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止,但这个样式的只有一个。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买的,当时店里内室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索萨利托的夏夜》。

“威廉?”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摇他。好远。海面下一百三十公里。《索萨利托的夏夜》是谁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对着瞪大眼睛一脸害怕的理查德说,“是柴油乐队。谁说我想不起来?”

“威廉,你怎么了?”理查德低声说。

威廉尖叫,从贝弗莉手中抢过火柴点了一根,接着一把抢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开皮包倒过来,里面掉出一堆奥黛拉的东西,让他害怕得没办法再放声尖叫。除了面巾纸、口香糖和化妆品之外,他看见一盒薄荷糖…还有弗雷迪·费尔斯通在她签约出演《阁楼》当天送她的珠饰随身镜。

“我太、太太在下面。”他说完跪在地上,开始将东西收回皮包里。虽然头上早已寸草不生,他还是不自觉地做出拨头发的动作,仿佛要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开。

“你太太?你说奥黛拉?”贝弗莉瞪大双眼,一脸惊诧。

“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东、东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鳄鱼皮夹,打开举起来。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看见一张他在六部电影里见过的脸庞。奥黛拉加州驾照上的相片没那么美艳动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经死、死了,维克多和贝、贝尔齐也是…所以是谁抓了她?”威廉起身看着他们,眼神焦灼专注,“是谁抓了她?”

本伸手按着威廉的肩膀:“我想我们最好下去查个清楚,嗯?”

威廉转头看他,仿佛不确定本是谁。接着他回过神来。“对、对,”他说,“埃、埃迪?”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来吗?”

“我做过一次。”

威廉弯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着他,让他双脚缠住威廉的腰。威廉一只脚笨拙地跨过涵管边,本看见埃迪紧紧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世界上最险恶的追杀者正在逼近。他转身一看,以为会看见亨利三人从浓雾和树丛里杀出来,结果只听见四百米外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他们的宿敌都死了。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用脚摸索着一步一阶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么会在这里?无所谓。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请求,就让她平安无事吧,别因为我和贝今晚所做的事、因为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让她受苦…是小丑吗?是鲍勃·格雷抓走她的吗?如果是,我想连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气若游丝地说。

威廉一只脚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这地方带给他的幽闭恐惧…还有,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在下水道和甬道里找路的?他们当时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出来的?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心里只有奥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着放下埃迪,冰凉的水灌进他的裤子淹过睾丸,让他打了个哆嗦。两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里,看其他人顺着铁梯爬下来。

第二十一章 城镇地底

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发生了。

长久以来头一回有新事发生。

宇宙诞生前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它,一个是乌龟。乌龟又老又蠢,从来不从壳里出来。它想乌龟或许已经死了,死了十亿年左右。就算没有,也还是又老又蠢,就算乌龟把整个宇宙吐出来,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乌龟缩进壳里很久后,它才来到这里,来到地球。它发现这里的想象力的深度几乎前所未有,几乎至关重大。这样的想象力让它的食物非常丰富。它的牙齿让血肉之躯因为陌生的惊慌和耽溺的恐惧而僵硬。他们想象夜里有怪兽出没,泥巴会自己移动。他们忍不住想象无止境的深渊。

如此丰富的食物让它过着醒来吃、吃饱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块地方,并用死火般的目光爱恋地看顾着。德里是它的屠宰场,德里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这样延续下去。

后来…这群孩子出现了。

新玩意儿。

长久以来头一回。

当它冲进内波特街那栋房子打算杀光他们时,它对自己之前没能杀死他们感到微微不安(那种不安显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彻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没想到,感觉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体内流窜,而且还出现短暂的恐惧,因为它跟那只老蠢龟和这个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级宇宙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须受外在形体的运作法则限制。那是它头一回发现改变形体的能力不只能帮它,也可能害它。之前从来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那一刻,它以为它可能会死——哦,它脑中装满了银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群孩子就这么溜了。

但现在他们来了。他们进到它位于城镇地底的地盘。七个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没有灯光,也没有武器。这回它会杀光他们,一定会的。

