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君被这一席话给说愣了,他见过疾恶如仇、上来就打的道士,也见过狡黠贪婪、吃拿卡要的真人,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一上来就和盘托出底细的老实人。
“一定有诈……”他警惕之意丝毫不减。
玄穹苦笑着挥挥手:“喂喂,我不是诈你啊。贫道的俸禄只有二两三钱,犯不上打生打死。当然啦,你赚得肯定比我多,但你这种负责发卖的,干着最辛苦的活,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拿大头的却是幕后老大,何苦那么认真拼命呢?”
逍遥君被说得有点恼羞成怒,不由得喝道:“你是来抓贼的,还是来笑话我的?”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苦命喽啰,何必互害?合该互相体谅一下才是。”玄穹说得无比诚恳,“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们直接离开,但把丹药留下来让我交差。”逍遥君哈哈大笑了一阵,倏然又变了脸色:“我们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选择,现在直接把你干掉,岂不更省事?”
玄穹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一股明亮的火焰顺着指尖流淌而出,向周围蔓延。在场的妖怪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是野兽对明火与生俱来的恐惧。
“贫道好歹也算得道门真传,本命修的是南明离火,对妖祟的克制仅在震雷之下。真动起手来,贫道可以保证前三个冲过来的非死即残,后头的就没办法对付了-建议你先想想,最不喜欢的手下是谁?让他先上。”
逍遥君的手下顿时有些躁动,一起默契地后退了半步。逍遥君没想到,这小道士反向玩了一把“二桃杀三士“,几句话就瓦解了围攻之势。他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敖休的头颅上,恶狠狠道:“道长你难道就不管这两个细作的死活吗?”
玄穹面不改色:“这敖休平日里倚仗有西海龙王庇护,胡作非为,视道门规矩于无物;那老果是个积年惯犯,屡屡生事,偏又油嘴滑舌,像块牛皮癣甩不脱。碍于身份,贫道没法亲自动手。若尊驾能把他们打死,正好解决两个大麻烦,成就一段逍遥君除三害的佳话。”
地上的敖休和老果同时抖动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
玄穹见逍遥君不语,伸长了脖子,又故意冲帐篷里高声嚷道:“喂,帐篷里的几位道友,贫道别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明真破妄的命格。等一会儿打起来,你们不必费心遮掩了,我看得清谁是谁。”
帐篷里顿时炸了窝,今日来的妖怪宾客,都是武陵县各地发卖丹药的,若暴露了行藏,可是天大的麻烦。逍遥君不得不转身钻进帐篷,好一阵安抚,才重新出来。虽然蚩尤面具冷峻依旧,可他走路的姿态却暴露出了心境变化。
“道长你明明势单力薄,却故意唱一出空城计,也真是煞费苦心。”玄穹吹了吹额前的白毛,一脸无所谓:“贫道如今只有
一个人,不唱空城计,难道要唱长坂坡吗?”
逍遥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已方明明人多势众,却被他三言两语,说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无论手下人还是发卖宾客们,都巴望着他妥协一下,好让他们赶紧散去。末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就依道长所说,逍遥丹我留一半在帐篷里,我们走了以后,道长可以进去自取。”
“我要全部,不然攒不够功德。”
逍遥君大怒,可一看玄穹手中离火跃跃,只好忍气吞声:“我再送道长三百两银子。”玄穹面色一变:“不要银子,我只要逍遥丹交差。”逍遥君一咬牙:“七成留下!”玄穹立刻道:“成交!”然后怀抱着桃木剑,后退了十步站定。
逍遥君赶紧吩咐手下搬运相应物什,准备撤离。大家一看不用跟道士死斗,无不庆幸,那十来只武陵县的发卖妖怪,也各自戴好面具,准备赶紧溜走。
一会儿工夫,众人收拾停当。逍遥君吩咐手下拿出七成丹药搁在地上,恨恨地踢了敖休和老果两脚,将他们扔去一旁,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
只见他暗掐法诀,手一扬,八面流光溢彩的阵旗从袖子里鱼贯飞出,按八门在地上摆成一圈。逍遥君又把玉镯抛出,玉镯见风就长,落在阵中时,已扩张成井口大小,光影明灭,俨然形成一条通道。
玄穹恍然大悟。原来逍遥君进入桃花源,不是像穿山甲那样,钻桃林的漏洞,而是直接靠这个移形玉镯传送,怪不得神出鬼没,难以预测。据说这一类法宝,向来都是天价,
这些贩丹人身家真是丰厚啊……
逍遥君可没心思考虑玄穹的心思,他把这个传送阵稳固下来,招呼众人快快撤离。一只妖怪宾客一马当先,要从那镯子里迈过去,可靴子一沾地,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靴底下熊熊燃烧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原来通道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纸,一触即燃。
