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晚年得女,直明很溺爱园子。美佐子不曾见过直明责备园子,而是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在美佐子眼中,直明宠爱园子的方式与其说是父亲疼女儿,倒更接近祖父疼孙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像老人在疼小猫。
直明视园子为掌上明珠,呵护备至,所以他的死似乎让园子大受打击。她从守夜到葬礼始终不发一语,在焚化场捡骨时,甚至还因贫血而当场昏倒。更令园子伤心的是那份遗嘱。美佐子还记得律师宣读内容时,园子一脸铁青。
“我倒不是在乎钱的事。”葬礼结束后不久,园子对美佐子这么说。她没有姐妹,所以常和美佐子天南地北地聊。“反正我就算得到巨额财产,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而且我想晃彦大哥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那倒是。”美佐子说。
“可是,那份遗嘱让我很生气。”园子似乎无法原谅直明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她。弘昌也是一样。“我觉得爸爸好过分。我并不是在觊觎什么,但他既然要写遗嘱,至少也该提到一两句关心女儿未来的话吧?”
“也是。”美佐子略一思索,道,“爸会不会觉得,遗嘱只不过是一道单纯的手续?就算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他最放心不下的应该也是你。”
然而,她话只说到一半,园子就开始摇头。“没那回事。爸爸他是故意无视我们的存在的,直到他临终的时候还是一样。毕竟,爸爸在病床上最后叫的还是晃彦大哥,不是吗?”
被她这么一抢白,美佐子无话可说。
“可是,爸没有理由无视你的存在呀。”
“是吗?我倒觉得他有——爸爸发现妈妈给他戴绿帽子。园子像是要将积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似的,用一种强硬的口吻说道,“你也知道吧?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园子……”美佐子被小姑子的语气压倒了。她早已察觉亚耶子和尾藤之间的私情,那刚好发生在直明倒下的时候,所以直明不太可能没有察觉。
“我能了解爸爸立遗嘱时的心情。”园子口风一转,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爸爸一定是认为,没有必要按照法律,将遗产留给眼看自己大限将至还和其他男人乱搞的妻子。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只有晃彦一个。所以,我们就……就被他遗弃了。我们是背着他偷人的女人的小孩。对他而言,身上流着那女人血液的人,都是憎恨的对象。”说着说着,大概心情太过激动,园子掩面而泣。
“你想太多了。”美佐子试图安慰,却没有效果。
过了一会儿,园子红肿着眼眶抬起头来。“美佐子,有一件事我很怀疑。”
“什么?”美佐子心生不祥的预感。
“爸爸是真的没救了吗?”
“园子,不可以说那种……”美佐子慌了,园子却似乎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觉得很奇怪。爸爸说身体不舒服,住院接受手术……然后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听说开始接受精密检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很广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晃彦说,食道癌经常很晚才发现,而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
“可是,应该有很多人获救吧?”园子露出一种挑衅的眼神,年轻貌美的女孩露出这种表情,令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我在想,爸爸发现妈妈和那个人的关系,精神上应该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那种压力会对身体带来负面影响吧?书上提到,患有消化系统疾病的人,精神状况对病情的影响很大。所以,要是那种事情影响了爸爸的病情,就等于那两个人杀死了爸爸。”
“你绝对不能那样想!”美佐子训斥园子,但园子似乎没有听进去。
“要是那样,我不会原谅那两个人。”
美佐子看到园子那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不禁背脊发寒。
4
直明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郁闷的一天。绵绵细雨从早上就一直下个不停。
在真仙寺做完法事,瓜生家在一楼大厅准备了酒宴。虽说是亲戚,但齐聚一堂的除新任社长须贝正清外,都是UR电产的高级主管,所以与其说是法事,更像在召开干部会议。
美佐子和亚耶子一起忙着招呼来宾,晃彦则和弟弟、妹妹坐在角落,默默地动着筷子。
“那篇报道写得真好,提升了您的个人形象。”扁平脸的常务董事一边为须贝正清斟酒.一边大声说,声音传进了美佐子耳中。这人是正清的妹婿。美佐子曾经听晃彦说,他老是跟在正清身边,很无聊。“社长在照片上感觉很年轻,而且给人一种重情义的印象。”
“我又没有故意装模作样。”正清的话中不带一丝情感,一脸无趣地举杯饮酒。他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却非常冷静清醒。练过剑道的他虽已上了年纪,身上却没什么赘肉,工人般黝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独特的压迫感。
“我真后悔接受那家报社的采访。力正清说,“没想到他们会写出那么低级的报道,你别再提那件事了!”
