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看着那个标志,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双手僵在凯迪拉克的方向盘上。他很想相信这是某种疾病、病毒或他母亲所谓的“不存在的发烧”即将发作的征兆,但他心里很明白。是他后方的城市,那座静静地横在白天与黑夜之间的城市,还有标志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没错,毫无疑问,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发烧”。是他的回忆。

我在害怕,说穿了永远是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们最后扭转了局面,我们利用了它。

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想不起来,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谁想得起来。他衷心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一辆卡车从他左边呼啸而过。埃迪依然开着车灯。卡车安全超前后,他闪了远光灯。他想都没想就做了。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是开车讨生活的人的习惯。他看不见卡车司机,但对方闪了两下日行灯,谢谢他让车。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着路标开上95号国道。北上的车不多,但他看见南下进城的车道已经开始拥塞。明明还这么早。埃迪开着大车向前滑行。他不仅事先猜到所有路标,而且提前换到正确的车道。他已经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没有猜错路标,搞得自己下错交流道了。他选择车道就像方才闪灯示意卡车司机可以超车一样自然,就像他在小径错综复杂的荒原行走一样不用思考。虽然他从来不曾开出波士顿市区,离开这个全美外来游客开车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游刃有余。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对他说:“埃、埃、埃迪,你、你脑袋里装、装了一、一个指、指南针。”

他听了多开心哪!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愉快。埃迪将一九八四年出厂的大礼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时速加到警察不会管的九十公里,收音机转到播放轻音乐的电台。他心想自己当时真的愿意为威廉而死。只要情况需要,只要威廉开口,他一定二话不说:“没问题,威老大…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想到这里,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只是哼了一声,他被这声音吓到,反而真的笑了出来。这阵子他很少笑,而这一趟黑色之旅显然也不用期望会有太多呵呵(这是理查德的用词,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呵呵了吗?)。他想,如果神可以那么恶毒,对信徒最渴望的东西下诅咒,那他也可能足够古怪,在这一路上赏他们几个呵呵。

“最近呵呵了吗,小埃?”理查德大声说,说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讨厌理查德叫他小埃…

却又有一点喜欢。他想应该和本·汉斯科姆听到理查德叫他“干草堆”42的感觉一样。就好像…某种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们变成和父母亲的恐惧、希望及无止境的要求无关的人。理查德很爱胡乱模仿声音,他或许知道,对他们这样的怪胎而言,偶尔成为另一个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仪表板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的硬币。这是干这行的另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到收费站的时候,你可不想四处找零钱,或开进自动收费车道才发现准备的金额不对。

那一排零钱里有两或三枚刻有苏珊·安东尼肖像的一元银币。埃迪想到,现在可能只有纽约地区的司机或出租车驾驶员身上有这种硬币了,就像目前只有在赛马场领取赌金的窗口才能见到大量二元纸钞一样。他手边总会留着几枚这种硬币,因为华盛顿桥和三区大桥的自动收费篮收它们。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银币。不是一元银币这种夹铜硬币,而是真正的银币,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银币。本·汉斯科姆的银币。没错。不过,当年威廉还是本还是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确定。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太确定…抑或只是他不愿意想起来?

那里很黑,他忽然想,我只记得这么多。那里很黑。

波士顿已经离他远去,浓雾也渐渐散了。前方是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德里也在前方。那里有一样东西二十七年前就该死了,但却没有。那东西和朗·钱尼43一样面目多变,但它到底是什么?他们后来不是见到它的真面目了吗?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面具?

啊,他记得好多事情…但还不够。

他记得他爱威廉·邓布洛,记得很清楚。威廉从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爱着哥哥…或父亲那样爱威廉。威廉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看什么。威廉从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会击败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全世界,不会跑到喘不过气来感觉很好,他妈的很好。只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呵呵笑。

“没错,小鬼,就是每天。”他学理查德·托齐尔的声音说,说完又笑了。

在荒原盖水坝是威廉的主意,而他们会聚在一起,可以说是水坝的功劳。告诉他们水坝该怎么盖的是本·汉斯科姆。没想到他们盖得太好了,结果惹毛了管区警察内尔先生。但想到这个点子的人是威廉。虽然那一年他们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里看见了怪东西,很可怕的东西,但最先鼓起勇气说点什么的是威廉。

那座水坝。

该死的水坝。

他想起维克多·克里斯说的话:“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隔天,本·汉斯科姆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让水“我们可以让水淹没整个荒原,只要我们想。”

威廉和埃迪一脸狐疑地望着本,又看了看本带来的东西:几块木板(从麦奇彭先生家的后院拿的。

不过没关系,因为麦奇彭先生可能也是从别人那儿拿来的)、一把大铁锤和一把铲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说,“我们昨天试过了,效果不太好。河水总会把树枝冲走。”

