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抬头望着气球,心却不在上头,而是努力回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热得不行的一天。他忽然觉得想起那天的经过很重要,能让他想起所有细节和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因为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那之前,他们一直说要杀了它,但没有人采取行动,也没有人拟定计划;迈克加入后,命运之轮便开始转动了。那天稍晚,威廉、理查德和本一起到图书馆,开始认真研究威廉前一天、前一周或前一个月发现的事情。一切都开始——
“迈克?”和其他人待在阅览室里的理查德喊道,“你死在里面了吗?”
差一点,迈克看着气球、血迹和冰箱里的羽毛这么想。
他喊道:“我想你们最好进来看一下。”
他听见椅子刮地和他们的低语声,听见理查德说:“天哪,怎么回事?”同时听见理查德在他的回忆里说了另一句话。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找什么,甚至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想不起来。那天他走到荒原最暗、灌木最密的最深处,走到那块空地时,其他人的反应是…毫无反应。既不惊讶,也没问他怎么找到他们,好像根本没什么。他记得本在吃奶油蛋糕卷,贝弗莉和理查德在抽烟,威廉双手枕头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埃迪和斯坦利一脸怀疑地看着地上用绳子圈成的、边长大约一米半的正方形。
既不吃惊,也没发问,完全不当一回事。他就这么出现,然后被接受了,感觉就像他们一直在等他,只是自己不晓得。
在回忆中,迈克听见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天哪,克劳蒂小姐,那个小黑鬼又来了!老天保佑,我不晓得他来荒原这里做什么!威老大,你瞧他的卷卷头!”威廉根本没有转头,依然望着夏日的大朵白云飘过天空。他正全神贯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理查德毫不介意,继续说道:“看到这小子的卷卷头,我就觉得需要来一杯薄荷酒!最好在阳台上喝,那里凉一点——”
“哔哔,理查德。”本含着满嘴蛋糕说,贝弗莉笑了。
“嗨!”迈克犹豫地说。他心跳得有点快,但还是决定这么做。他欠他们一句谢谢,而他父亲说欠人东西就要还,而且愈快愈好,因为愈拖利息愈高。
斯坦利转头对他说了一声“嗨”,接着又回头看着空地中央的方形绳圈:“本,你确定这个会管用吗?”
“会的,”本说,接着又说,“嗨,迈克。”
“想抽烟吗?”贝弗莉说,“我还有两根。”
“不了,谢谢,”迈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要再次谢谢你们那天帮了我,那些人打算狠狠修理我,很抱歉你们有人因此受伤了。”
威廉挥手表示无所谓。“没、没关系,他们一、一整年都在找、找我们的麻、麻烦。”他起身看着迈克,忽然两眼发亮,兴致盎然地问,“我可、可以问你一、一件事吗?”
“可以吧。”迈克说着提心吊胆地坐下来。他听过这种开场白,邓布洛家的小孩一定会问他身为黑人小孩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威廉却说:“拉、拉尔森两、两年前在世、世界大赛投出了无、无安打比赛,你觉、觉得是运、运气吗?”
理查德吸了一大口烟,呛得不停咳嗽,贝弗莉好心地拍拍他的背:“你才刚开始抽烟,理查德,很快就会抓到诀窍了。”
“我觉得它会塌掉,本,”埃迪担心地看着方形绳圈说,“我不晓得被活埋算不算酷。”
“你不会被活埋的,”本回答,“万一真的被活埋,记得咬着该死的喷剂,等人把你拖出来。”
斯坦利·乌里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他手肘撑地往后仰,抬头望着天空大笑,直到埃迪踹了他小腿一脚,笑声才停止。
“是运气,”迈克说,“我觉得要投出无安打比赛,运气比球技重要。”
“我、我也觉得。”威廉说。迈克等着他往下问,但威廉似乎满意了。他躺回地上,双手抱头,继续望着天上的浮云。
“你们在做什么?”迈克看着地上的方形绳圈问。
“哦,这是干草堆的本周大计划,”理查德说,“他上次让荒原淹大水,干得很漂亮,但这一回更厉害。这个月是地下俱乐部开挖月,下个月——”
“你不、不要再损、损本了,”威廉说,眼睛依然望着天空,“俱、俱乐部会盖、盖得很好的。”
“拜托,威廉,我只是开玩笑。”
“你有、有时玩笑开、开得太过、过头了,理、理查德。”
理查德乖乖被骂。
“我不懂。”迈克说。
“哦,其实很简单,”本说,“他们想搭树屋,树屋虽然不难盖,但人常会摔下来跌断骨头——”
“咔啦…咔啦…借几根骨头给我。”斯坦利说完又笑了。其他人费解地望着他。斯坦利没什么幽默感,刚才这一段又很古怪。
“先生,您疯啦,”理查德模仿西班牙人说,“我猜是太热和蟑螂的缘故。”
“总之,”本说,“我们打算在围起来的这块地上往下挖一米半,但是不能再往下挖,否则我想会挖到地下水。这一带的地下水离地表很近。接下来我们要在壁面做支撑,以防坍塌。”他刻意看着埃迪,但埃迪还是一脸担忧。
“然后呢?”迈克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要把顶端盖住。”
“啊?”
