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自己疯了吧!
他猛然摇了摇头,对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男人皱起眉头避让开来,躲进旁边的人群不见了。
叶萧又转头问旁边的一个女子:“今天是几月几号?”
“神经病!”
女子像见了瘟神一样躲开了。
他绝望地往前走了几步,正好遇到一对年轻的情侣,试着问道:“我能问一下时间吗?”
男的抬腕看了看表说:“三点十五分。”
总算有人能回答他了,叶萧接着问:“是几月几号?哪一年?”
“2005年8月13日,你从火星来的吗?”
男的冷笑了一声,就要搂着女友离开,叶萧却拉住他们问:“南明城究竟怎么了?你们都从哪里来的?”
“讨厌!”
那女的更不耐烦了,便拽着男友往边上躲去,还轻声嗔怪道:“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这个白痴明显是喝多了。”
“等一等!”
叶萧着急地还要去拉他们,那强悍的女的已经扬起手,一记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随后那女的又抛下一句话:“流氓!”
周围的人们都停下脚步,像看精神病人一样围绕着他。叶萧茫然地转了一圈,面对那么多拥挤的目光,仿佛被万箭射穿了心脏。
又过了几秒钟,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来。身边的那些人都一动不动了,宛如一尊尊凝固的雕塑,叶萧痛苦地仰起头来,高声道:“你们都不要再看我了!你们都给我消失吧!”
就当他说完“消失吧”三个字,那些人竟然真的消失了,一个个化为无行的空气,就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整条步行街上已空无一人,周围的店铺也不再有音乐,天上的广告气球也无影无踪了。
南明城再度沉睡。
叶萧醒来了。
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步行街尽头是沉默的远方。路边的商店积着灰尘,橱窗里的模特冷眼相观,就连门口挂着路易威登广告的“新光一越广场”,也像座巨型坟墓一般冷清。
没有人…没有人…全都是幻觉?全都是臆想?
还是一场豪华的派对,对他的一场捉弄?
梦,碎了。
“喂!喂!”叶萧扯开嗓子大喊了,“有人听到我的话了吗?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你们快点给我出来啊!我命令你们出来!”
他的声音飘散到空气中,传出去很远又弹回来,就像刚才围观人群的嘲讽。
而那些人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冷漠,尽管就在自己的身边,尽管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上话。
他们的存在与否,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叶萧悲伤地望着天空,其实不单单是沉睡之城,即便是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纽约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遇到这样的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你无关,身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们不会关心你的悲伤你的欢乐。他们是冷漠与无情的,每个人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脚下,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食欲与性欲,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仿佛其他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以,他人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无法与他人交流和沟通,在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你永远是个陌生人。
生活在空无一人的沙漠里,与生活在繁华拥挤的都市里,其实并无二致。
你身边的人们随时都会消失,或者早已经消失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自己也随时会消失,或者本已不存在了。
想到这叶萧哑然失笑了,原来南明城并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生活的每一座城市,本来就是空无一人的。
今天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沉睡之城。
※※※
下午,三点半。
沉睡的别墅。
阁楼,角落里堆着许多杂物的阁楼,狭窄的天窗射入白色的光,洒在萨顶顶的后背上。她正弯腰清理着那些物品,有废弃的床单毛斤,破旧的家电摆设,淘汰了的餐具橱具,有些看起来已经用了十几年,上面发了一层厚厚的霉菌,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在这睡着的。
中午与叶萧吵过一架后,顶顶的情绪就越发低沉,见到任何人都觉得烦。钱莫争在底楼守着客厅,孙子楚回二楼睡觉了,秋秋也乖乖地躲在二楼,她便跑上阁楼整理杂物。其实也算是没事找事,就当在破烂堆中自我虐待,把郁闷的心情转移掉。
墙角躺着一堆旧书,打头的封面是《楚留香传奇》,接下去是《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娇》…竟是80年代台湾出的古龙武侠小说全集,几乎囊括了古龙的全部作品,每本书里都有精美的插图,可算是非常稀有和宝贵的版本。古龙的下面就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卧龙生的《飞燕惊龙》、温瑞安的《四大名捕》,最底下那本居然是还珠楼主的永恒经典《蜀山剑侠传》!