“这次一定成。”本说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请他定夺。

“呃,那我、我们就试、试试看吧,”威廉说,“我早、早上打、打电话给、给理查德·托齐尔,他、他说他会晚、晚点来。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许也、也想帮忙。”

“谁是斯坦利?”本问。

“斯坦利·乌里斯。”埃迪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威廉。威廉今天感觉不太一样,比平常更安静,对盖水坝的点子没那么热心。他看起来很苍白,有些疏离。

“斯坦利·乌里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和我们一样大,但是刚念完四年级,”埃迪说,“他晚了一年入学,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

你以为你昨天挨的那一顿够惨了,是吧?那你应该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荤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犹太、太人,”威廉说,“很、很多小孩因、因为这点不、不喜欢、欢他。”

“是吗?”本一脸难以置信,“因为他是犹太人?”他停顿片刻,接着谨慎地说,“是像土耳其人,还是像埃及人那样?”

“我猜比、比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说完拿起一块本带来的木板,左右端详。木板大约两米长、一米宽。“我、我爸说大部、部分犹太人鼻、鼻子都很大,很有、有钱,但斯、斯、斯——”

“但斯坦利鼻子很正常,而且老是没钱。”埃迪说。

“对。”威廉说,说完咧嘴笑了。这是他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

本笑了。

埃迪也笑了。

威廉将木板扔到一旁,起身拍掉牛仔裤臀部的泥土,走到河边。另外两个男孩跟着他。威廉双手插在后口袋里,长叹了一口气。埃迪敢说威廉一定打算说什么正经事。威廉看看埃迪,再看看本,又看看埃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埃迪忽然害怕起来。

但威廉只说了一句:“你、你带、带喷、喷剂了吗?”

埃迪拍拍口袋说:“装得满满的。”

“告诉我,巧克力牛奶有没有用?”本问。

埃迪笑了:“太有用了!”说完他和本哈哈大笑,威廉看着他们俩,也跟着笑了,但表情很困惑。

埃迪说给威廉听,他听完又咧嘴笑了。

“埃、埃迪的妈、妈妈担心他、他会坏掉,而她、她找不、不到地方退货还款。”

埃迪哼了一声,作势要将威廉推进水里。

“等着瞧吧,蠢货,”威廉说,声音听起来就像亨利·鲍尔斯,“我会把你的脑袋扭一大圈,让你看见自己擦屁股。”

本倒在地上尖声狂笑。威廉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双手还插在后口袋里,没什么问题,但再次显得有点疏离,有点难以捉摸。他看了看埃迪,然后对着本翘起下巴。

“那家伙很、很蠢。”他说。

“没错。”埃迪附和道,但他觉得他们只是表现得很开心。威廉心里有事情。他想,时候到了威廉就会说出来,但问题是埃迪想知道吗?“是智障。”

“白痴。”本说,依然笑个不停。

“你是、是要教我、我们怎么盖、盖水坝,还是打、打算屁股黏、黏在地上一整、整天?”

本再次起身,先看了看河水。河水不疾不徐。荒原位于坎都斯齐格河很上游的地方,这里河面不是很宽,但他们昨天还是搞不定。埃迪和威廉都想不出来如何在河里将东西固定住。然而,本脸上那种笑容表示他打算来点新鲜的…有趣又不会太难的事。埃迪心想:他知道,我想他真的知道怎么做。

“好了,”本说,“你们最好把鞋子脱了,因为待会儿脚一定会湿。”

埃迪心里的“保姆妈妈”立刻说话了,语气和交通警察一样坚决,不可违抗:你敢下水试试看,埃迪!你试试看!人有几千种状况会得感冒,把脚弄湿就是一种。感冒会引发肺炎,所以不准下水!

威廉和本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本小心翼翼地将牛仔裤管卷高。威廉抬头体谅地看着埃迪,眼神清澈而温暖。埃迪忽然觉得威老大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要一起、起来吗?”

“当然啊。”埃迪说。他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任凭母亲在他脑袋里怒吼…但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像回音,仿佛有人用大鱼钩钩住她的上衣后背,将她拖离他身边,让他松了一口气。

那天是个完美的夏日,一切都是那么顺心,让人难忘。微风赶走恶毒的蚊蚋,天空蓝得清爽明净,气温二十摄氏度出头,鸟儿在矮树丛和再生林里哼唱,忙忙碌碌。那天早上,埃迪只用了一次喷剂。

他的胸口松开了,喉咙也神奇地通了,感觉和高速公路一样宽。在那之后,喷剂一直塞在他后口袋,他完全忘了它。

前一天还那么胆小踌躇的本·汉斯科姆,一旦开始建水坝,就成了自信满满的指挥官。他会不时回到岸边,糊着泥巴的双手插在腰间,看着正在进行的工程喃喃自语,偶尔拨一拨头发。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已经“怒发冲冠”,看起来既疯狂又滑稽。

