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现在就还,”她说,“你能学变态公文包给我听吗?”
理查德立刻(配音如果还要想,就永远也说不出来了)说:“我是变态公文包色魔会计师,前两天有一个人来找我,想知道罹患艾滋病最惨的地方是什么?”他微微压低嗓子,但声音变得更轻快,美国口音依然很明显,却让人感觉是有钱的英国佬在说话,咬字不清,让人困惑又着迷。理查德压根不晓得变态公文包是何许人也,但他敢说他一定穿白西装,读《时尚先生》杂志,用高脚杯喝东西,身上散发出椰子洗发精的香味。“我立刻回答——是怎么向你母亲解释它是你从一个海地女孩身上感染到的。我是变态公文包色魔会计师,不来不硬,来了就硬,我们下回见。”
卡罗尔·费尼一边大笑一边尖叫:“太像了!一模一样!我男友说他不相信你能发出那么多声音,一定是靠变声器之类的东西——”
“亲爱的,这就叫天分。”理查德说。变态公文包退场了,换成头戴高帽、肩扛高尔夫球袋的红鼻子谐星费尔兹上台。“我身体里都是天分,得把毛细孔堵住免得喷出来,就像…呃,喷泉。”
费尼再次笑着尖叫。理查德闭上眼睛,感觉头要开始痛了。
“帮我想点办法吧,拜托了。”他用的还是费尔兹的声音,接着,没等她笑完就挂了电话。
现在,他又得做回自己。这实在很难,而且一年难过一年。不是自己的时候比较容易勇敢。
他想挑一双好穿的便鞋,最后还是决定穿球鞋。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是费尼打来的,她以前回电话从来没这么快过。理查德当下有股冲动,很想用彪福·齐斯德莱佛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忍住。
她帮他订到了一张美国航空的夜班头等舱机票,从洛杉矶直飞波士顿,晚上九点半出发,隔天清晨五点左右抵达洛根机场。达美航空的班机早上七点三十分从波士顿起飞,八点二十分将他送到缅因州的班戈市。她已经向阿维斯租车公司订了一辆轿车,从班戈国际机场的租车柜台到德里只有四十一公里。
只有四十一公里?理查德想,真的吗,卡罗尔?嗯,可能吧,用公里算的话。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到德里究竟有多远,我也不晓得。不过,天哪,老天爷,我会搞清楚的。
“我还没订旅馆,因为你没说要在那里待多久,”她说,“你要我——”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理查德说,接着就让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接手了,“你真是小可爱,宝贝儿,娇滴滴的小可爱。”
他好好讲完电话(永远要让对方笑着挂上话筒),接着拨了缅因州查号台的号码207-555-1212,询问德里旅馆的电话。老天,那旅馆还真是陈年旧物。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想到它了,十年?二十年?
还是二十五年?要不是迈克打来电话,他可能永远不会想起那个名字。然而,他生命中曾有一段时间每天走过那栋红砖楼房,有几次是跑过去的,后面跟着亨利·鲍尔斯和贝尔奇·哈金斯,还有那个叫维克多什么的大块头。他们在他后面狂追,大声喊着“你跑不掉的,臭烂脸!别想逃,你这个小鬼!别想逃,你这个四眼玻璃!”之类的骂人的话。他们到底追到他没?
理查德还没记起来,接线员就答话了,问他旅馆在哪个城市。
“在德里,先生——”
德里!老天,就连说出“德里”两个字都让他觉得很陌生,好像亲吻古董一样。
“您能查到德里旅馆的电话吗?”
“请稍等。”
不可能,德里早该烟消云散,被都市更新计划夷为平地,变成音乐厅、保龄球馆或电玩店才对,不然就是某个皮鞋推销员好运用完,喝醉酒在床上抽烟把整座城市都烧了,清洁溜溜,就像亨利·鲍尔斯老是拿来揶揄他的那些玻璃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是怎么唱的?美好时光…在少女眨眼间消逝无踪。什么少女?噢,贝,是啊,贝…
旅馆可能变了,但显然没消失,因为话筒另一端传来毫无起伏的语音答复:“号码…是…九…
四…一…八…二…八…二。重复,号码…是…”
理查德一次就记下来了。挂断录音电话,感觉还不赖。他不禁想象地底深处埋着一个巨大的球形“查号”怪兽,几千只铬质手臂抓着几千根电线,忙得满头大汗,感觉就像电话版的八爪博士。理查德觉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愈来愈像个巨大的电子鬼屋,所有数字鬼魂和害怕的人类不安地共存着。
借用保罗·西蒙的歌名,就是依然伫立,多年后依然伫立。
他打电话给旅馆。他上次看到旅馆时,还是戴着胶框眼镜的孩子。那个号码1-207-941-8282好拨得很。理查德将话筒拿到耳边,从宽大的风景窗往外看。冲浪的人走了,一对情侣牵着手从他们刚才冲浪的地点缓缓往岸上走,感觉就像挂在卡罗尔·费尼旅行社墙上的海报一样完美。唯一的缺憾是两人都戴了眼镜。
别想逃,臭烂脸!我们要打爆你的眼镜!