跟屁虫常务董事拍马不成,缩了缩脖子。
他们谈的是约三天前刊在《经济报》上的一篇文章。一个报道大企业高管私生活的专栏提到了正清,特别强调了他的年轻有为和蓬勃的生命力,还刊登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现场指挥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身穿运动服去扫墓的照片——图注中提到:“须贝正清先生用过午餐一定要慢跑。特别是星期三中午,他总会到父亲坟前祭扫。”须贝家的祖坟也在今天举行法事的真仙寺后面。
男人的小团体反映出他们在公司中的地位,众人以须贝正清为中心聚在一起。而他们的妻子也围成一个圈子,由正清的妻子行惠手握主导权。她在女眷当中年纪最长,丈夫又登上了公司的龙头宝座,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摘下了女眷中的后冠。亚耶子因为是继室,在这种场合总是保持低调。
她们的话题没完没了地在每个人的孩子身上打转,包括已到适婚年龄的女儿与继承的问题。话题特别集中在行惠的独生子俊和的未来上。俊和今年刚进UR电产。当然,他没有接受新进员工培训,也没有到现场实习,直接走上了储备干部之路。如此一来,女性眷属最感兴趣的部分,自然也集中在俊和要娶谁家的女儿为妻上。她们都希望最好是个和自己关系匪浅的女孩。
“这种事情不嫌早。要是现在不开始找对象,到时候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是啊。再说,如果是来路不明的女孩,行惠你也会很头疼吧?”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行惠只是默然聆听,脸上浮现充满自信、泰然自若的笑容。话题人物俊和一直坐在正清身旁,根本不和瓜生家的人打招呼。他分明是个胆小如鼠又神经质的男人,但傲慢这一点倒是和其父如出一辙。
看到这种情况,美佐子想,晃彦说得果然没错。当直明倒下、正清接任社长时,他说:“瓜生家的时代结束了。”
奠定UR电产基础的人是晃彦的祖父瓜生和晃。但他去世后,公司由他妹夫兼属下须贝忠清——正清的父亲接管。此后,瓜生派和须贝派几乎是轮流掌握实权。但最近这两股势力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大原因在于直明的亲信比须贝少。直明虽然有长子晃彦,但他选择了一条和父亲迥然不同的路。跟随没有继承人的将领不会有好处,于是直明在公司里渐渐遭到孤立。即使如此,仍有几个人因为其人望而担任他的臣下,但他们也在直明倒下的同时为须贝派招揽。正清的基本方针并不是排斥瓜生派,而是将人才纳为己用。
然而,还有一个人尚未被瓜生派吸收——松村显治。他和直明并非亲戚,但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担任直明的左右手,贡献良多,目前高居常务董事之职。公司内流传着正清对松村很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置他的风声。
松村正和晃彦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于是美佐子也回到晃彦身旁的座位,顺便休息一下。
“哎呀,夫人,真是辛苦你了。”松村拿起啤酒瓶,表示慰劳。
美佐子拿着杯子说:“一点就好。”
松村说:“嗨,有什么关系嘛。”为她斟了满满的一杯。松村脸圆,身体也圆,却有一对像线一般的眯缝眼,眼尾有几条皱纹,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们在聊什么?”美佐子问。
“发一些无聊的牢骚。”晃彦回答,“我们在说,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还是晃彦聪明。”松村稍稍压低音量,瞥了正清身边那些依然喧哗不休的人一眼,“坦白说,U R电产目前处于虚胖状态。进入这种公司没什么意义,如果有能力,不如靠自己的力量,开拓自己的命运。”
“我有时也得出席无聊的股东大会啊……”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注定生为瓜生家的长子。”松村拿起酒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然后一饮而尽。
美佐子马上为他斟酒,又伸长手臂将瓶口对准晃彦的玻璃杯。就在这时,另一边出现一只酒瓶,替晃彦的玻璃杯斟满了酒。
原来是正清。他扭曲着半张脸露出笑容。
“你们很安静嘛。”正清道。
“我们刚才在忆当年。毕竟,今天是瓜生前社长的七七。”松村婉转地说,言下之意似在讽刺那些吵闹的家伙。
正清却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哦?那么,也让我和晃彦夫妇聊聊当年的事吧。”
他显然是叫松村离席。松村察觉到这一点,说声“好的,请慢聊”,便离去了。
“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松村走远后,正清开口。
“对须贝先生而言,他不等于一个烂掉的苹果吗?”
