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光道:“本道是在雪峰山下抓到这小狐狸的,与你桃花源不相干。倒是这只大妖,应该是桃花源的居民吧?你去管管她是正事!”辛十四娘不屑一顾:“桃花源向来太平得很。天下本无事,道士自扰之。小道士,你说是不是呀?”说完斜眼一瞥玄穹,一股魅惑之力悄无声息地涌过去。可这股力量砸在玄穹身上,却似轻风拂林,了无痕迹,辛十四娘轻轻“咦“了一声。这时玄穹道:“我可以做证,这只小狐妖,并不算擅走之妖。”
云光皱眉喝道:“胡说八道。凡是道门发给路引的妖怪,都勾连魂魄,身上带有一点灵光。我适才观望了三次,她身上不见半点灵光,不是野妖怪是什么?”玄穹道:“兹事体大,您再观望一次。”他再三坚持,云光只好运起法力,又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小狐狸身上这一次分明有灵光闪过。
“这怎么可能?上山之前我明明查过的!”云光两条黑眉攒成一团,突然转向辛十四娘:“兀那妖怪,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辛十四娘笑笑:“我若能迷得住巡照大人,一早把你打杀了。”
云光冷哼一声,如刀的视线定在玄穹身上。玄穹承受着压力,硬着头皮道:“启禀巡照大人,这只小狐狸从青丘离开之时,确实没有路引。恰好弟子在半途遇到,便向她宣讲道法。她被弟子人品感动,诚心悔悟,连续磕了几个头谢罪,所以弟子当场为她补办了路引。”
那小狐狸躺在地上,一阵愤怒挣扎,可惜不能化形,没法口出人言辩解。
“放屁!你若补办了路引,为何之前我查验时没有看到?”云光喝道。
玄穹道:“弟子当时还没有在明净观报到,算不得正式就职。如今云洞师叔为弟子办完手续,这小狐狸身上的路引便自动生效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正是之前给婴宁填的,下面的画押印熠熠生辉、墨生流明,可见真实
不虚。
辛十四娘在一旁咯咯笑起来:“哎呀,人家明明是有路引的,巡照大人目光如炬,妾身佩服。”云光不理她的冷嘲热讽,缓缓磨着后槽牙,看向躲在观内的云洞:“云洞!这是真的吗?”云洞探出头来,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可明明是我擒妖在先,他发路引在后,这不是刻意包庇吗?”
云洞道:“不,不,路引虽是今日生效,但呈文的时间却是三日之前……”他声音越说越小,云光的双眸中蓄积起汹涌的怒意,甚至凝为雷火,顺着鼻孔喷出来。
忍了半天,他终于抑住怒意,手指一弹,把婴宁的铁链解开,然后落在地面,重重拍了一记玄穹的肩膀:“你还没上任,就被美色所迷,这么袒护妖怪,以后还得了?”
玄穹感觉到一股雷霆之力涌入灵台,震得他麻酥酥的,就连一口阴阳怪气的话都被封在咽喉处,吐不出来。
“你放心,某家这个巡照之职,可不只是管妖怪,就连道士渎职也在追究之列,我会死死盯住你的!”
说完他右足一顿,也不理辛十四娘和云洞,直接驾云走了。婴宁摆脱了束缚之后,连毛都顾不上抖落,“嗷“的一声扑向玄穹,要把这胡说八道的小道士一口吞了。
辛十四娘伸出手臂轻轻一捉,拎住她后颈,对玄穹道:“今日我和我侄女先回去,恕不多谢。反正小道士你也要去桃花源了,到时候再聊不迟-那可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呢。”
婴宁龇牙咧嘴,还要威胁玄穹。可惜辛十四娘驾起一阵妖风,裹挟着她直接离开。一脸心有余悸的云洞这才把泥墙的法术给收了。
幸亏这两位没起冲突,不然整个明净观要被夷为平地了。
玄穹站在原地,暗暗苦笑。还没上任就得罪了一个巡照,以后日子可难过了。云洞宽慰他道:“我这个云光师弟虽性子急躁,人品倒还好,应该不至于太挟私报复。”
“等等,师叔你这个“太'字是什么意思?”
“反正你记住,无为而为,记着啊,无用而用。”
玄穹额前那一缕白毛颓然垂下,忽然想起什么,对云洞道:“适才弟子发的那一道符,是为了解决纠纷,保全明净观,师叔您受累把这钱补了?”