看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可为什么要将这些书藏在阁楼里呢?可能是怕让孩子看到而影响学业吧。没想到旁边又是一大堆琼瑶书,从《窗外》到《我是一片云》再到《几度夕阳红》,除了《还珠格格》之外又是全套!这肯定是女主人的藏书,想当年必是琼瑶阿姨的忠实读者。
书里散发的气味让顶顶捂起鼻子,在这堆武侠书与言情书里,却还有一本更特别的,封面就是一张黑色的牛皮纸,什么图案和设计都没有,只印着四个白色的隶书大字——
马潜龙传
“马潜龙?”
这个名字是那么陌生,印在黑皮书上显得格外扎眼,这闻所未闻的人怎么会有传记?
顶顶将这本书捡了出来,看品相是这堆旧书里最新的,奇怪的是封面上只有书名,却没有作者署名,书脊下方印着“南明出版公司”,是南明本地出版的图书?
心底泛起一些奇异的感觉,轻轻地捧着这本《马潜龙传》。回到天窗下的白光里,黑色的封面隐隐有些反光。翻开书本第一页的背面,版权页上印着2000年10月出版,首印数为10000册——在这小小的南明城里,可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了。
全书的第一章叫做“人生的起点”,顶顶屏着呼吸读出了第一段——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人生的起点,也是各不相同的。
不同起点的人生,却可以走到相同的地方,走到相同的归宿,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马潜龙(1920~2000)曲折而伟大的一生,虽然最终也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但他从没有被命运束缚,甚至改变并创造了命运。
然而,他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命运就像一条大河,永远川流不息。我们每一个人,终生都浸在这条大河中,只有不断地向前游去,不断地接受沉浮——如果失败就证明不是你的命运,如果成功才证明是你的命运。人能做的不是改变命运,而是发现自己的命运,就这么简单!”
这段竖排的繁体字,已深深刺激了顶顶。原来命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回头看看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走过的路,但又必须勇敢地往前走去,只有抵达未知的前方——不管是你想要的目的地,还是你不情愿的那条岔路,只要你曾经走过曾经哭过曾经笑过,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
翻到《马潜龙传》的下一页:
这就是马潜龙的人生,充满传奇、悲壮和创造,无法用任何人的命运套到他身上,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样传奇的人生起点,自然是我们民族最悲惨的岁月——1920年,军阀混战的大地硝烟弥漫,贫穷到极点的苏北农村,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诞生了一个普通的男孩。
男孩出生不久,父亲就被军阀部队拉上壮丁,战死在中原的战场上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受尽了辛苦,在儿子五岁那年遭遇饥荒,竟活活饿死在了自家的茅草房。孤苦伶仃的男孩,被一户远方亲戚收养,一同渡江逃荒到了上海。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只能寄居在苏州河边的棚户,过着饥寒交迫的童年。他十岁就出去做童工,在上海中国公学的食堂打杂。但这男孩与众不同的是,会每每藏身在窗台下,偷听中学生们上课,居然自己认识了许多字。有一次被老师意外地发现,并被这男孩的悲惨身世和求知欲望而感动,老师便资助他在中国公学中学部读书。
这位老师同样也来自贫苦的农村,他的名字叫沈从文——当时已是著名的作家,正好在中国公学担任教师。沈从文还给男孩取了一个名字:马潜龙。
从此,穷苦男孩的命运就此改变,历史上多了一个叫马潜龙的人物。
沈从文离开上海去北方后,仍然资助马潜龙读书。作为中国公学最穷苦的学生,少年马潜龙经常受他人欺负,但他从来都不反击,总是默默地承受。为了买作业簿和铅笔,他依旧经常出去打零工,黑夜借着别人家的灯光读书,竟成为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
接下去的几页,全是马潜龙的少年时光,顶顶很快读到了第二章“投笔从戎”——
1937年,马潜龙顺利地中学毕业,正当他准备攻读东吴大学预科的时候,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八月,中日军队在上海地区展开激战,整个宝山闸北杨浦均成为惨烈的战场。适逢国军88师驻扎闸北地区,十七岁的马潜龙放弃了报考大学的计划,投笔从戎投军参战。每名参军的青年,都要写下自己的姓名,惟独马潜龙写得一手好字,正巧被88师的孙元良师长看到,便要收他入师部,但马潜龙说既然到了前线,不如先上阵杀敌,若不死再回师部。
