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我打了另一通电话,想找加州的理查德·托齐尔。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背景音乐是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的歌。留言机老是坏了我的时机。我留下姓名和电话,迟疑片刻,接着说我希望他又能戴隐形眼镜了。我正打算挂上电话时,理查德接起电话说:“迈克!你好吗?”声音开怀温暖…但显然有点困惑,感觉就像接到陌生电话一样。

“嗨,理查德,”我说,“我很好。”

“很好,还痛吗?”

“还有一点,但一直在消退。痒更麻烦。我很期待他们拆掉我肋骨的绷带。对了,我喜欢清水合唱团。”

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团,是福格蒂新专辑里的《摇滚女孩》。那张专辑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没听过?”

“嗯。”

“你一定要买来听,很棒,感觉就像…”他顿了半晌,然后说,“就像重回老时光。”

“我会去买的。”我说。我可能真的会买。我一向喜欢弗加迪。我想《绿河》是我最喜欢的清水合唱团专辑。回家吧,他说。在音量渐低前他说。

“威廉还好吗?”

“我住院期间,他和奥黛拉替我看家。”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级怪事吗,迈克?”

“当然。”我说。我有把握他要说什么。

“呃…我刚才坐在书房里听新的《钱柜》热门预测,看文案,读备忘录…要看的东西堆了两座小山,接下来一个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才够,所以我把电话切到留言,但开着喇叭,这样想接的电话还是能接,让其他蠢蛋对着录音机说话。我会让你拖到留言,是因为——”

“你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

“天哪,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开始遗忘了,这回所有人都是。”

“迈克,你确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静了很久。我听见微弱的女人说话声,可能在奥马哈…也可能在亚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听见她的声音,微弱得有如正要离开太阳系的火箭头里的航天员。我听见她谢谢对方送的饼干。

接着理查德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犹太姓氏,对吧?”

“是乌里斯。”

“乌里斯!”理查德大喊,感觉松了一口气,却又很慌张。“天哪,我最讨厌话到舌尖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参加问答游戏,结果我说‘对不起,但我想我又开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吗?’一样。但你还记得不是吗,迈克,和上回一样。”

“不,我是查通讯簿的。”

又是冗长的沉默,之后:“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没唬人?”

“没唬人。”

“那就表示真的结束了。”他说,这回确实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觉得。”

长途沉默再度出现,落在缅因州和加州之间。我觉得我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没错,结束了,再过六周或六个月,我们就会完全忘了彼此。结束了,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友谊,还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吗?我差点就忘了他们。听起来或许很恐怖,但我真的差点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痛?我要是记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应该是偏头痛。我会问威廉,他一定知道。

“嘿,帮我问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听起来假假的愉悦口吻说。

“好的,理查德。”我说着闭上眼睛,按摩额头。他记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你到洛杉矶来,你有我的号码。我们可以聚一聚,一起吃个饭。”

“没问题,”我觉得泪水涌上眼眶,“要是你回到这里也一样。”

“迈克?”

“什么事?”

“我爱你,老兄。”

“我也是。”

“嘿,克制点。”

“哔哔,理查德。”

他笑了:“是是是,听听就好,迈克。我说听听就好,孩子。”

说完他挂上电话,我也一样。我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顿担任警长的安德鲁·拉德马赫死了。事情很诡异,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之前发生在德里——并且才刚终结——的所有事情。

镇中心坍入运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楼就位于塌陷区边缘,虽然没有陷进去,但震动或洪水肯定损害了建筑结构,只是没人察觉。

据报载,拉德马赫昨晚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风雨和洪水过后,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长室多年前就从三楼搬到五楼,正上方是存放各种档案和无用公物的阁楼。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过的游民椅,椅身是铁做的,起码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让建筑物积了不少水,显然损害了阁楼的屋顶(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总之,游民椅直接从阁楼落到正在桌前阅读旧档案的拉德马赫警长头上,他当场死亡。布鲁斯·安丁警官冲进办公室,发现警长躺在桌子残骸之间,手上依然握着笔。

又和威廉通了电话。他说奥黛拉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其余还是没进展。我问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还是偏头痛。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难道忘了他的喷剂了吗?”

“当然。”我说。我当然记得,但那是因为威廉提了。

“迈克?”

“怎么?”

“他姓什么?”

我看了看床头桌上的通讯簿,但没有拿起来。“我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柯克里恩,”威廉说,语气很沮丧,“但又不太像。不过,你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了,对吧?”

“对。”我说。

“谢天谢地。”

“关于奥黛拉,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个,”他说,“但太疯狂了,我不想说。”

“你确定?”

“嗯。”

“好吧。”

“迈克,真的很可怕,对吧?这种遗忘的速度。”

“是啊。”我说。真的是。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雷神公司原本计划在德里设厂,预定七月破土动工,却在最后一刻决定将新厂移到沃特维尔。德里《新闻报》头版社论表达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没有解读错误,报社的话语间还带着一丝恐惧。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须尽快行动,在魔力从这个地方彻底消失(如果还没消失)之前做出反应。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终究不算偏执。这本小册子里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颜色和质量不良,让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来要早写了五十到七十五年。这事发生已经有四五天了。我敢说,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会消失不见。

我想我应该有办法留住。我可以不断重写。但我敢说重写的名字还是会褪色,很快整件事就会变得徒劳无功——就像罚写“我不在课堂上扔小纸团”一样。我会不断书写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写的理由何在。

放手吧,放手吧。

威廉,动作快点…而且要小心。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在半夜醒来,惊慌失措无法呼吸,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我伸手去抓呼叫钮,却按不下去。看见马克·拉莫尼卡拿着注射器来到病房…亨利·鲍尔斯拿着折刀闯了进来。

我抓起通讯簿,打到内布拉斯加州找本·汉斯科姆…地址和电话号码褪色得更厉害了,但还看得出来。没人。电话公司的语音系统告诉我该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

本是不是很胖?还是有内翻足?

我醒着到天亮。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他们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我打电话给威廉,告诉他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时间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想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还在德里。

“好的,”威廉说,“明天我们就离开。”

“你还是有那个打算?”

“嗯,看来该试试看了。”

“小心点。”

他笑了,说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那我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威廉?”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就挂断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的心都与你同在,威廉。我的心与他们同在。我想就算我们忘了彼此,在梦中也会记得。

这份日志即将落幕了——我想它终将只会是一本日志,德里的恶事与怪诞永远不会离开这些纸页。我无所谓。我想明天出院之后,我终于可以开始思考新的生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爱你们,你们知道的。

我非常爱你们。

尾声 威廉·邓布洛打击魔鬼(二)

新娘还在骑小马,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大街逛,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跑派对,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玩摇滚,我就认识她了

——尼克·洛

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