第三章
一个玄袍小道足踏竹排,手持长篙,沿着一条碧绿色的溪水溯流而上。
溪水两侧矗立着无数棵野桃树,错落散乱,几乎每一根枝条上都爬满了嫩粉色的桃花。花瓣层叠,争相怒放,看上去有如一团一团粉焰。放眼望去,视野里满是熊熊燃烧的花火。
偏偏这个倒霉小道对花粉有些过敏,一边撑船一边不住打着喷嚏,涕泪交加,狼狈不堪。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好不容易看到溪流有了尽头,大喜过望,快速撑动几下让竹排靠岸,却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的桃林依旧密不透风,树下落英缤纷,层层叠叠,如同在地上铺了一条绵密、厚重的花毯,完全看不出任何道路痕迹。小道玄穹用宽袖擦了一下鼻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暗暗推算起方位来。可惜罗盘太过破旧,上头的指针勉强转了几圈,便彻底不动了。玄穹左拍拍,右拍拍,罗盘仍是纹丝不动。小道士额头登时沁出一层汗来,且不说日后再买个新的要花多少钱,眼下罗盘失灵,要如何穿过这片迷宫似的桃林呢?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玄穹只好自暴自弃般地钻进林子里。这里的桃树无论高矮粗细,都差不多,枝头桃花虽说好看,看多了也千篇一律,走着走着,整个人就丧失了方向感,有时候连前进还是后退都分辨不出。
玄穹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批,可以看破一切幻境。可这片桃花林并无迷幻心神之能,单纯就是树木太多太密,天然形成迷宫。他一边走一边发愁,身为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还没上任就在自家管片儿里迷了路,实在太丢人了。
玄穹稀里糊涂走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头一皱,在桃林之间停了下来。他饱受花粉蹂躏的鼻子,似乎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不是花香,而是淡淡的腥味。这腥味不是血腥,更像是来自大海的咸腥味。
但在内陆深处的桃林,怎么会有这种海腥味?玄穹以为是自己太过焦虑,产生了错觉。他有意朝前走了一段,再嗅,发现味道更强烈了。玄穹犹豫了一下,抽出桃木剑,循着味道朝前一步步挪去。
走出去几十步后,他双眸一凝,看到在一大片嫩粉桃花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点,如同白纸上的一滴墨迹,格外醒目。玄穹再凑近几步,发现那黑点竟是一只穿山甲,他正蜷着一身甲胄,蹲在树下左顾右盼。这穿山甲已修成了人形,双手捧着个大葫芦。那股腥味,就是从葫芦里散发出来的。玄穹凝神观察了一阵,这家伙身无灵光,显然也是个没路引的,鬼鬼祟祟在这里不知要做什么。
他身为本地俗务道人,不能坐视不理,便从树后直接走了出来。那穿山甲瞬间觉察,下意识先要蜷起身子,再定睛一看,只是一个年岁稚嫩的小道士,身躯复又舒展开来。
“贫道乃是桃花源俗务道人,请问这位大圣,可有路引在身?”
穿山甲口吐人言:“有的,有的,只是半路上弄丢了。”玄穹一点头:“弄丢了也不要紧,凡是道门颁发的路引,必然勾连魂魄,内蕴灵光。大圣与我展现一二,我来补办便是。”
穿山甲闭上眼,装模作样运了半天气,复又睁开眼:“哎,今儿可怪了,怎么运气都不通畅。”玄穹道:“桃花源乃道门约束之地,没有路引,恕不能放你进入。”穿山甲连连赔笑:“好好,我走便是。”说完把葫芦背在背上,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玄穹把他叫住,“你背上这个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穿山甲闻言回头,一双绿豆眼陡然绽出凶光:“葫芦?您说什么葫芦?”玄穹有些莫名其妙,那么大的葫芦摆在这儿,你怎么比它还能装?
