馆吃饭,点完了菜,服务员又递过来一张塑封的菜单子,上面写着“滋补靓汤”,品种还不少,菌菇鲫鱼汤、乌鸡口蘑汤、牛肉杂菌汤……名字一个比一个诱人,底下各有一行小字,写着功能疗效,滋阴养颜、补肾壮阳、养肝益气、调理肠胃……简直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白糖心说:这是菜单还是药方子?想起在鹰屯二鼻子家喝的那锅汤,立时勾起了馋虫,点了一锅乌鸡口蘑汤。汤端上来尝了一口,寡淡得如同刷锅水,还不如自己家的西红柿鸡蛋汤顺口儿。白糖气不打一处来,叫过来经理当面质问,这样的汤也好意思端出来?经理打了半天马虎眼,奈何白糖仍不依不饶,万不得已说了实话:“我们饭店的‘靓汤’全靠汤料调味,因为咱这儿根本没有真正的野生菌菇,农贸市场上的蘑菇都是人工培育的,怎么也熬不出那种鲜味儿。不过您想想,您要吃真正的野生菌子,那就得跑趟云南,甭管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这一趟光路费就得多少钱?或者说,我们千里迢迢从云南把野生菌子给您运过来,那这一锅汤的成本可就得翻多少倍?还能卖这个价吗?所以咱家这个定价,也是公平合理。但有一点我可以跟您保证,咱们用的都是高档汤料,绝对正规厂家生产,包装袋上写得清清楚楚?上等肥鸡制成,天然调味品,所以免不了淡了一点儿。要不这样吧,这汤我给您打个九五折?”白糖气得够呛,然而转念一想,野生菌子不止云南才有,长白山林场里有的是啊,如果以最快的速度运到大城市,转卖给各个酒楼饭店,岂不是一条生财之道?

白糖意识到这一点,就跑来撺掇张保庆:“你快别干那个没出息的买卖了,还是咱俩合伙,联络二鼻子给咱供货,这绝对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张保庆一想不错,他跑过长途运输,菌子蘑菇和鲜货没什么不同,利润却大得多。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俩肩膀扛一脑袋,干呗!哥儿俩东拼西凑连赊带借,筹措了一些本钱。马上联系二鼻子,汇过去一笔预付款,让二鼻子收购一车野菌子。张保庆又找到之前的老板张哥,张哥虽已不做贩运水果的生意了,但是开货车跑长途的朋友还有不少,张保庆的忙他一定要帮,托了个朋友,答应张保庆不必预付运费,等货卖出去再结账。

长白山处于高纬度地区,寒冬漫长,夏季短暂,天气变化无常,受益于得天独厚的水土资源,山沟深处的树根底下、草窝子里、朽木上,那些个潮乎乎的地方,都会在雨后冒出不计其数的蘑菇,最常见的是元蘑、榛蘑、猴头蘑、粗腿蘑、白花脸儿、黄罗伞、扫帚蘑、猪嘴蘑、黄油蘑、凤尾菇、鸡爪菇也不少,能吃的不能吃的,千奇百怪五颜六色,什么样的都有。如果头一天下了雨,屯子里的人们便跟赶集一样,一人背上一个皮兜子,夜里摸着黑出发,啪叽啪叽地踩着湿泥往林子里走,等太阳刚一露头,见着亮儿了,就开始采蘑菇。采回去铺在院子里,太阳一晒,藏在蘑菇里的小虫子就没了,配上尖椒、姜丝清炒,或者宰只小鸡炖上一大锅。吃不完的分门别类,晾干了可以存到过年。不仅人爱吃,就连深山老林里的狍子,都经常跑到树底下啃蘑菇。当地供销社也收购野生菌子,不过价格很低。二鼻子按张保庆说的,在山里收了一批野生菌子,他那边装车发货的同时,张保庆和白糖已经找好了收货的饭馆餐厅。尽管这一车菌子种类比较杂,可都是地道的山货,绝无掺假,价格也不贵,到货的当天就卖了个精光。