逍遥君大惊,转头看见玄穹刚刚收回手指,吹了吹指尖的火苗。”你怎么不守约定!”玄穹道:“你等一下,等我数一数丹药,再走不迟。”
逍遥君目光一凛,突然意识到这家伙是在拖延时间,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仰头张嘴一喷,喷出一个滴溜溜转动的九龙辟火罩,放出毫光。随后他掣出一把环刀,朝着玄穹扑过来。
玄穹手指一抖,要用离火烧他,那火焰却被辟火罩挡住。逍遥君哈哈一笑,大刀兜头劈来,不料一样东西猛然从玄穹胸口跃出,正是云天真人送的坎水玉佩。
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物。辟火罩可以防离火,对坎水却全无抵挡。只见玉佩里跃出一团水花,先是撞破罩子,随后只听“啪“的一声,玉佩狠狠砸在了逍遥君脸上,化为无数玉粉,把逍遥君砸出十几步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逍遥君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远远喝道:“你……你不是修离火的吗?哪里来的坎水?”可一看玄穹脸色,并无半分得意,反而一脸心疼。这坎水玉佩,是自行跳出玄穹怀里的,确实是一件体贴的好法宝。可问题是,这是云天真人送的,在这里消耗掉,可就再没有了。
两人正要运功再战,却忽然同时感到法力流动变得滞涩,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存在吸住了。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之中浮着两位道人,玄袍飘飘,齐齐俯瞰下来。一位相貌温润,周身水雾缭绕;一位凶神恶煞,袍角雷电起伏。
“抱歉啦,师叔们到了,之前谈的都不算了啊。”玄穹一脸歉意,收起法力朝后退去。
道门一次出动两位护法真人,当真是极给逍遥君面子。下面的群妖“荣幸“得一下子炸了窝,齐齐现出原形,四散奔逃。云天与云光也不着急,各自运起神通,一时间棘溪上空水汽电光交错,惨叫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趁着场面混乱,玄穹把敖休和老果拖出战圈,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帐篷边缘。这时他才发现一身道袍都被汗水溻透了,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毕竟刚刚是与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妖怪对峙,稍有一步踏错,就是身死道消。
玄穹正喘着,婴宁从桃林深处跳了出来,化为人形,语气冷淡:“我给你通知到了啊,没别的事我走啦。”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你再晚一步,就可以替我收尸了。”玄穹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婴宁停住脚步,咬咬嘴唇,忍不住回过头来,发现玄穹瘫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疲惫。她心一软,恶狠狠嗔道:“活该倒霉!叫你不相信我!我若在场,稍微发个威,这些妖怪就全解决了。”玄穹苦笑:“行,行,我相信你。”
“你们这些人,嘴上说相信,其实心里提防得很!”婴宁气哼哼地抱怨,然后环顾四周,觉得很不可思议,“就你一个穷道士,怎么把这么多妖怪拖住的?”
“真诚与共情。”
婴宁“呸“了一声,俯身去查看那两个被捆住的倒霉鬼。敖休瞪起两只龙眼,嘴里吭吭不休;老果老泪纵流,嗷嗷叫道:“道长好狠的心,这是要借刀杀蝠啊!”
玄穹面无表情:“那种形势下我要保你们,就大家一起死;我只有把你们当一泡臭狗屎、一摊散发着腐气的污泥,人家嫌动手会被弄脏,才不会杀你们。”
老果喃喃:“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细致吧。”敖休昂起龙头:“那之前的约定,可还算数?”玄穹道:“算数,自然算数。不过你服食了一粒逍遥丹,须自己掏钱补上,不然我的功德可就少了。”
婴宁伸手把那两个家伙解开,对玄穹酸酸道:“这次你可好啦,单枪匹马立了大功,功德又攒得多,我就得了个通风报信的口头表扬。”说着一蓬狐尾卷了卷,遮住脖下的金锁。
玄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的视线飘到了那一顶大帐篷上面,微微皱起眉头。
此时两位真人的抓捕行动已经过半,云天与云光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驾起一条龙形纯水,游走在棘溪四周,只要被它触碰到的妖怪,立刻会被吸进去,悬浮在水体之中动弹不得;后者则是大开大合,雷光凛凛,所到之处,连人带物全数劈为焦黑。
逍遥君眼见无法抵挡,情急之下祭出一枚黑黢黢的血印,然后咬破舌尖,把鲜血喷在上头,高声喝道:“你们别逼我再来一次穷奇之祸!”