“就是你身上背的那个葫芦,我要检查一下。”
穿山甲大怒:“我说小道士,你不让我进去,我走便是,又何必苦苦相逼?莫要触老子逆鳞!”玄穹道:“龙族的才
叫逆鳞,你一只穿山甲,充其量叫倒刺。”
话刚说完,他猛然感到面门一阵腥风袭来,那妖物居然露出黑漆漆的前爪,朝自己抓来。穿山甲的两只前爪能够挖岩钻穴,犀利无比,这一下若凿实了,玄穹胸口就会多出两个血窟窿。
好在玄穹早有准备,右手一甩,桃木剑直接迎了上去,刺到穿山甲面门,疼得他“嗷“了一声,攻势顿缓。
玄穹这边暗叫不妙,桃木剑虽说无锋无刃,但自带辟邪之力,竟然只让穿山甲疼了一下。可见此妖皮糙肉厚,缠斗下去,自己恐怕要动用符咒才能解决。到底该省钱还是省命?他左右游移,一时难以决定。
他这么一迟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哗哗“水声。
水声?头顶?玄穹眉头一皱,一抬头,赫然看到一道白色匹练从上空横贯而过。
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不是匹练,而是一条水龙直扑穿山甲。穿山甲大惊,转身欲逃,可水龙像有了灵智似的,始终紧追在他身后。直到这妖怪走投无路,那水龙才高高仰起头来,狠狠拍击而下,一下子把他砸在地上。
待得水花散尽,玄穹看到那穿山甲已现出原形,趴在地上气绝身亡,包袱被甩在一旁。
一个玄袍道士从半空缓缓落下。这道士白脸细眉,面上一丝皱纹也无,似笼着一层温润水汽,颌下三缕黑须油亮饱满。他落定在地,双眸看向玄穹,淡声道:“这位道友,请教尊号?”
玄穹急忙起身,一个稽首:“贫道是桃花源俗务道人玄穹。”那道士微微一怔:“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俗务道人?怎么不去东边的桃源镇,反而跑来西边?”
玄穹面色一红,嗫嚅着解释说罗盘坏了,在林中迷了路。道士本来右手捋髯,闻言动作不由得一滞,缓缓开口道:“贫道是桃花源护法真人云天。”
玄穹面色一凛,慌忙再次施礼,口称师叔。
道门对桃花源这样的秘境,一般会派遣两名道士驻扎。俗务道人负责安民,只要勤勉就够了;而护法真人负责保境,非得是法力精深的高道不可。所以派驻桃花源的俗务道人,只用“玄“字辈,而护法真人却要“云“字辈的,两者高低搭配。
看刚才那条水龙的赫赫威势,云天真人修炼的应该是坎水,那只穿山甲精一招都无法抵御,可见他修为之深。一想到桃花源里有这么一位高人坐镇,玄穹心里踏实了不少。
“弟子莽撞,无意中见到这只妖怪形迹可疑,身无灵光,本打算上前查实,谁知这厮竟被激起了凶性。若非师叔赶到,只怕还要多费手脚。”
许是功法品性的缘故,修坎水的云天,比修震雷的云光脾气好多了。听玄穹说完,他只是微微一笑:“桃花源是灵机浓郁之地,时常有妖物想潜越人内,所以我会定期在周遭桃林巡视。那只穿山甲一进来,我就盯上了,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弟子僭越……”
云天道:“不,你做得很好。张皇不改心志,迷路不忘职责,是个做俗务道人的好苗子。”
玄穹心想您这算是夸我吗……他赶紧指了一下地上的葫芦:“我适才闻到这葫芦里面有一股腥味,不知装的什么东西,还请师叔小心。”云天真人“嗯“了一声,一摆大袖,一道清泉穿过林间,霎时把腥气荡涤一空,然后泉水一卷,把那个葫芦与穿山甲的尸身团团裹住,摄回自己手里。
“妖物身上,不免带有腥膻。我先用坎水封住,不要污染了桃林,待回去再细细查探不迟。”
玄穹暗暗赞叹,到底是前辈,考虑得真周详。他又提醒道:“您查探完了,记得知会弟子一声,我好准备呈文。”云天看了他一眼,颇为赞许:“小家伙对规矩很熟嘛,以后这些案头工作就靠你了-走,我带你回去。”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着桃林外走去。玄穹大大地松了口气,举步追了上去。云天真人对这片桃林极为熟悉,七转八弯,脚下毫无迟疑。玄穹要运起真气,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寻常桃木,都有辟邪之能。这里的桃木木质精纯,桃林绵延百里,天然就是一道辟邪屏障。不过桃林有密有疏,中间会形成一些天然通道。护法真人的日常职责,就是巡查小路,防止妖怪偷渡潜越。”
云天真人一边走着,一边大袖一挥,坎水在半空浮成一片水图,把桃花源的地形显示得清清楚楚。玄穹羡慕不已,这坎水真是方便,随手化形,省了很多口舌。
云天让玄穹熟悉一下地图,顺口问道:“哦,对了,你是怎么看到穿山甲身上那个葫芦的?”