东北野生菌子味道鲜美,更有滋补养颜、提神轻体的奇效,一经推出备受欢迎,喝菌汤成了潮流,各个饭馆抢着订货,张保庆和白糖的货供不应求。哥儿俩白手起家,以为可以发财了,计划着多存点儿钱,自己买辆车运货。因为吃野生菌子必须得快,采到家搁上一夜,香味就会损失一半,有自己的车才可以保证运输速度。张保庆的老娘看儿子做生意赚了钱,也替他高兴,又开始给他张罗对象,碰上哪位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是一句话:“有合适的姑娘,给我们家保庆说说!”热心肠的人不少,所以家里头隔三岔五就催着张保庆去相亲。张保庆觉得见就见吧,万一碰上合适的呢?那天下午和相亲对象约在公园门口见面,张保庆到得早,离老远看见介绍人领着一个姑娘来了。刚看了一眼,张保庆就想跑,因为造型太要命了,长得跟白糖能有一比,一脸横丝肉把眼睛都挤没了,关键是不会打扮,穿了一条嫩绿的套裙,一双红色高跟鞋,背着个杏黄色的小皮包,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烫了一脑袋鸡窝一样的卷毛。碍于介绍人的面子,张保庆还是陪着姑娘进公园转了一圈。看得出来,人家姑娘对张保庆还是比较满意的,一直问这问那,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但是张保庆心思没在这儿,最后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张保庆的老娘责怪他:“找对象不能光看长相,最重要的是会过日子。”张保庆说:“这个事真不能赖我,就那位那个造型,您见了也不能同意。我看您也甭操心了,早生儿子早得济,早娶媳妇儿早受气,您儿子眼看要发财了,还怕找不着合适的对象吗?早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张保庆和白糖对野生菌的生意信心十足,把未来十年的经营战略都规划出来了,然而在做大生意的老板眼中,他们这无非是小打小闹。很快就有人看出其中的巨大利润,出高价到山里收购野生菌子,以高出正常收购价三倍的金额跟当地签订承包合同,一举垄断了全部货源,利用飞机运输,再把运回来的菌子,以收购价的十几二十倍出售,甚至开起了直营的野生菌大酒楼,里面装修得跟原始森林差不多,从酒楼经理到服务员,一人头上戴着一顶蘑菇帽。如此一来,二鼻子也收不到货了,张保庆和白糖的生意刚干了两个月,又莫名其妙地断了道儿,还完借款和运费,落到手上的没几个钱,只能继续倒腾烟标。常言说“行市不怕跌,买卖就怕歇”。他这个买卖停了没多久,却发现旧货市场上多了十几个卖老烟标的摊位。庙还是那座庙,神仙可是多了好几位,旧烟标的买卖也不好干了,典型的“扔了可惜,干着没劲”。

一场秋雨一场凉,头天下了一夜的雨,秋风萧瑟,满地落叶,地面潮乎乎的,旧货市场上一片冷清,摆摊的人少,来逛的人更少。张保庆一连半个月没开张,心情比深秋的天气还凉。他也没心思做买卖了,不到中午就收了摊,拎着一兜子烟标去找白糖喝闷酒。二人来到拉面馆,要了一份素什锦、一份油炸豆腐、两个大碗拉面,外加一瓶二锅头,坐下来这就喝上了。要说这二位都够没心没肺的,从中午十一点多,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张保庆喝了酒脑袋瓜子发沉,白糖也没少喝,而且越喝话越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吹海侃。张保庆听着听着,忽觉身上一冷,再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竟是一个白纸人,纸衣纸帽,面目怪诞,手捧白纸盒子,里边是个纸糊的独眼人头。张保庆霎然惊觉,却见自己仍在那个拉面馆里,白糖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张保庆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心里头也明白了,世上还有另一个血蘑菇,纸狼狐要他找出这个人!自从张保庆三上长白山,至今已过了一年多,为什么直到今天,纸狼狐才让他去找血蘑菇?而这一年多的时间,那个血蘑菇又在谋划着什么?据张保庆所知,血蘑菇一生之中已经跟纸狼狐斗了六个回合,前三次过断桥关,有萨满神官老鞑子相助;接下来火烧关家大院,毁了纸狼狐的宝画;再一次摆阵金灯庙,纸狼狐出其不意入了血蘑菇的窍,却也被魇仙旗封住了;最后一次,血蘑菇借鳖宝金蝉脱壳,用一条命跟纸狼狐斗了个平手。一个是幻造灵梦的奇门神物,一个是逆天改命的老洞狗子,双方还得继续斗下去,不分个你死我活,或是同归于尽,谁也不会罢休,只苦了张保庆,夹在当中进退两难。如今张保庆也想通了,毕竟怪不得旁人,不是自己从天坑大宅中摘下《神鹰图》,后面的事也找不到自己头上。《神鹰图》上一代的主人马殿臣,追风走尘三闯关东;《纸狼狐》上一代的主人血蘑菇,调兵挂帅,摆阵封神;他张保庆既是《神鹰图》的主人,又是《纸狼狐》的主人,却没干过一件有出息的事。

然而恶劣之中,往往是机遇来访之时,与其碌碌无为、混吃等死,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抠出宝画中的吸金石呢?

《天坑宝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