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么绝望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低头走到一间教室前,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原来墙边镶嵌着一面镜子,一人多高的落地镜子,将他和小枝都纳入镜中世界。
“这里面就是我们班的教室。”
小枝往教室里探了一眼,所有的课桌都很整齐,只是黑板上写着两个粉笔字——
绝望
叶萧看到黑板也愣了一下,随即听到小枝淡淡的声音:“那是我写的。”
“一年前吗?”
“是的,一年前的‘大空城之夜’,我跑到我过去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字。”她退出教室苦笑了一声,“奇怪,我以为早就该褪掉了,没想到还是那么显眼。”
两个人依然站在落地镜前,小枝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块抹布,在镜子上用力地擦了几下,让他们的脸都清晰了许多。
叶萧凑近了看着自己,第一次发现竟老了许多,皮肤显得更深更粗糙了,嘴巴和下巴爬满了胡须,还有充满男人味的络腮。他摸着自己的脸,觉得镜子里的人是那么陌生,他究竟是谁?还有——站在自己旁边的女孩。
她是洛丽塔。
眼睛里一半是冰块一半是火焰,一半将人凝固一半将人燃烧。
她的嘴唇越来越靠近镜子,差点就要留下两片唇印,这景象在叶萧脑中勾出一句话来——
美女是毒药,中毒无解药,慎服之。
他痛苦地低头离开落地镜,快步往走廊外面走去,小枝蹙起娥眉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镜子里。
在死寂的教学楼里,叶萧无头苍蝇般乱转,不小心撞进一个小房间,却看到屋里全是各种电子设备。
小枝跟进来说:“这里是学校的直播间,我以前当过学生电台的主播。”
说着她熟练地打开机器,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歌单,她不眨眼睛地选定按下鼠标,随即音响里飘出一段旋律。
二十多秒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嗓音:“喜欢容易凋谢的东西像你美丽的脸/喜欢有刺的东西也像你保护的心…”
叶萧先是愣了一下,这声音那么悲凉那么执着又那么深情,眼前自然地浮起一张并不好看的脸。
赵传?
没错,这是赵传的一首老歌《男孩看见野玫瑰》。
小枝拽起他的手,将他拉出了小房间。走廊里还放着赵传的歌声,他们一路冲出教学楼,来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原来整个校园都充满了这首歌,仿佛一下子从坟墓中复活了。南明中学里的每个角落里,都隐藏着小小的音箱,通过电波释放出《男孩看见野玫瑰》。
喜欢容易凋谢的东西像你美丽的脸
喜欢有刺的东西也像你保护的心
你是清晨风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
永远危险也永远妩媚
男孩看见野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清早盛开真鲜美
荒地上的玫瑰
不能抗拒你在风中摇曳的狂野
不能想像你在雨中藉故掉的眼泪
你是那年夏天最后最奇幻的那朵玫瑰
如此遥远又如此绝对
男孩看见野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清早盛开真鲜美
荒地上的玫瑰
叶萧痴痴地站在操场中心,一个足球场的中圈弧里,和小枝手拉手听着歌——赵传的声音,伴着忧伤的旋律,被无数个扩音器放大出来,飘荡在教学楼和图书馆,飘荡在大操场和实验楼,飘荡在两个人的心间。
你能否想象这幕场景?
当你和他(她)闯入空无一人的学校,却听见到处都弥漫着一首歌,有人在歌中唱道:“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开真鲜美/荒地上的玫瑰。”
而这支野玫瑰就绽开在你的身边,无法捉摸也无法形容,娇艳欲滴又无法接近。她的刺会把你扎得浑身是伤,扎得鲜血淋漓,但唯有如此才能永远动人。
他低头看着小枝的脸,这朵野玫瑰几乎要被他噙在口中。
现在的疑问——她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呢?
而在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朵白玫瑰,也有一朵红玫瑰。
也许,小枝既是白玫瑰也是红玫瑰。
一朵让人不能抗拒的野玫瑰。
第十一章 毒
2006年9月30日,上午10点01分。
铁门外咚咚作响的敲打声,似重锤击在孙子楚的心口。倒是林君如胆大地跑出去,躲在铁门后大声问:“谁啊?”
“我!”
是旅行团里最苍老沉闷的童建国的声音。
打开铁门,他好像比清晨老了几岁,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手里却提着一个塑料水桶。
林君如注意到有几条鱼在水桶里拍打着:“你去打鱼了?”
但童建国并没有回答她,径直拎着水桶走进客厅。正好玉灵和顶顶陪着秋秋走下来,大家都看到了桶里的鱼,尤其是虚弱的秋秋,立即跑过来问:“他人呢?”
那个“他”,指的自然就是钱莫争,秋秋还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童建国疲倦地将水桶放在厨房,颤抖着坐倒在沙发上,微闭起双眼说:“他死了。”
“什么?”
秋秋睁大了眼睛,客厅里其他人都保着沉默,一切的死亡都是有可能的,他们早已对死亡麻木。
“钱莫争死了。”
他总算喘了一口气回来,异常冷静地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几十分钟前,他追逐叶萧和小枝到小溪边,没想到他的一声枪响,使得闯入城市的野象群发狂,结果踩死了正在河边钓鱼的钱莫争。
等到叶萧与小枝游过溪流逃命,象群们渐渐平息愤怒离开以后,童建国才大着胆子钻出来。他回到溪流边寻找钱莫争的尸体,发现这位可怜的摄影师,已整个被踩入泥土之中。大地已成为他的坟墓,地面上只能看到他的血肉模糊的后背,还有几根碎裂出来的脊椎骨。
身经百战的童建国,也未曾看过如此惨烈的死状,只有在古印度有被大象踩死的酷刑。他没有办法把钱莫争弄出来,只能从路边找了些纸板盖住。这时他发现了那个水桶,里面的鱼还好好地游动着。钱莫争临死前把桶推到路边,野象群的脚步也没有震翻了它。
这些鱼是用钱莫争的命换来的。
好像是接受了某种指令,童建国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钱莫争未完成的使命,要给秋秋准备的鱼汤。
无法抗拒——像有人在推着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帮他提着水桶。童建国没有去追叶萧和小枝,也没有再找一辆汽车,而是快步疾行了几千米,带着一水桶的鱼回到了大本营。
孙子楚、林君如、玉灵、秋秋、顶顶,五个人听完他的讲述后,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钱莫争血肉模糊的尸体,正镶嵌在客厅的地板里。
“不!我不相信!”十五岁的秋秋突然狂怒起来,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国的胳膊,嘶声力竭地喊着,“你在骗我!骗我!”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岿然不动,任由女孩的捶打唾骂。还是玉灵过来拉开了秋秋,抱着伤心的女孩说:“我们都相信是真的,他不会骗我们的。”
秋秋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她晓得该如何说出来——钱莫争真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吗?如果是的话,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她的父亲(或者是养父),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亲身的),还有她的亲身父亲(假定是吧),竟在几日之内相继死亡,全都在这该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再也没有人疼没有人亲,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孤独,浑身上下都冰凉彻骨,心脏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倒在玉灵怀中放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