克里斯,他忽然灵光一闪,他的姓是克里斯。维克多·克里斯。
老天,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些,尤其现在,不过似乎不重要了。记忆地窖出事了,理查德·托齐尔收藏美好往事的地方出问题了,门打开了。
只不过那里有的不是唱片,对吧?你在那里不是“金曲”理查,不是炙手可热的电台DJ,也不是拥有一千种声音的男人,对吧?而正在打开的那些…那些其实也不是门,对吧?
他试着甩掉那些念头。
记得我很好,我没事。你没事,理查德·托齐尔没事。抽根烟就好了。
他四年前戒了烟,不过现在需要来一根。
那里没有唱片,只有尸体。你把尸体埋得很深,但一场疯狂的地震将它们从地下全吐了出来。在那里,你不是“金曲”理查。你只是“四眼田鸡”,和你的同伴在一起,吓得连蛋都快变成葡萄果酱了。那些不是门,也没有打开。那是地窖,理查德,它们正在崩裂。你以为吸血鬼都死了,这会儿全部飞了出来。
一根烟,一根就好。看在老天的分上,一根卡尔顿就好。
别想逃,四眼田鸡!绝对要你把他妈的书包吃下去!
“德里旅馆。”带着北方腔的男人说。那个声音经过新英格兰、中西部,再钻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底下,一路传到他耳中。
理查德问对方能不能帮他在旅馆预订一个房间,明天入住。对方说可以,问他想停留多久。
“说不准,我有——”他微微顿了一下。
他到底有什么?他脑海中浮现一个背着格子呢书包的男孩,被问题少年们追赶。他看见男孩身材纤细,戴着眼镜,脸色苍白,似乎在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对着过往的欺凌大喊:打我啊!来打我啊!打我嘴唇!把我牙齿上的嘴唇打烂!打我鼻子!有种就把它打到骨折流血!打我耳朵,让它肿得像花菜!
把我眉毛划开!打我下巴!把我击倒啊!打我眼睛!谁叫它们躲在讨厌到极点的胶框眼镜后头,一只镜脚还用胶带粘住,让眼睛看起来又大又蓝!把眼镜打断!让碎镜片戳穿一只眼睛,让它永远看不见!
他妈的!
“我有事要到德里出差。我不知道生意要谈多久,不如先订三天,保留延期的选项,如何?”
“保留延期的选项?”柜台接待人员迟疑地问,但理查德没说什么,耐心等对方自己搞懂,“哦,我明白了!没问题!”
“谢谢。还有我…呃…希望你十一月投咱们一票,”肯尼迪总统说,“杰基10想要…呃…重新装潢…呃…白宫,而且我也帮…我弟弟罗伯特…呃…安排好工作了。”
“托齐尔先生?”
“是。”
“好…在线还有另外一个人。”
肯定是DOP的老政客,理查德心想,也许你不知道,DOP是死老党11的意思。他忽然打了个冷战,于是又急忙对自己说,别担心,理查德,没事的。
“我也听到了,”理查德说,“一定是跳线。房间怎么样?”
“哦,房间没问题,”接待人员说,“德里这里有生意,但一直没大发展。”
“是吗?”