埃迪起初犹疑不决,接着很开心,最后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兴奋、害怕,又有些诡异。这种状态是如此陌生,直到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那一天时,他才找到贴切的词汇。力量,他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力量。这次会成功,谢天谢地,而且比他和威廉(甚至本)想象的还成功。

他感觉得出来,威廉也很投入。起初只有一点点,还被那桩心事困着,但愈来愈认真,有一两次甚至轻拍本肥嘟嘟的肩膀,说他真是了不起。本每次都开心得满脸通红。

本叫埃迪和威廉将一块木板横在河道中央,他再用铁锤将它敲入河床。他对埃迪说:“好了,木板插进去了。但你必须扶着它,否则很快就会被河水冲松动了。”于是埃迪继续站在水里扶着木板。

河水扫过木板顶端,他的手指像海星触手一样动来动去。

本和威廉拿了第二块木板,横在第一块木板下游半米处。接下来,本再用铁锤将木板固定好,让威廉扶着,然后他开始从河岸搬沙土填到两块木板之间。起初沙土一下就被冲走了,绕着木板两端形成混浊的流云。埃迪心想完蛋了。但当本开始从河岸搬来石块和黏土,流失的沙土便愈来愈少。不到二十分钟,本已经在河中央的两块木板之间堆起一道土石堤,在埃迪眼里,这道堤坝就像海市蜃楼。

最后,本将铲子一扔,气喘吁吁地坐在岸边休息,说:“要是有水泥…而不只是…泥巴和石头,到了下周三,他们就得将德里…整个迁到老岬区去了。”威廉和埃迪笑了,本也笑了。他笑的时候,隐约能看出他长大后的俊俏轮廓。水开始在上游的木板那侧不断涨高。

埃迪问从旁边流走的水怎么办?

“就让它流吧,无所谓。”

“真的?”

“对。”

“为什么?”

“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得让一些水流走。”

“你怎么会知道?”

本耸耸肩,意思是:我就是知道。埃迪不再说话。

休息过后,本拿起第三块木板(他辛辛苦苦从镇上搬了四五块木板过来,就数这块最厚),小心翼翼地抵住第二块木板,一头牢牢插进河床,另一头顶在威廉扶住的木板的侧面,做成他前一天画的示意图上的支板。

“好啦,”他退后一步,朝两人咧开嘴笑着说,“你们俩现在可以放手了。两块木板之间的黏土沙石能抵挡大部分水压,剩下的由支板分摊。”

“不会被水冲走吗?”埃迪问。

“不会,水只会把板子压得更深。”

“要是你、你错、错了,我们就、就宰了、了你。”威廉说。

“行啊。”本温和地说。

威廉和埃迪往后退,构成水坝的两块木板吱嘎一声,微微倾斜…就这样。

“帅毙了!”埃迪兴奋地大叫。

“真、真棒。”威廉咧开嘴笑着说。

“嗯,”本说,“来吃午餐吧。”

他们坐在岸边用餐,没什么交谈,注视着河水被水坝挡住,绕个弯从木板两端流过。埃迪发现河畔的地貌已经变了。转向的水流吞没了几块扇形凹地,切开对岸一小段河岸,造成小小的崩塌。

水坝上游,河水兜着圈子,甚至溢出了河岸。细流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漫上草地和矮树丛。埃迪逐渐明白了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水坝已经盖好了。板子和河岸间的空隙是泄水道。本没办法向埃迪解释,因为他还不晓得这个词。坎都斯齐格河从木板上方流过,感觉像肿了一块。之前水流过石头和沙砾的潺潺声听不见了,水坝上游的石头全都被涨高的河水所淹没。不时有草皮和泥土被变宽的河道侵蚀,落进河里溅起水花。

水坝下游的河道几乎干了,只剩几条涓涓细流依然活络,仅此而已。不知在水里待了多久的石头在阳光下慢慢变干。埃迪看着变干的石头,内心充满了惊奇,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他们做到了。他们。埃迪看见一只青蛙跳呀跳的,心想,蛙先生或许正在好奇水都跑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埃迪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将包装纸整整齐齐收进自己带来的午餐袋里。他刚才三两下就摆出一大堆食物,简直和餐厅一样,看得埃迪和威廉目瞪口呆。他的午餐包括两个花生酱加果酱三明治、一个波隆纳三明治、一颗全熟的水煮蛋(外加一小撮包在蜡纸包里的盐)、两块无花果夹心饼、三大块巧克力饼干和一块巧克力夹心饼。

“昨天你妈看到你那么狼狈,说了什么?”埃迪问他。

“啊?”本说着抬起头,将目光从水坝拦出来的大水塘上移开,手背遮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