当年正是玄清追查至此,逍遥君放出穷奇,才导致后面的一系列混乱。眼看这家伙故技重施,两位真人对视一眼,水龙与雷光一齐掉头,极速冲过去。两人都是一般心思,与其被要挟,不如趁他还没完成召唤,毕其功于一击。
玄穹把视线从帐篷转到这边,大吃一惊,急忙挥手大声叫道:“两位真人,要留活口啊!”
水龙似乎听见了玄穹的话,用力挣动身躯,抢先一步把逍遥君连同血印兜头吞下。可雷光来得实在太快,水龙身躯又长,它只堪堪避过大半个身子,到底还是被雷光扫到一截尾巴。
水雷交汇,顿成屯卦之相。雷光霎时从龙尾传遍了水龙全身,只见波纹之间泛起一丝丝紫电细蛇,四处游走,噼啪作响。可怜那些被困在水龙体内的一众妖怪,包括逍遥君在内,被这入水的雷电打得浑身剧颤。
云天真人见势不妙,急忙收回法术,可惜为时已晚。待到水龙散去,一大堆焦黑的尸身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棘溪两岸,肢体还不时抽搐。这一个变故,让在场众人无言以对。两位真人道行高深,偏偏是一位水法高修和一位雷法高修撞到一块。
云天和云光两人脸色一时都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云天真人先淡声道:“这些妖孽多行不义,真是天不容赦。”云光一拍脑袋,如释重负:“对,对,天不容赦!”然后僵硬地哈哈笑了几声。
云天俯瞰着地面的狼藉,忽生感慨:“一年之前,就是这伙人闹出穷奇之乱,我等一时失察,未竟全功。今日就算是将功补过,可以告慰玄清师侄于九泉了。”
云光也参与过围剿穷奇,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玄清师侄殉道而死,道门却一直不肯公开旌表,我拍了好几回桌子,老头子们推诿说等拿住真凶再说。现在整个团伙全须全尾,一并歼灭,若那些牛鼻子还找理由,我就……”
云天唯恐云光说出什么有损道门颜面的话,忙截住话头:“逍遥君这一死,彻底斩断了逍遥丹进入桃花源的门路,居民们不必再受这丹药的荼毒了。我作为桃花源护法真人,多谢师弟相助。”说完作了一揖。
云光“嗯“了一声:“我辛苦倒无妨,只要保得周边平靖,也就不负道心了。”他低下头去,看到玄穹和婴宁站在下方,两条粗眉一挑:“这个小家伙倒有意思,我本以为他是个嘴臭的混子,想不到竟能凭一己之力拖住逍遥君,当记首功!”
云天点头:“师弟说得对,等这里的事情收个尾,我就具表道门,为他请功。”云光想想不太放心,又按落云头,对玄穹声色俱厉道:“你今日虽然立了功劳,但用的都是旁门左道,终究不是玄门正宗。切不可因此自鸣得意,投机取巧只会妨碍你参悟大道,可记住啦?”
玄穹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一脸莫名其妙:“我用旁门左道,至少没电死人吧?”云光没想到他还敢顶嘴,气得须发皆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作。玄穹道:“师叔若真有心褒奖,就把弟子今日拖延时间用的火符给补了吧。这是玄门正宗的符咒,道门补偿也是合乎大道之理吧?”
云光冷哼一声:“市侩!这种斤斤计较的心性,如何能修成大道?”旁边的婴宁先跳起来道:“哎哟,老道你自己下手过狠,反倒怪起别人来啦?你们忙活那么久都查不到逍遥君的行踪,人家一到任就解决了,分明是嫉妒,嫉妒,哼!”
