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第三个人——小枝乌黑的眼珠转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窗说:“上面。”

“上面?”叶萧也看了看天窗,十几秒前那双猫眼还在窗外,此刻只剩下城里的月光了,“你要到屋顶上和我说话?”

“是的。”

二十岁的女孩嘴唇微撇,不知来自前清的阿鲁特氏,还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若再口衔一枝玫瑰,简直可以入画了。

叶萧拧起眉毛,回头看了看顶顶。

顶顶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说:“你自己决定吧。”

“嗯——”他想了足足半分钟,最后抬头盯着小枝的眼睛,“好吧,我们上去。”

说罢他搬来一张破桌子,踩到桌上打开天窗,双臂用力攀着窗沿,爬到三层楼的屋顶上了。随后小枝也踩上桌面,叶萧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安全扶上了屋顶。

铺满月光的屋顶。

院子四周被大树环抱着,黑夜里难以看清远处的景象,几乎半点灯光都看不到。叶萧仰头深呼吸了一下,晚风灌入他敞开的衣领,刹那让体温降了不少,也许这样可以让人冷静些。

他仍然紧紧抓着小枝的手,生怕她从会从屋顶上掉下去。她的骨头在男人手中又细又轻,就像那只屋顶上的白猫。

“你要对我说什么?”

叶萧靠近她的眼睛问,黑夜里她闪烁的目光,如同坠落人间的钻石。小枝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在瓦片上直起身来,大胆地往屋脊上爬去——那是整栋房子最高的地方,叶萧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轻声喝道“小心!”

可小枝丝毫都不惧怕,虽然看不清脚下情况,却很好地保持着平衡,步履轻盈地攀上屋脊。夜风拂起她的发丝,只能辨认一个迷人的轮廓,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就差一点昏黄的灯火。二十岁的尤物在屋脊行走,仿佛回到蒲松龄先生笔下,每一步都吐出诱惑气息,对叶萧回眸一笑——

“我们看星星吧!”

这句话让叶萧的表情僵硬了几秒钟,随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迅速也爬到了屋脊上面,抓着小枝的手坐了下来。

“半夜数星星?”叶萧仰头看着星空,月亮竟也识相地淡去了,“这就是你要单独和我说的话?”

“为什么不是呢?”

小枝的表情又像个小女孩了,叶萧也笑起来抓住她的手:“你真可爱。”

“可惜,今夜没有流星语。”

她噘起嘴轻叹了一声,有些撒娇似的靠在叶萧身上,而他也无法逃避她的热情,因为坐在屋脊上无法挪动半步。

夜空里闪烁过几颗星星,如一块古老的深紫色地毯,铺在神秘的穹苍之上。叶萧也被这星空所感染,似乎屋顶下的人们都不存在,整座沉睡之城只剩下两个人,在地球的天涯海角,只属于他们的天长地久。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闪烁着原始的火苗,将肉体和灵魂全部点燃,发出暗夜沉闷的爆炸,一齐在心底喊出那个名字——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

洛。丽。塔。

是,小枝就是他的洛丽塔,愿意为之而毁灭一切的洛丽塔,绽开在死亡的沉睡之城的洛丽塔。

她在数着星星。

星星在数着她。

这朵滴着鲜血的玫瑰,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词——

想说今夜为你而美丽

独自数着天上星星

那是我们的钻石

寄存在天使的手指

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写的,不知何时竟被小枝听到了,变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

然而,这最后一句“寄存在天使的手指”,却一下子让叶萧猛醒了过来。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却没有如电影里那样吻女主角的双唇,而是将她的身体扶正离开自己的肩膀,让两人保持十几厘米的距离。

“我的天使究竟是谁?”

他痴痴地问出来,眼神里一片茫然,小枝也冷静地回答:“你说呢?”

瞬间,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影子。

明月夜,短松冈…

她的名字叫雪儿。

“我知道你在想谁!”

在叶萧陷入回忆的绝境时,小枝冷冷地点破了他的幻想。但他无法阻止那个影子,仿佛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堆积成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画出经年的长发与裙摆,还有那张永不磨灭的脸庞。

“不!”

他抓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颤抖了几下,差点屋脊上摔了下去。

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幽幽地吐着气息:“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因为我是阿鲁特小枝——小枝是无所不能的。”

“你知道雪儿?”

“是的,叶萧,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最美丽也最恐惧的梦,就是雪儿。”

他无奈地仰头望着星空,月光又隐去了星星,想象中的那张脸越发清晰:“是!”

