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外依旧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

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是布满皱纹的松弛皮肤——不,他赶紧打开电灯,找到一面镜子,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脸。

没错,只是一场恶梦,真实的恶梦。

南明城一栋住宅楼的五楼,童建国刚做了一场恶梦。他低下头大口喘息,许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梦到了?”

因为,梦中的一切都真实的。

三十多年来,他已经梦到过无数遍了,每次重复同样的场景——那是1975年的东南亚丛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真实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小腿——糟糕,他还穿着短裤,脚上什么都没有。

掀开床单仔细搜寻着,终于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把手枪。

上午从军火库里私带出来的手枪。

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抚摸冰凉的金属枪壳,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是这把手枪让自己重新梦到往事的吗?

枪已经上了保险,童建国把它放在怀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个夜晚——他是全连最后一个倒下的人,美军子弹打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失去知觉地倒在草丛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军生死未卜。由于美军也遭到了严重伤亡,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就坐上直升机撤退了。童建国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着一口气,直到某双温柔冰凉的手,将他从草地中背起。

当他重新醒来时,已躺在一间高脚屋里了,身上覆着毛皮毯子,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

睁开恍惚的眼睛,火塘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夷人的长裙,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随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时隔多年之后,童建国还清楚地记得那根手指。

一根葱玉般白嫩的女子右手食指,一根引导并改变他命运的手指…

※※※

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

按照旅行团原定的计划,这是他们在曼谷机场登机回国的时间,如今却仍被困在这泰北的空城之中。

叶萧从困顿中睁开双眼,睫毛上留着某一团幻影,犹如故事开始时的失忆。但他迅速想了起来,自己正在五楼的房间,晨光透过窗户射到脸上,孙子楚在另一间卧室打着呼噜。

进入空城后的第四天。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其他人如何度过的?这栋楼里又不知做了多少恶梦?不过幸好恢复了电力,至少给每个人以莫大的希望,但愿那法国人亨利还活着。

他爬起来叫醒孙子楚,简单洗漱后冲出去,挨个敲响其他房门。

二十分钟后,全体旅行团集中在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微波炉和电磁炉烹制的早餐。

叶萧清点了人数一个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莲娜夹着小枝,童建国和玉灵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搂着十五岁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离地盯着丈夫杨谋,孙子楚和厉书一块儿聊天,钱莫争和黄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顶顶独自斜睨着叶萧,仿佛还未发泄昨晚的委屈。

黄宛然一直盯着女儿,似乎在用眼神说话,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但秋秋毫不领妈妈的情,特别她看钱莫争的眼神,既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羞耻。钱莫争并不感到尴尬,而是仔细端详着秋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尽管已迟到了十五年。

早餐后,黄宛然终于大胆地走到成立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把女儿还给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着你。”

女儿冷淡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与昨晚的秋秋判若两人,难道让成立洗过脑了?黄宛然咬紧嘴唇:“秋秋,为什么?你不是说好了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的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讨厌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十五岁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恤的直指钱莫争——她真正的父亲。

这句话又一次刺伤了黄宛然,房间里其他人也看着他们,让她和钱莫争都异常尴尬。但别人都保持沉默,谁都搞不清什么状况,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闪烁,与秋秋无声地交流什么,还有旁边冷笑着的成立。

“秋秋,你误会了,其实——”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先到我身边来吧。”

她向女儿伸出了手,得到的回应却是秋秋的大喝:“滚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滚吧!”

钱莫争压抑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女儿面前说:“秋秋,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你应该向妈妈道歉!”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因为——”

那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了,却被黄宛然堵住了嘴巴,钱莫争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轮到妈妈来教育秋秋了:“你不能这样对他说话。”

“你真不要脸!”

