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都苦笑了起来,地下全是一堆破布烂絮,孙子楚抓起几块看了看说:“这是古代的纺织品,大部分是丝绸和棉布,应该分别来自中国和印度,也许这里是布料仓库。”

刚才顶顶转动小匕首,却意外触动了地下的机关,石板碎裂让他们都摔下来。还好摔到了这些破烂上面,就像掉到充气垫子上大难不死。

他们赶紧用手电照射四周,发现了一条深深的甬道。三个人立刻往下走去,脚下渐渐变成石头台阶,往下的坡度也在变大。此刻反而不再恐惧了,走了将近十分钟,感觉越来越接近地面。

忽然,前方显出一线幽暗的光线,叶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甬道尽头传来泥土的气味,那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出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钻出去。孙子楚第一个爬了出去,立刻在外面兴奋地大喊起来,第二个爬出去的是顶顶,叶萧是最后告别黑暗甬道的。

爬出去便看到傍晚的天空,隔着一层茂密的树冠,枝叶上还残留着水滴。地面全是湿漉漉的,许多地方积着水塘,说明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逃出来了!叶萧仰天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突然见到了光明——尽管此刻天色已经昏暗,晚风却送来隐秘的花香,三人重新回到了人间。

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树洞,在一棵大榕树的底下,他们正是从树洞里爬出来的。想必古时候是条秘密通道,以备受到进攻之时逃生所用。

顶顶站在树洞外恍然若失,竟又把头探进了树洞。幸好她没有钻回甬道,只是面对树洞不停颤抖,肩膀上下耸动起来,嘴里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她怎么哭了?叶萧轻轻走到她身边,而她的脸几乎埋在树洞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此情此景让他想起《花样年华》,梁朝伟跑到吴哥窟里,找到一个树洞倾诉并流泪…

还有多少回忆?藏著多少秘密?树洞已被倾诉了千年,不妨再加一个多愁善感的灵魂。也许只有树洞里的神灵,才能知道我们心底的前生今世。

当顶顶离开树洞之时,她已悄悄擦干了眼泪,和叶萧孙子楚一起,走出茂密的榕树林子。前方又出现了小径,还有残破的佛像和建筑,回头借着傍晚的天光,可以望见大罗刹寺的轮廓。

“这里是兰那精舍!”

孙子楚认了出来,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凄凉的夜风卷过遗址,能听到地底的哭泣。

天空已彻底暗了下来,他们打着手电照亮前路。迎面吹来柔软的风里,夹着某种浓郁的芳香,几乎让顶顶的嗅觉沉醉。她赶紧快步向前跑去,叶萧拉都拉不住她,已不需要手电照明了,风中的香气指引她的方向。

终于,她看到了芳香的源头。

叶萧的手电也迅速赶上,那棵巨大而古老的昙花树,在肥大粗重的枝叶末端,绽开了许多洁白的花朵。

昙花一现?

脑中刹那闪过这个熟悉的成语,再看眼前的景象确实无疑,叶萧小时候家里养过昙花,他知道这种美丽花朵的形状和颜色,也知道它们绽开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

没错,昙花正在开放——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在罗刹之国的土壤上,在残破的“兰那精舍”里。

顶顶几乎将鼻子贴到花丛中,浓郁的芬芳瞬间涌入体内,宛如古老的迷幻香料,让脑子变得混沌而舒适,整个身体似乎也轻了许多,背上仿佛生出了翅膀,就此缓缓飘浮在花间。

叶萧和孙子楚都已沉醉,手电照射出的白色花朵,无比艳丽无比奇幻。借用赵传的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他们看见野昙花,无论玫瑰还是昙花,都不再是幻想中的影子,而是包裹着身体的香气。

在这令人惊叹的夜晚,顶顶大胆地触摸着昙花,那恍惚的感觉又控制了她。眼前景象涂上一层金色,那是八百年前的黄昏,穿着华丽宫装的兰那公主,和风尘仆仆的武士仓央,在这寂静美丽的园子里,种下了一棵神奇的昙花树苗——这是仓央在路过大理时,段誉王爷亲手送给他的。