“就……看到了啊。”
云天细眉一挑:“那葫芦外面包着一件法宝,叫作迷藏布,可以幻化成各种外皮。外人看去,只会看到一件普通包袱,你居然一眼就能看穿,里面是个葫芦?”
玄穹道:“弟子天生有一个命批,唤作明真破妄。”云天真人一听这四个字,大为惊叹:“怪不得你能一眼看透这迷藏布的本相。看来穿山甲遇到你,是他注定的劫数。”他又好奇地打量了玄穹一番:“我听说这命格十分罕见,万中无一,看来你有大造化哪。”
“什么造化?造孽还差不多。”
玄穹苦着脸,把自家出生之时的遭遇讲了一遍。云天真人更惊讶了:“遇财呈劫,这命格比明真破妄还罕见,真的是小财招小劫、大财招大劫吗?”玄穹面无表情道:“师叔你是想让我表演一下,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吧?”
云天真人尴尬了一下,连忙摆手:“不必不必,这是你自家命格,不影响本职便好。”玄穹撇撇嘴:“岂止不影响,还有助益哩。弟子做俗务道人,只能枉法,不能贪赃。”
云天真人哈哈大笑:“你也不必沮丧。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天生命蹇,君子固穷,反而更能专注于求道。太执着于外物,也会影响修行。”玄穹斜眼看看云天真人,他身上一袭玄袍微现毫光,怕是一件难得的道宝,再看他头上的混元巾、碧玉簪,手里的银丝拂尘,肩上的紫竹渔筒……无不是上等物件。您说君子固穷,可没什么说服力啊。
云天真人从玄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不服气,有些尴尬地一捋胡须,从囊中摸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方孔铜钱,递给玄穹。玄穹吓得一哆嗦:“师叔您要看雷劈直说,不用破费。”云天真人道:“别紧张,这钱乃是取自真武殿前的功德箱,不会引动雷劫。你带在身上,反而可以避过雷劫。”
玄穹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弟子……弟子终于可以贪赃啦?”
云天真人眉头一皱:“你这孩子想什么呢……桃花源这里人妖混杂,我赠你这枚古钱,是开个方便法门,助你应对一些极端情况。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玄穹一阵失望,复又振作起来:“那弟子一次攒个大贪赃,再用这古钱不就行了?”
云天真人微抬起手指,一枚水泡“啵“地撞在玄穹脑壳上:“你不要总想这些歪门邪道。”玄穹道:“弟子实在是穷怕了,见到这样的避雷之物,如久旱之逢甘露……”
云天真人正色道:“我知道你只是嘴欠,但这样的玩笑不可乱开,若被有心人听到,早晚会生疑。就算别人不计较,你自己说多了,也会慢慢陷入迷障,长此以往,心思难免偏斜。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
道心。”
玄穹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引出这么大一篇教训,只得赶紧点头认错,然后把铜钱挂到脖子上。
云天又道:“我再提醒一句,你道行尚浅,下次遇到危险不要硬来,知会我便是。斗法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俗务道人可不要冒这个风险。”
玄穹注意到,云天说到最后一句,笼在面孔外的那层水汽起了一丝涟漪,似乎有心绪波动。不待他问,云天已叹道:“你的前任是个叫玄清的年轻道士,就是因为过于逞强,以俗务之职,行护法之事,结果遭遇不测,身死道消。”
云天的话,让玄穹心里一突。他先前只知道此地的俗务道人空缺了一年,没想到上一任竟是殉道而死。怪不得道门那么多师兄弟,却让自己来接任,果然不是肥差。
对俗务道人来说,殉道的可不多见,桃花源这么凶险吗?云天见他面露惊惧,又抚慰道:“只要你谨守本心,便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玄清的事,等到了桃花源,我再慢慢讲给你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沉痛与歉疚。玄穹不敢多问,只好闷头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前方桃林渐稀,山岩之中现出一条狭窄的石穴。云天毫不迟疑,迈步而入,玄穹也紧随其后。这石穴初时极窄,勉强够一人穿过,然后逐渐延展开阔,很快玄穹便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眼前是一片嫩绿色的开阔原野,形状浑圆,一条渌水绕行其间,百转千折,将其分割成不同地貌,丘陵、平地、浅滩、低洼、沟壑等等,地貌变化多端。原野四周还有一圈青山远远环绕,诸峰高低错落有致,满覆松柏,艳阳高照之下,一派隽永清峻的气象。在秘境的正中位置,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浑圆湖泊,如一面镜子面对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