“我一个修行三十年的巡照真人,会嫉妒一个小辈?”云光的头顶“刺啦刺啦“开始拉起电弧,吓得婴宁浑身酥麻,化回狐狸,拿嘴叼住金锁要咬。玄穹赶紧一把将婴宁抱住,顺毛捋了几下,才让她平静下来。
云光懒得跟小狐狸计较,转而对云天道:“你好好教诲他一下,别让他因此骄傲自满,误入歧途,最后一念成魔。”
“输了心怀怨恨,容易成魔;赢了骄傲自满,也容易成魔-合着成魔这么简单啊。”玄穹撇嘴。
“你!”云光双眼一瞪,抬手就要发掌心雷。旁边的云天赶紧按住他的手;“玄穹师侄做事的风格,与玄清迥异,但同样是为了除魔卫道。可见只要秉持道心,万千法门,都可以直指大道,殊途也可以同归……”
云光一听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大手一挥:“打住,打住,我不耐烦听,你自家留着在请功文书里发挥吧,到时候送来我做联署便是。”云天道:“这是自然,届时再请云洞师兄也联署,这个保举的阵容,相信道门也会重视了。”云光冷哼一声:“还算上云洞啊……有他没他,区别不大,随便你吧。”
他最后看了眼玄穹,肃然道:“我提醒你一句,若要飞升,须记得紫云山前车之鉴。须知心魔难防,好自为之吧!”说完一甩袖,飘然离开。
婴宁好奇地昂起头道:“紫云山什么车?”玄穹看向云光飞远的背影,淡淡道:“把我撞飞了的前车。”
这时云天真人走过来,拍拍玄穹的肩膀:“云光师弟是雷公嘴,菩萨心,你别往心里去。”玄穹额前白毛一动:“呃,师叔……这么形容一位道门真人,不太合适吧?”云天笑道:“两教并无大防,他们和尚也说阴阳呢-云光真人刚才还要主动给你表功,他越欣赏谁,就越骂得狠,就这么个臭毛病。”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修成真人的?”
云天大笑:“你云光师叔当年入山门时就是这么个性子,坦荡率真,直抒胸臆,讲话从不拐弯抹角,杂念最少,比我们更近于道呢。我们同门修行,他的进境是最快的,如雷霆一般直来直去。”
玄穹点头:“能理解。雷法在五行里威力最胜。师叔若不修这个,恐怕早被同伴打死了。”
“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不必猜疑他,因为这人表里如一。喜就是喜,怒就是怒,不必多费心思去猜了。大道至简至纯,你可懂了?”
玄穹白毛一撇,心想怎么这话题又拐到我这里来了?
“这一次捣毁贩丹团伙,阻断逍遥丹流入桃花源,你厥功至伟,可风险也实在是高。云光真人说得对,你这一次侥幸成功,却不能一直弄险。兵法讲究以奇胜,以正合,修持己身才是不二正途……”
玄穹赶紧截口道:“云天师叔,你今日斗法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我把现场再收拾收拾。”
云天知道他不乐意听说教,眼下这一场大战之后,确实得有人收缴丹药、掩埋尸骸,还要给道门写一份文书。种种琐碎,甩给俗务道人最好不过。于是云天勉励道:“那你先处理着,弄完了去平心观找我。我算算这次的功德,给你一并上报道门。”
云天真人说完之后,驾云离去。婴宁本就是少女心性,这会儿气也稍微消了,她看看玄穹脸色,觉得古怪。平时这小道士一副穷酸相,脸臭嘴毒,可一眼就望得到底,可如今却阴沉不定,似乎看不透了。婴宁小心翼翼道:“小道士,你怎么啦?”
“我忘了问云天真人,再补一块坎水玉佩。”玄穹沮丧道。
那一块玉佩,本是云天送他镇抚灵台的,结果砸到逍遥君脸上了。真人送的宝贝,就这么为公事消耗,实在是太
亏了。
“你追上去再要一份不就行了?”婴宁不以为意。
“得了法宝,还得问云洞批一个正箓用法,太麻烦了。”玄穹摇摇头,环顾四周,“何况咱们现在也走不开,还得收拾残局哪。”
眼前的棘溪两旁一片狼藉,丹药、尸骸、法宝、各色器物散落一地,东一堆,西一堆,都被云光劈得黑乎乎,那一顶华贵帐篷也塌了一多半。要全收拾干净,着实得费一番手脚,尤其是逍遥丹,得一粒一粒捡,半粒都不能遗漏。
“咱们?”
“对,咱们。”
婴宁登时大怒,狐狸尾巴几乎竖毛:“好啊!正经事你不叫我帮忙,这种杂活倒想起我来了。我才不干!”
“你难道不想知道,帐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婴宁一听,气焰顿时收敛,把脑袋探过来。玄穹吹了吹白毛,先把那块迷藏布收回去,然后从怀里掏出凌虚子送的凝神丹,给趴在地上的敖休喂下去,最后把老果倒提起来。这老蝙蝠真是福大命大,居然还有力气抱怨,又是要补偿又是要说法。
“你别啰唆,先来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