它对自己有一个大发现:它不想要惊喜或改变,也不想要新事物,绝对不要。它只想吃饭、睡觉、做梦、吃饭。

随着痛苦和瞬间恐惧而来的是另一种新情绪(它虽然很会装模作样,但所有情绪对它都很陌生):愤怒。它要杀死那群小孩,因为他们歪打正着伤了它。但杀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们,因为他们曾经让它害怕。

来吧,它听见他们接近,心想,过来吧,孩子们。看我们怎么在下面飘浮…看我们怎么飘浮。

然而,它心里始终悬着一个想法,怎么也甩脱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来自于它(自从乌龟吐出宇宙并在壳里昏厥之后就是如此了),那怎么可能有东西能愚弄它或伤害它,即使时间很短、伤得又轻?怎么可能?

于是它又遇到一个新的事物。但这回不是情绪,而是冰冷的推论:要是它之前想错了,它其实不是唯一呢?

要是还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群小孩是“另一位”派来的呢?

要是…要是…

它开始发抖。

憎恨是新的,受伤是新的,目标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这份恐惧。不是惧怕那群孩子,那已经过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会,没有另一位。绝对没有。也许因为他们是孩子,让它低估了他们的想象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但现在他们来了,它会让他们登堂入室。他们会来,而它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入超级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没错。

等他们来了,它要让他们尖叫发疯,将他们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两点十五分

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还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让他们用,因为现在下水道里还有一点微光。虽然很暗,但还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只要还看得见,火柴就该省着不用。

他之前以为微光来自头顶上的排气口,甚至人孔盖上的圆洞。说光线来自城镇底下,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但走到这里,光线只可能来自地下。

水愈来愈深,有三具动物尸体漂过,老鼠、死猫和一只可能是土拨鼠的动物,尸体肿胀发亮。那尸体漂过去的时候,他听见其他人发出作呕声。

从刚才走到现在,水还算平静,但很快就会结束了,因为远方持续传来汹涌的水涛声,而且音量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单调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弯,他们转弯看见三个排水道注水到他们所在的下水道。三个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红绿灯一样垂直排列,下水道的尽头就在这里。光线比刚才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抬头发现这个石头壁面的竖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个阴沟栅,雨水从栅孔倾泻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间。

威廉绝望地看着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干净,只有叶子、树枝和少许垃圾,例如烟蒂和口香糖包装纸之类的。中间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则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浊污水。

“埃、埃迪!”

埃迪挣扎着站起身来,头发湿了贴在头上,石膏不停滴水,湿得一塌糊涂。

“走哪、哪一个?”想盖东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问埃迪。他们从来不谈这个,但大伙儿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来处,埃迪一定能带你回去。他会信心满满地带你左弯右拐,让你干脆乖乖跟着走,希望最后走对地方…几乎都是对的。威廉曾经跟理查德说,他和埃迪刚开始到荒原玩的时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却从来不担心,总是能带着两人到他说他会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维、维尔森林迷、迷路,只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会担、担心。”他对理查德说,“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说,有些人的脑、脑袋里装了指、指南针,埃、埃迪就是这、这样。”

“我听不见!”埃迪大吼。

“我说走哪、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埃迪没受伤的手紧紧抓着喷剂说。威廉觉得他看起来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们该走哪、哪一个?”

“呃,那得看我们想去哪里。”埃迪说。虽然他答得一点也没错,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脸犹疑地看着三根管子。三根他们都钻得进去,但最下面那一根感觉走起来最轻松。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围成圆圈:“妈的,它到、到底在哪、哪里?”他问。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话,“城中央的地下,运河附近。”

贝弗莉点头,本和斯坦利也是。

“迈、迈克?”

“没错,”迈克说,“它就在那里,运河附近或运河底下。”

威廉转头看着埃迪:“哪、哪一个?”