女儿重重地说出了一句,还没等黄宛然反应过来,已飞速冲出了房门。

就连成立也没有拉住她,倒是钱莫争大喊了一声:“愣什么!快追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涌出门外追赶。但秋秋跑得像猫似的,转眼就跑到了街道上。

钱莫争冲在最前面,后面是成立和黄宛然,叶萧、孙子楚和伊莲娜也一起追赶着。

清晨七点五十分,群山与空城的浓雾散尽,阳光第一次冲破乌云,照射在沉睡的南明城。

前方笔直的街道撒满阳光,少女秋秋努力向前冲刺,身后追赶着好几个大人,宛如一场决定性的长跑比赛。

叶萧也仰头看着天上的阳光,泰北山区的太阳要比芭提亚柔和了许多,双腿仍然不停地奔跑着,几乎要把早饭都颠出来了。

就当钱莫争要抓到秋秋时,她突然跳上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而这辆车居然也没上锁,她一上车就迅速蹬了起来。链条似乎早就上足了油等待她,两个车轮飞快转动了出去。

钱莫争重重打了自己一拳,向前大喊:“站住!秋秋!”

黄宛然和成立也同样地喊了起来,但秋秋根本没听他们的话,继续使劲蹬着自行车,向城市西端一骑绝尘。

“全是你!”黄宛然已完全失态了,回头对丈夫嚷道,“昨晚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你这个贱人,居然倒打一耙?秋秋是痛恨你的淫荡,她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耻!”

成立也毫不示弱地反击,这时叶萧冲上来说:“哎呀,你们别吵架了,还是快点去找秋秋吧!”

路边还停着四辆自行车,都是没有上锁的新车。钱莫争先跳上一辆追赶上去,成立、叶萧和孙子楚也各骑上一辆,黄宛然与伊莲娜两个女人只能徒步跟在后面。

长跑变成了公路自行车比赛,秋秋一个人骑在最前面,五十米后跟着钱莫争,随后是叶萧和孙子楚。

不到十分钟,秋秋就骑出了南明城,街道穿出城市西部边缘,延伸进茂密的树林。居然是条幽静的林荫道,地势也并非是上坡,而是渐渐平缓下行,路边淌着一条小溪流,颇似清澈活泼的杭州九溪。

眨眼间小路中断了!秋秋紧急按下刹车却没有停住,连人带车疾速冲了出去,迎面正是一个池塘。

一头栽进冰凉的潭水中。

她感到自己被黑色的池水吞没,脚下乱蹬却根本踩不到底,这不起眼的池水远比想象中深了许多。

路边的溪流汇入潭中,形成一个比篮球场略大的池塘,四周则是树林与岩石,环绕着一个深深的峡谷。

正在秋秋拼命挣扎之时,钱莫争第一个冲到水边,紧急刹车才没有摔下去。成立是第二个赶到的,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深潭中。钱莫争也不甘示弱,脱去上衣跳下了水。

两个父亲一齐来救女儿,秋秋却挣扎到了潭水中央。

叶萧和孙子楚也骑了过来,两人下了自行车停在水边,准备随时下水接应他们。

在峡谷与树林的覆盖下,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潭水上飘荡着一层雾气,永远不见天日暗藏什么。

正当成立要抓住秋秋时,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腿钻心地疼痛。随即水下有了巨大的动静,一个东西正从底下托起他的腰。

在岸上的叶萧和孙子楚都看呆了——他们发现一个东西从水面浮起,张开毛骨悚然的血盆大口。

接着是古代铠甲般的身体,狰狞可怖有四米多长,最后是条船桨似的尾巴。

秋秋在水里尖叫起来,钱莫争与它面对着面,他认得这个家伙。

居然!居然是一条鳄鱼!

鲜血已经遍布了水面,原来鳄鱼咬到了成立的大腿,但此刻的他已疼得麻木了,仍然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秋秋,一把将女儿交到钱莫争手中。

刹那间,钱莫争在血水中看着他的眼睛,竟感到了一丝自卑与惭愧。

“快走!”

说不清是成立的大喊,还是钱莫争自己的幻听,总之他接过了秋秋,紧紧抓着她游向岸边。

成立在水里转过身来,面对凶狠的鳄鱼,毫不畏惧地挥舞双手,似乎拿着猎人的鱼叉。

可惜他不过是赤手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