那电影银幕般的画面,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便又回到眼前绽开的花朵,千年劫难后的罗刹之国。顶顶忽然明白了,这是兰那公主与仓央的“爱之花”,它幸运地躲过了八百年前的战乱,在荒凉的花园中孤独地自生自灭。它是兰那精舍里最后的珍宝,当所有人都已化为尸骨和尘土,只有它依然活得那么精神,在被人遗忘的角落茁壮成长,变成一株“昙花之王”。它不用任何人的欣赏,只需要孤独地开放,又迅速的孤独凋谢。每年都会散落无数花瓣,埋葬在泥土中腐烂,又化为来年更美丽的花朵,一直迎来有缘的顶顶…

当她的泪水再度滑落之际,孙子楚却遐想到另一个世界——王阳明曾偶遇一株山间花树,朋友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也许,这株昙花一直都在我们心间,它的每次绽放和凋零,陪伴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

停顿片刻之后,昙花开始不可逆转地萎缩了,几乎用肉眼就能看到这个过程,一片片花瓣坠落下来。尽管香气仍然浓郁逼人,却是最后的美丽瞬间,似乎世上一切美好的,无论人还是事还是花,时间都是那么短暂,只有一瞬间才能被欣赏。

原来刹那的凋零,就是昙花绽开的意义。

顶顶收集了所有凋落的花瓣,将它们埋葬在树下的泥土中,这分明是现代版的“葬花”,三个人心中都莫名酸楚起来。

叶萧心底打起一个问号:这是什么预兆?是他们将获得美丽的新生,然后便迅速凋零?

他催促着顶顶快点离开,他们匆匆告别了古昙花,走向通往大罗刹寺的道路。穿过小径和倒塌的建筑,很快来到大金字塔脚下。黑夜里的巍峨宝塔,竟显得鬼影重重,让他们本能地加快脚步。

突然,某个黑色影子晃了过来,难道是传说中的守夜人?

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手电立刻扫过去。只见那魁梧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同样一道手电照到了他们脸上。

他们眯起眼睛才看清那张脸——居然是童建国!

※※※

沉睡之城。

雨后的夜晚,20点19分。

在充满潮湿味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烟熏之气,那是下午大火残留的痕迹,从马路对面的楼房废墟里飘出。

杨谋站在潮州小餐馆的门口,仰望路灯下寂静的街道,那大火焚烧过的地方,是他的新娘的火化炉兼坟场。几个小时前,瓢泼大雨降临南明城,其他人都跑去寻找秋秋,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等到大火完全熄灭之后,他又冲入了危险的大本营。原本的五层楼房已面目全非,房梁荡然无存了,几根钢筋混凝土的承重柱也断了,最上两层几乎全部坍塌。剩余的楼板随时可能砸下来,杨谋忍受着难闻的烟味,找到了他和唐小甜的那个房间。但屋子全在瓦砾堆中,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无数雨点从烧穿的屋顶落下,甚至连半点骨灰都没找到!

而他最宝贝的DV和录像带,也在屋里化为灰烬了,若在平时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但在妻子的生命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台DV曾给他无穷乐趣,也给他带来了致命的烦恼,唐小甜不就因DV而死的吗?索性就让它给小甜殉葬吧!

杨谋绝望地退出废墟,在大雨中游荡许久,最终回到马路对面,布满灰尘的潮州小餐馆。

就这么看着屋檐外的雨点,直到白天变成黑夜,大雨渐渐停息,昏黄的路灯自动亮起…

终于,钱莫争、秋秋、小枝、玉灵、林君如、伊莲娜——总共就这么点人,从罗刹之国冒雨跋涉回来了。杨谋跑出去向他们叫喊,大家都聚集到了小餐馆。

当林君如看到变成废墟的大本营,目瞪口呆地喊道:“我的行李呢!所有的衣服、化妆品、笔记本电脑,还有护照!”

伊莲娜也是同样的表情,在她要冲到对面去时,杨谋淡淡地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全部检查过了,什么都没剩下来,所有人的行李都完了。”

玉灵将手放到她们肩上,难过地安慰道:“非常抱歉,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君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在原地哭了起来,煞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服,接下来的日子该穿什么才好呢?