(按:88师孙元良师长,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虎将,1944年独山战役立下大功。后辗转去台湾定居,著名影星秦汉即是孙元良的公子)
马潜龙被编入88师262旅524团,当晚参加了虹口公园附近的战斗。作为前线的普通士兵,十九岁的马潜龙第一次面对战争,近得可以看清日本士兵的脸,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敌机在空中投下炸弹,每时每刻都有战友死在身边。这地狱般的战场,使一个少年迅速成长为男人。
十月,大场阵地在惨烈的拉锯战后失守,国军被迫全线撤出上海,88师被命留守断后。孙元良师长决定留下一个团,由262旅524团副团长谢晋元率领,死守闸北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这就是著名的“八百壮士”。
所谓“八百壮士”,实数不过四百余人,马潜龙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经历了四个昼夜的战斗,几乎从未合眼休息过,亲手击毙了数十名日寇,并迎接童子军杨惠敏送来的青天白日旗。
10月30日,孤军接受统帅部命令退入租界,被困于胶州公园的集中营。不久,马潜龙被孙元良调去师部,开始了转战大江南北的艰难岁月…
后面的文字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抗战史,马潜龙随军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在混乱的大撤退过程中掉队,几乎落到日军的手中。他躲藏在人间地狱的南京城中,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并奋力救出了许多条人命。后来独自逃出了南京,参加了另一支国军部队。不久,他在万家岭战役中立下军功,成为团部的一名中级军官。接下来的武汉会战等数次战役,都有马潜龙的身影,才二十出头已经身经百战,并在身上留下了累累弹痕。
第三章 “远征缅甸”——1942年,中国远征军组成,进入缅甸协助同盟国军队抵抗日军。
二十二岁的马潜龙,作为团级军官随军入缅,成为他人生的第三次转折点。在遥远的缅甸丛林中,他与全体将士忍受了各种苦难,在英美军队溃退之后,中国远征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我军被迫向荒凉的野人山等地撤退,戴安澜将军即在撤退过程中殉国。
马潜龙又一次担任了断后的任务,他率领一支数百人的国军残部,在缅北掸邦地区与日军激战,拼死掩护大部队的撤退。在三天三夜的血腥战斗之后,将士们几乎全部阵亡,马潜龙本人也被日本飞机炸伤,倒在山谷中不省人事。
五十多年后,马潜龙曾经回忆过那段经历:“死亡是什么?在那个时刻我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由黑色的森林组成的隧道。我飘浮在隧道的上方,可以看到战死的将士们,他们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枪无声地走向远方,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战斗。当他们全部走完之时,我仍然飘浮在空中不动,无法喊叫也无法流泪。刹那间我感到如此孤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战场已是腐尸遍野,许多战友的尸体被野兽吃掉了,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连伤口都已自动愈合,我这才明白命运并不让我死去,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使命。”
马潜龙死里逃生之后,只想快点回到国军部队。但茫茫的丛林无路可走,沿途的部落又语言不通,更不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他只能独自穿越缅北大地,渡过几条大江大河,翻过数座崇山峻岭,一路上以打猎果腹,与虎狼熊豹搏斗,风餐露宿形同野人。但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无法找到回国的道路,茫然地走了三个月,来到一片险要的山谷中。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世界,让人绝望到想要自杀!但马潜龙决心忍受一切苦难,珍惜并保全自己的生命,只为那个冥冥中的使命。当他饥寒交迫地穿过丛林,见到辉煌的古代遗址时,不禁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