“烂掉的?哪里的话。”正清狡猾地咧嘴一笑,“看人的眼光我还有,还打算让他替我做些事情。”
“原来如此。做‘些’事情,是吗?”
晃彦浅尝了一点啤酒。正清又替他斟满,然后压低声音问:“对了,你考虑得怎样?改变心意了吗?”
晃彦定定地盯着正清棱角分明的脸,摇摇头。“我怎么也不觉得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我之所以那么说,是考虑到UR电产和你的将来。别用你那聪明的头脑去修理别人坏掉的脑袋,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你找错人了。就算找医生帮你也是白搭。”
“你并不是普通的医生,你以为我瞎了眼吗?”
“你太高估我了。”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装傻了。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正清拿起一旁没人用过的玻璃杯,倒上酒,一口气喝掉半杯。
美佐子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感到非常意外。正清似乎很希望将晃彦纳入麾下,但自己从未听晃彦提过。重点是,正清为何需要拒绝继承直明的事业、选择当医生的晃彦呢?
“唔,听说你跟修学大学的前田教授很熟?”晃彦口中出现一个美佐子没听过的人名。
正清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你很清楚嘛。”
“听我们医院里的教授说的。学生们之前也在传,说UR电产好像根据人脑开发出了一套计算机系统。”
正清鼻子里冷哼一声。“那些学生还挺厉害的嘛。”
“因为指导教授教得好。”
闻言,正清歪着嘴角轻拍晃彦的肩,说道:“你最好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他站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际,众人的话题转到直明留下的艺术品上。亲戚中有许多人毫不觉得那些艺术品是遗物,都想分一杯羹,因此对独自得到所有财产的晃彦投以忌妒的目光。
晃彦或许察觉了这种气氛,便招来尾藤,命他带想参观的人去直明的书房。直明的许多藏品还没有卖给艺术品商人。
“如果有人想要,送给他也无妨。只不过,一晃彦补上一句,“今天只许参观!要是他们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扭打成一团,那可就麻烦了。”
“知道了。”尾藤回答。
尾藤一传达晃彦的意思,马上有许多人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有女眷,也有男人。由于一次无法容纳那么多人入内参观,只好分批进行。
“我想应该不至于有人偷东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去看着。”
美佐子听从晃彦的嘱咐。也来到走廊。
直明的书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里有一条小小的艺廊,整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框。直明喜爱艺术,却缺乏专业知识,属于那种突然被画打动就会冲动购买的人。或许是这个缘故,墙上杂乱无章地挂着油画,日本画,版画和蚀刻画。即便如此,只要仔细地用心欣赏,还是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共通的性质。但艺术对亲戚们而言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开口闭口就是画值多少钱。
“这幅画大概值多少钱?”
“不知道。不过,既然是这位画家画的。我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万吧。”
除了画作,直明还有其他藏品。墙边有一个镶着大片玻璃的展示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摆钟、原始的印刷机、早期的汽车设计图等。除了西洋的物品,也有日本的幻灯机和机械玩偶等。
“社长说过,精心制作的机械也是一种艺术品。”美佐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收藏品,松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说道,“他还说,长年担任UR电产的领导人,却没有创造出任何艺术品,真是遗憾。”
“我公公说过那样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