“是谁放的火?”

伊莲娜也愤怒地喊起来,玉灵尴尬地回答:“我们都不知道,也许是电线短路。”

“别再怨来怨去了,”这时小枝突然插话了,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恐惧,反而卖力地擦了擦椅子,悠闲的坐下来说,“这就是你们的命运。”

“是你干的吧?”

伊莲娜一下子盯上她了,随口用英文说出了几句脏话,这个来路不明的神秘女孩,说不定就是旅行团的祸根。

“不,我证明小枝是无辜的,整个下午我都和她在一起,没有做过别的事情。”

玉灵赶紧走到她跟前来澄清,但伊莲娜蔑视地说道:“你也不可靠,中途上了我们的大巴,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么多古怪的事,说不定你和她是一伙的!”

“够了!”林君如已然心烦意乱,抓着伊莲娜的手说,“还是仔细想想办法吧,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原来一车子有那么多人,现在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这句话让大家心里都一凉,看看彼此颓丧的样子吧,果然是人丁稀少冷冷清清。杨谋疑惑地问:“还有几个人呢?”

潮州小餐馆里鸦雀无声,钱莫争抓着女儿秋秋的手,噙着眼泪回答:“黄宛然——死了。”

死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蕴涵着他无限的悲伤,任何词语都不能比这两个字,更能准确地表述刚才的事实了。

但他不想再说得更详细,以免增加秋秋巨大的悲伤。空气越来越紧张压抑,在大家就要窒息的时候,还是玉灵打破了沉默:“都饿了吧,我们想办法吃点东西吧。”

小餐馆里的食物都早已腐烂了,钱莫争把秋秋交给玉灵照看,和林君如、伊莲娜走到大街上。他们找到了一家小超市,还有些没过保质期的食物,全都搬回到小餐馆里。几个女生走到厨房,先是彻底清洗了一番,然后简单地做了些饭菜,无非是泡面腌菜之类。但没有了黄宛然掌勺,原本难吃的食物更加索然寡味,只能是单纯地填饱肚子了。

秋秋什么都吃不下去,玉灵在她耳边安慰了许久,总算给她灌了些面汤。林君如和伊莲娜都饿得狼吞虎咽了,杨谋和钱莫争则沉默无语。只有小枝的表情十分轻松,很快就吃完了晚餐,在潮州小餐馆里踱着步子,好像跳着轻快的舞步,让其他人看着很不舒服。

店里有一套音响,插头正接在电源上,小枝好奇地按了一下,响起一段舒缓的吉它声——

“你看过了许多美景/你看过了许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你品尝了夜的巴黎/你踏过下雪的北京/你熟记书本里/每一句你最爱的真理/却说不出你爱我的原因/却说不出你欣赏我哪一种表情/却说不出在什么场合我曾让你动心/说不出离开的原因…”

居然是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音响里放着2005年发行的台湾版专辑——这声音和旋律已沉寂了整整一年,却突然飘扬在寂静的夜里,陪伴着陈绮贞的吉它,淡淡的从容和忧伤,让小餐馆从灰尘里渐渐复活。晚餐的人们开始是惊讶,随后又安静地沉醉下来,仿佛又回到上海或台北,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时间和空间都是错觉?

只有小枝还在享受着音乐,和着旋律踩起节拍,最后竟跟着陈绮贞哼起来,那最伤感的末尾几句:“勉强说出你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你离开的原因/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钱莫争想起了黄宛然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是他…

杨谋想起了唐小甜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是他…

伊莲娜想起了厉书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不是她…

当小枝和陈绮贞的合唱结束,旅行团的人们都明白了:也许这次不可思议的旅行,全部的意义就在于“离开”。

生离死别的离开。

※※※

旅行的意义。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正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旅行。

沉睡之城,20点30分。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罗刹寺下遇到童建国,彼此都被吓了一跳。今晚总算人马汇合了,迅速告别罗刹之国,穿过夜晚恐怖的森林,还有漆黑一片的鳄鱼潭,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南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