“嗯哼。”接待人员说。理查德又打了个冷战。这部分他也忘了——新英格兰人答“是”的方式:嗯哼。
别想逃,讨厌鬼!亨利·鲍尔斯鬼魅般的声音朝他嘶吼,他觉得体内有更多地窖打开了。他闻到的不是尸体的腐臭,而是早已凋零的回忆的恶臭,感觉更糟。
他将自己的美国运通卡号码报给接待人员,挂上电话之后又打给史蒂夫·科沃尔,KLAD电台的节目主任。
“什么事,理查德?”史蒂夫问。洛杉矶的调频摇滚电台竞争激烈,不过KLAD在最新的收听率调查中排行第一,让史蒂夫心情大好——这时候最适合求他帮忙,谢天谢地。
“啧,你会后悔问我这句话的,”他对史蒂夫说,“我要闪人几天。”
“闪人——”他可以想象史蒂夫皱起了眉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理查德。”
“箭在弦上,我要闪了。”
“什么叫你要闪了?排班表就在我面前,你明天下午两点到六点录音,和之前一样的时间。事实上,你四点要访问克拉伦斯·克莱蒙斯。你知道克拉伦斯·克莱蒙斯是谁吧,理查德?就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要他‘上台吹几声’的大块头。”
“麦克·奥哈拉访问他和我访问他是一样的。”
“克拉伦斯不想跟麦克聊天,理查德。他不想接受鲍比·罗素访问,也不想和我聊。他是彪福·齐斯德莱佛和杀手袋子男的崇拜者啊,伙计,他只想跟你聊。我可不想见到体重一百一十公斤、差点当上职业美式足球队员的萨克斯乐手在我录音室里大发雷霆。”
“我可不记得他是那种人,”理查德说,“我们讲的是克拉伦斯·克莱蒙斯,又不是凯斯·穆恩12。”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理查德耐心等待。
“你不是认真的吧?”最后,史蒂夫问他,语调悲伤,“我是说,除非你母亲过世或脑袋长了肿瘤,否则这就叫放鸽子。”
“我非去不可,史蒂夫。”
“真的是你母亲生病了?她死了吗?”
“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
“那是你长了脑瘤?”
“我连肠息肉都没有。”
“这不好笑,理查德。”
“我没开玩笑。”
“你这么做真他妈差劲,我讨厌这样。”
“我也不喜欢,但我非去不可。”
“去哪里?为什么要去?怎么回事?你说啊,理查德!”
“有人打电话来,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当年出了一件事,我答应过,我们都答应过,要是再发生那样的事,我们都会回去。我想应该是出事了。”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理查德?”
“我现在最好别说。”再说,若我告诉你实话,说我不记得了,你会认为我疯了。
“你何时做了这么伟大的承诺?”
“很久以前,一九五八年夏天。”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知道史蒂夫正在想:这个拥有“金曲”理查、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杀手袋子男等绰号的人是在整我,或者是他精神崩溃了?
“你那时只是个孩子。”史蒂夫的语气毫无起伏。
“十一,快十二岁。”
沉默再度降临,理查德耐心等待。
“好吧,”史蒂夫说,“我会帮你调度,让麦克代班。我也可以打电话叫查克·福斯特顶个几次,只要我找得到他窝在哪家中国餐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不会忘记你这回放我鸽子,理查德。”
“嗨,你少来了。”理查德说,他的头愈来愈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史蒂夫真的以为他不知道?“我只不过请几天假,你却说得好像我在电台执照上拉屎一样。”
“请假干吗?去北达科他州的狗屁瀑布参加幼童军聚会,还是去西弗吉尼亚州的鸡巴城?”
“兄弟,狗屁瀑布应该在阿肯色州。”彪福·齐斯德莱佛用他有如大枪管的声音说,但史蒂夫不为所动。
“就为了你十一岁时答应的事?拜托!十一岁小孩的承诺哪能算数!而且,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不是卖保险的,也不是律师事务所,而是娱乐业,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你应该他妈的很清楚,要是你早一星期通知我,我现在就不会一手拿话筒一手拿胃药了。你这是抓着我的卵蛋往墙上摔,你清楚得很,所以别再侮辱我的智商了!”
史蒂夫讲到后来简直是在咆哮。理查德闭上眼睛。我不会忘记的,史蒂夫说,理查德知道他不会。
但他说十一岁小孩的承诺不能当真,那就大错特错了。理查德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要记起,但绝对很认真。
“史蒂夫,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我也说我会处理了,所以你就去吧,快去啊,你这个烂人。”
“史蒂夫,你这么说太荒——”
但史蒂夫已经挂了电话。理查德放下电话,才刚松手,电话又响了。他不用接就知道是史蒂夫,他肯定气极了。现在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场面只会更难看。他将电话侧面的开关往右拨,铃声戛然而止。
他上楼从衣柜里拎出两只手提箱,随手塞了一堆衣服,包括牛仔裤、衬衫、内衣和袜子,看都没看一眼,等到了旅馆才发现自己带的是童装。他拎着手提箱下楼。
小房间墙上挂着安塞尔·亚当斯拍的大瑟尔13黑白相片,他拉动隐藏铰链,将相片移开,露出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里面是一堆文件,包括这间房子(恰巧位于断层线和森林火灾区之间)的地契、爱达荷州一块八公顷林地的土地权状和一沓股票。他当初买这些股票很随意,股票经纪人看到他就头痛,但没想到这些年来一直稳定上涨。他有时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快成为(还不是,但快了)有钱人了。这都要归功于摇滚乐…当然还有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