“雪儿是你的初恋,也是你在公安大学的同学。你们读的都是刑事侦察专业。她来自一座北方小城,虽然看起来楚楚可人,却是全校闻名的神枪手,就连擒拿格斗也不逊于男生,各项刑侦技能都名列前茅。你虽然也非常用功,但总是不及雪儿出色,而你看起来的冷漠眼神,却意外地触动了她的心。于是,她成为了你的女朋友,你曾经非常非常地爱她,并发誓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叶萧惟有痛苦地点头,似乎心底最隐秘的记忆,全都被小枝偷了过去,自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闭上眼睛想象二十二岁那年,雪儿站在一片雪地中,她的眼神略带忧郁,是否已有了某种预感?他们将要一起去遥远的地方,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命运…

“毕业前夕,你和雪儿一起被派去云南实习,参与非常危险的缉毒行动。”小枝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声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可惜出现了意外,由于你的疏忽使行动失败,雪儿负伤后被毒品集团绑架了!”

“别说了!”

但他根本无法阻止小枝,残酷的记忆仍被一点点的撕开:“很不幸!毒品集团给雪儿注射了大量海洛因,让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更残忍的是在她的生前,竟然被毒品集团轮奸了。”

叶萧发出沉闷的低吼,却发现嗓子近乎嘶哑了,仿佛一双手掐住了自己,也仿佛被轮奸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发现了雪儿的尸体,你在追捕行动中抓获了一个毒贩。你知道他就是轮奸并杀害雪儿的罪犯之一,你用枪顶着他的额头。你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念头,于是对他抠下了扳机——”

“不!”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向他开枪!虽然当时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开枪打死他一百遍,都无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几乎就抠下了扳机——但是,我没有,我流着泪放下枪,将他押回缉毒队里。我也曾为此而后悔,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那么多年来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开枪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没有!”

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满是忏悔地做着自我辩护,最终却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许久,月光洒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直到她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起雪儿。”

“没关系,反正我也无法忘记她。”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体验那深深的内疚,他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雪儿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远的边境线上,我猜想离这里不过几十公里,也许她的灵魂已飘到了这座城市。”

他回头盯着小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痴情感染,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白天受伤的额头。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凉的手指就和雪儿一样。

“你回来了吗?”

叶萧恍惚地在心里问,却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个?已经化为幽灵的雪儿?还是早已化为幽灵又复活的小枝?

※※※

子夜,零点。

屋顶之下,三楼的卧室里,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

这是女孩子的卧室,又被整理清扫了一遍,伊莲娜正在床上熟睡。玉灵独自坐在灯下,抱着一个泰迪熊的靠垫。打小在山村里长大的她,从未住过这种房间,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都有些嫉妒这屋子曾经的主人了,她低头叹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那本的笔记簿。

翻开小簿子的内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蝌蚪文,这是英俊的年轻僧人送给她的,记录了一位森林云游僧大师的故事。几年来她一直反复看着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长夜,没有比阅读这本笔记簿更合适的了。

玉灵在心里默念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在我漫长的森林云游僧生涯中,担负了许多个不同的使命,除了去寻找传说中的罗刹之国外,还要探究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灵魂与肉体——最好的研究场所是墓地。

我的师傅曾经告诉我,为了在禅修时不被打扰,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但每个人都出生自世俗,总免不了对鬼魂和死亡的恐惧。而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去坟场过夜就成为修行的重要部分。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对坟墓的强烈害怕。有一次我目睹村民们的火化仪式,死者身上窜出绿色的火焰,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也许那就是远去的灵魂?

在我为死者诵经完毕之后,便独自留在墓地过夜。虽然表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早已在颤抖不已,我发觉自己未能脱离凡尘,仍然留恋这一点点的生活。

夜幕降临,森林漆黑一片,地下埋藏着无数尸骨。只有我一个人枯坐着,身边有一具火化好的尸体。我不断告诫自己要驱散恐惧,想象中有无数鬼魂向我走来,我只能高声诵经以驱赶他们。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之时,却毅然地站了起来,披上袈裟走向不幸的死者。

我点燃了一盏油灯,火化的尸体只剩一些残骨。想象一个完整的人,也许昨天还生龙活虎,此刻却变成了这些肮脏之物,我心里反而升起怜悯。我强迫自己坐在尸体边,心想自己也迟早会变成这样,突然,我听到身后的树丛传来什么声音,也许是什么夜行的猛兽?我知道这附近有老虎出没,但它们很少攻击人类,只有在吃过死人的肉之后。但是,在这荒凉的坟场,老虎吃未被火化的死人肉的机会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