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可这句话在那年轻人听来却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声音:“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点二十一分。

海南省海口市。

这里是全国最负盛名的养老胜地,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陈天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现在他正坐在热闹的露天排档里,一边品尝着美味的海鲜,一边享受着温暖而又清新的海风。

在生活上陈天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他觉得人在世间活一遭就是应该吃喝玩乐,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只有让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道德、情义,全他妈的都是浮云。

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现在他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一个亲人,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付出一点点的真情。在他的眼里只有利益,完全服务于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钱。钱让他有资格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尽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时候还能每天都搂着不同的女人。

对此他非常的满足。

前些天那几个警察的突然到来曾让陈天谯吃惊不小,他还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落在了警方手里。不过此事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看来警方的调查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走刑警大队羁押室走出来的时候,陈天谯几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他战胜了所有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甚至还战胜了法律。

他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当他回到海口之后,他便更加肆意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他从那些失败者手中攫取到的财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经冷的刺骨,而这里依然保持着28摄氏度以上的水温,虾蟹肥美,膏满黄足。陈天谯吃完最后一只大螃蟹,一边抓起餐巾纸擦着嘴,一边举起另一只手高呼了一声:“买单!”

一个身材高大的服务生很快来到的他的面前。陈天谯略略瞥了对方一眼,却见此人留着长发,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子,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新来的?”陈天谯打了个饱嗝,“眼生的很啊。”

服务生笑而不答,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页帐单纸递了过来。

陈天谯接过帐单,凑着灯光定睛看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那张白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消费清单,而是写着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陈天谯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执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么名堂?”片刻之后,陈天谯把那张白纸愤愤地揉成一团,甩手向着那个服务生丢过去。

纸团正砸在服务生的脸上,但那人却毫不为意,他甚至还很认真地回答了陈天谯提出的问题。

“我在请您买单。”伴随着这句话语,服务生的右手迅捷无比地向前探出,在陈天谯的面前划出了半个圆圈。而后者只觉得脖颈处一凉,想要惊惧呼喊时,却发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切断,经过的气流只能带起污浊的血浆,向喷泉一般往伤口外溅射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场景,同时他又听见那服务生冷冷地说道:“这笔帐,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该结清的。”

十八年前?陈天谯略微想起些什么,但他的思绪已无法再继续下去。他所有的感观正随着鲜血的喷射而迅速丧失,当他的身体僵硬倒下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来得产生一丝的悔意。

排档周围的客人发现了此桌发生的异常,小小的骚动正在酝酿。而那个服务生则迈开大步,迅速向着热闹的马路边走去。片刻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而这时他早已融入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

晚二十二点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轻人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着脑袋露在外面。池子里的水很热,烫得他的皮肤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过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开似的。

池子里很清静,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来到洗浴中心的人,他们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轻人静静地躺着水中,眼前弥漫着一片热腾腾的蒸气,这使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

他仿佛听见了音乐的声音,优美柔和的小提琴,一度曾引领着自己走向非常美好的地方。但这份美好很快却又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了。

来自十八年前的电波,记录着一段丑陋的历史,也注定了他此后一生的归途。

那电波声逐渐覆盖了小提琴的悠扬乐曲,而年轻人的嘴角则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苦涩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须忘记某些东西,即使这过程再痛苦,他也无法回头。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年轻人已经在池子泡得足够久了,先前的烫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浑身肌肤的酥痒感觉。于是他便把身体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个脊背来,同时挥手高声招呼着:“师傅,擦个背!”

“来勒!”坐在室外条凳上等候的擦背师傅应了一声,但他却没有动弹,而是转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后者微微一笑,冲擦背师父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表示,然后他自己便站起身来,向着浴室内走去。

那男子脱的赤条条的,手臂上搭着条毛巾,看起来是擦背师傅的同行,不过擦背师傅以前却从没有见过他。

擦背师傅觉得那男子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一来就很痛快地给了自己一百块钱,而他的要求却很有趣:当池子里的年轻人找人擦背的时候,自己需要及时应声,但是擦背的活却要交给那男子去干。

有人愿意出钱帮自己干活,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美事?所以虽然满腹诧异,擦背师傅还是将对方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

现在他便带着好奇的目光,眼看着那神秘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半浸在池水中的年轻人走去。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男子终于走到了年轻人的身后,他弯下腰,左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轻人背部,右手则顺势抓起了年轻人的左臂。

擦背师父摇摇头,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标准动作应该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对,而对方这样用右手攥左臂的动作实在是别扭无比。

池子里的年轻人似乎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他微微偏过脑袋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觉得左腕处一凉,被某个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轻人蓦地一惊,连忙抬起头来,透过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那来人的右手腕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罗队长?”年轻人在愣了片刻,用诧异的语调报出了来者的名号。

而那假冒擦背师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罗飞,在成功锁住了对方之后,他的左手迅捷地一抖,将毛巾搭在了两人手腕相连出,正好能将那副手铐遮挡起来。

“不要有过大的动作,否则只会提前招来当地的警察。”罗飞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冲门外关注着他们的擦背师傅努了努嘴,然后他自己也走进了池子里,又道,“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年轻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冲着罗飞笑了笑:“这么巧吗?罗队长,你也到这里来度假?”

罗飞也笑了,他并肩坐在年轻人的身边,将那副手铐没入了水中,然后他反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文成宇,还是杜明强?”

门外擦背的师傅看着这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禁不住更加纳闷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两人本就是相识的朋友,那又何必让自己白挣这一百块钱呢?这世道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轻人此刻则侧过头看着罗飞,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盯了你整整十天,从十二月一号专案组撤离的时候开始。你觉得还有必要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吗?”罗飞淡淡地说道,“我们现在赤条条的坦诚相对,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人,请把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撕掉吧。”

这一次年轻人沉默了很久,他看着眼前缭绕的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转头面对罗飞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在瞬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那个倨傲自赏,盲目狂妄的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目光幽深,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敏锐气质的冷静杀手。

“先告诉我吧——”他轻叹着说道,“我的漏洞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