“我们用板子把洞口盖住,然后装一个活门当出入口,甚至装窗户——”
“我们需、需要铰链。”威廉依然看着浮云说。
“雷诺五金行就有。”本说。
“你、你们都、都有零用、用钱。”威廉说。
“我有五美元,”贝弗莉说,“当保姆存的。”
理查德立刻爬到她跟前,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我爱你,贝,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可以住在松木平房——”
“住在什么?”贝弗莉问。本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带着焦虑、好奇和专注。
“松木平房,”理查德说,“只要五块钱就够了,甜心,你、我和宝宝三个人——”
贝弗莉笑了,红着脸躲开他。
“费用大、大家平分,”威廉说,“这样才、才叫俱乐、乐部。”
“我们用板子盖住坑洞后,”本继续说,“就涂上强力黏着剂——名叫黏得牢——再把草皮铺回去,甚至撒一些松针,这样别人——像亨利·鲍尔斯之类的人——就算从上头走过也不会发现我们在下面。”
“这是你想出来的?”迈克说,“哇,真了不起!”
本笑了。这回轮到他脸红了。
威廉忽然坐起来看着迈克说:“你、你想帮、帮忙吗?”
“呃…当然想,”迈克说,“应该很好玩。”
其他人交换眼神。迈克不仅感觉到,还看到了。我们有七个人,迈克这么想,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
“你们什么时候动工?”
“很、很快。”威廉回答。迈克知道(真的知道)威廉说的不只是本的地下俱乐部。本也晓得,还有理查德、贝弗莉和埃迪也是。斯坦利·乌里斯收起笑容。“我们很、很快就会开、开工。”
所有人沉默了下来。迈克忽然察觉两点:他们有一件事很想说出来,很想告诉他…但他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本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乱画,头发遮住了脸,理查德啃着咬得乱七八糟的指甲,只有威廉直直望着迈克。
“有什么问题吗?”迈克不安地问。
威廉缓缓说道:“我、我们是俱、俱乐部,你要、要愿意的话,可、可以加入,但、但是必须保、保守我、我们的秘密。”
“你是说这个地方吗?”迈克比刚才更不安了,“嗯,当然不——”
“小子,我们还有另一个秘密。”理查德说。他还是没看着迈克。“威老大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有比挖地下俱乐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说得没错。”本附和道。
这时忽然传出一声气喘,吓了迈克一跳。原来只是埃迪发作了。埃迪一脸歉然地望着迈克,耸耸肩,然后点点头。
“好了,”迈克说,“别再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威廉看着其他人说:“有谁不、不想让他加、加入俱乐、乐部的?”