埃迪勉为其难地指着最下面的排水道:“那一个。”威廉虽然心头一沉,但并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悦地说,“那是粪管。”

“我们不——”迈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头竖耳倾听,眼神充满警觉。

“什么——”威廉正要开口,迈克伸指抵着嘴唇做出“嘘”的动作。这时威廉也听见了。是踩水声,正在朝他们逼近,还有嘀咕抱怨和压低的交谈声。亨利还没放弃。

“快点,”本说,“我们走。”

斯坦利回头看了看来处,又看了看最下面的涵管。他抿着嘴唇点点头。“我们走吧,”他说,“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闭嘴?”贝弗莉呵斥他。

威廉带他们走到涵管前,被臭味熏得皱起眉头,弯腰爬了进去。管里飘着污水和粪臭味,然而还有另一个味道,对吧?没那么浓,更像体臭。假如动物也有口臭(威廉觉得动物只要吃错东西,是可能有口臭),应该就是这味道。我们走对路了。没错,它来过这里…而且常来。

他们才前进了六米,空气已经臭到有毒。威廉缓缓往前,踩过不是泥巴的东西。他回头说:“埃、埃迪,你跟、跟紧一点,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线褪成极浅的灰色,持续了一阵子,接着就(从蓝变成)

彻底黑暗。威廉在臭气中爬行,感觉臭味像一堵墙似的,必须撞穿它。他觉得随时会看见粗糙的毛发和灯笼般的绿眼睛。它会一口咬下他的脑袋,给他一个又热又痛的结局。

黑暗里满是声音,全都在涵管内放大回荡。他听见伙伴们在后面窸窣移动,时而窃窃私语,还有潺潺声和奇怪的叮当声。走着走着,一道恶心的温水忽然扫过他腿间,弄湿他的大腿,吓了他一大跳。他感觉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衬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后的理查德半开玩笑地大喊:“刚刚应该是绿果冻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听见水或污水在纵横交错的小水管里沙沙流动。那些水管肯定在他们头顶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亲聊过德里的下水道系统,觉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灾纾解溢流用的。那些废物会离开德里,倾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和托洛特溪。德里不喜欢将屎尿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因为运河会因此发臭,但是所谓的灰水则统统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如果超过排水道的负荷,就会进行倾泻…例如刚才。倾泻不会只有一次,有一就会有二。威廉不安地往上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甬道上缘一定有闸口,或许两侧也有,随时可能——

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走到涵管尽头,等他一脚踩空了才发现。他往前扑倒,狂挥手臂想恢复平衡,结果整个人跌出管口,肚子朝下摔在下方半米多处的一个半硬的物体上。有东西吱吱叫着从他手上跑过,吓得他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将刺痛的手抱在胸前。他知道是老鼠,因为手上还留着它光秃秃的尾巴扫过他手背的恶心感觉。

他想站起来,结果撞到排水道低矮的上缘,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让他又跪坐回水里,眼前像是有大红花飞舞。

“小、小心!”他听见自己大吼,涵管里发出单调的回音,“前面会往下掉!埃、埃迪,你在哪、哪里?”

“我在这里!”埃迪挥舞双手,从威廉鼻尖扫过,“快拉我出来,威廉!我看不到!这里太——”

涵管里忽然爆出巨大的扑通声。贝弗莉、迈克和理查德同时尖叫。若在有光的地方,三人同时尖叫可能很有趣,但在黑漆漆的排水道里却恐怖得很。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出管口。威廉紧紧抱住埃迪,护住他的手臂。

“哦,天哪,我还以为会淹死咧!”理查德呻吟道,“我们沉下去——老天,我们洗了个粪水澡,真棒。下次校外教学应该来这里,威廉,可以请卡森先生带路——”

“之后再请吉米森小姐开个健康讲座。”威廉颤抖着说,所有人都尖声大笑。笑完之后,斯坦利忽然号啕大哭。

“别这样,老兄,”理查德说。他笨拙地伸手搂住斯坦利黏黏的肩膀,“你会害我们大家都哭的。”

“我很好!”斯坦利大声说,声音依然哽咽,“我可以忍受惊吓,可是我讨厌弄得这么脏,我讨厌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身、身上的火、火柴还、还能用吗?”威廉问理查德。

“我把火柴都给贝了。”

威廉感觉一只手从暗处伸过来,将一盒火柴塞进他手里。摸起来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