没有人说话或举手。
又是漫长的沉默,但这回威廉没有开口。最后是贝弗莉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迈克。
“那些遇害的小孩,”她说,“我们知道是谁杀的,而且凶手不是人类。”
他们逐一道来:冰上的小丑、门廊下的麻风病人、排水管里的血和声音,还有死在储水塔的那些男孩。理查德说了他和威廉回到内波特街遇到的怪事,威廉最后开口,讲述了会动的学校相片和他把手伸进另一张相片里的经过。他说它杀了他弟弟乔治,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杀了这头怪物…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那天回家之后,迈克心想,他听完那些故事应该觉得不相信,觉得恐惧,应该头也不回转身就跑,逃得愈快愈好才对,告诉自己遇到六个不喜欢黑人的白人小孩,或是碰到六个货真价实的疯子,而且他们的疯狂还是互相传染的,就像同班同学彼此传染了感冒一样。
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虽然害怕,却也有一股奇异的安慰感。除了安慰,还有另一种感觉,比安慰更原始,就是“回家”的感觉。听完威廉的故事,他心中再次浮现那个念头:我们有七个人。
他张开嘴,但不确定自己会说什么。
“我见过那个小丑。”他说。
“什么?”理查德和斯坦利同时问,贝弗莉也迅速转过头来,马尾从左肩甩到右肩。
“我在国庆节那天看到了他。”迈克缓缓说道,但主要是对着威廉说。威廉眼神锐利,全神贯注望着迈克,示意他讲下去。“没错,就是七月四日那天…”他顿了一下,心想:可是我认得他。我认得他,因为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不是我头一回看到…有问题的东西。
他想起那只鸟。这是他五月以来首次想起它(除了晚上做噩梦之外)。他当时以为自己快发疯了。原来他没有疯,真是令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可怕。他舔了舔嘴唇。
“说啊,”贝弗莉不耐地说,“快往下说。”
“呃,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参加游行,然后——”
“我看到你了,”埃迪说,“你吹萨克斯。”
“呃,我吹长号,”迈克说,“我是内波特教会小学乐队的。总之,我看见了那个小丑,他在镇上一个三岔路口发气球给小孩,外表就像本和威廉形容的那样,银西装、橘纽扣、白花花的脸和血盆大口。我不晓得那是涂了唇膏或化了妆,但看起来很像血。”
其他人点点头,都兴奋了起来,只有威廉依然紧盯着迈克。“头、头发是橘、橘色,一撮一、一撮的?”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也弄成一撮撮的。
迈克点点头。
“看到他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我才看着他,他忽然转头朝我挥手,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或感觉之类的,这一点…呃,让我更害怕。我不晓得为什么,但他真的把我吓惨了,让我一时吹不了长号。我口干舌燥,觉得…”迈克匆匆瞄了贝弗莉一眼。他已经全部想起来了。他想起阳光忽然刺眼地照在他的铜管乐器和车子上,想起音乐太吵,天空太蓝,小丑举起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抓着满满的气球)缓缓挥动,血盆大口太红、太大,仿佛倒过来的尖叫口型。他想起自己的睾丸开始紧缩,肠子松弛发热,好像突然拉了一坨大便在裤子里。但他不能在贝弗莉面前说这些。这种事不能对着女孩子说,就算那个女孩你可以当着她的面说“贱人”或“浑蛋”之类的字眼,还是不能讲。“觉得很害怕。”他把话讲完,觉得很弱,不知该如何收尾。但他们纷纷点头,仿佛都能理解,他忽然觉得一股莫大的解脱感传遍了全身。那小丑看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微笑,缓缓挥舞戴着白手套的手…那比亨利·鲍尔斯那群小鬼追他还要可怕,可怕几百倍。
“我们继续往前走,”迈克接着说,“乐队走上主大街时,我又看到他在发气球给小孩,只是很多小孩都不想拿,有些还在哭。我不晓得他怎么能这么快就到那里。我心想一定有两个小丑,你知道,穿得一模一样,是一组的。但他转头再度朝我挥手,我知道是他,是同一个家伙。”
“他不是人类。”理查德说。贝弗莉打了个冷战,威廉伸手搂了搂她,贝弗莉感激地回望他。
“他朝我挥手…然后眨眨眼睛,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或是…他可能知道我认得他。”
威廉放下搂着贝弗莉肩膀的手:“你认、认得他?”
“应该是吧,”迈克说,“但我得先看一样东西才能确定。我父亲有几张相片…是他收集的…听着,你们常在这里玩,对吧?”
“那还用说,”本回答,“不然我们干吗盖俱乐部?”
迈克点点头:“我会回去确定,看我说得对不对。对的话,我下次可以把相片带来。”
“老、老相片?”威廉问。
“对。”
“还、还有呢?”威廉问。
迈克欲言又止。他犹疑地打量了他们一圈,接着说:“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是疯了就是在说谎。”
“你觉、觉得我们疯、疯了吗?”
迈克摇摇头。
“我们当然没疯,”埃迪说,“我虽然问题多多,但脑袋一点也没秀逗。我不认为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