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西南雪峰上,老夫发动你天灵玉刺,你竟侥幸逃得一命,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

  竺星河在旁脸色微变,正一迟疑之间,但见他手指一松,手中粉末已随风而去。

  竺星河抿紧双唇,却终于未再开口。

  而青衣人看着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阴森森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这枚是应天刺,而你的督脉早已损毁,牵动不了你的血脉!”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动荡扭曲的叠梁拱上狠命一按,终于翻身爬了上来。

  她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衣人,问:“这么说,我身上的六极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全都是你搞的鬼?!”

  “呵,什么叫搞鬼?当年若不是为了争夺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么会想出这惊世骇俗的法子,重启天下八个死阵,掀起这般狂风巨浪?”脸上僵死的□□亦挡不住疯癫狂笑的模样,他一指山巅明楼宝顶,厉声道,“冤仇有解,血债血偿!今日便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看着他那癫狂模样,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朝着他冷冷一笑。

  本以为她该已心脏受损失去意识的青衣人,见她居然恢复如常,正在错愕之间,却听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当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么从你的六极雷下逃出来的?”

  青衣人心下一闪念,猛然瞪大了眼,失声问:“傅准……?”

  话音未落,只听得空中振翅之声传来,一只碧羽辉煌的孔雀穿破横斜雪花,飞到了即将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盘旋。

  神道一侧斜下方,孔雀起飞之处,风雪中站着一条清瘦修长的身影,面容苍白,在雪中捂嘴轻咳,正是傅准。

  见青衣人向自己看来,傅准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齿,“违逆我的指令,将你身上最要紧的两处玉刺给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一开始他就只对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脑之中的,减了分量,不会致死。”阿南说着,挥手向着傅准打了个手势,“既然你能以玄霜控制胁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

  孔雀俯冲而下,夜空中听不见的声波荡开,耳膜剧震。

  他们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携带了希声,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识。谁知双手按住耳廓之际,口鼻一凉,混杂在风雪中的香甜味已经冲入了他们的呼吸中。

  “黑烟曼陀罗……”青衣人闷哼一声,身体一重,脚下叠梁拱轧轧作响,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压力。

  而阿南与朱聿恒显然预先有解药,此时毫无异样。

  青衣人一咬牙,对竺星河道:“我来挡住他们,趁如今还能动弹,无论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踏着动荡的叠梁拱,向着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神功圣德碑亭冲去。

  在他的冲击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叠梁拱终于支撑不住,向着前方轰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着一条崩塌的火线,向着前方燃烧,即将把一切化为乌有。

  朱聿恒与韩广霆日月相缠,一时无法脱身,阿南立即追击上前,去阻拦竺星河疯狂的攻势。

  但前方的叠梁拱被他踩塌,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间勉强维持平衡,却根本无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飞扑向神道尽头,阿南手中的流光骤然飞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疯狂的去势。

  但,他身影飘忽不定,在风声中自然而然地侧身闪避,流光转瞬擦过,只勾住了他的腰间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风雪之中,一个发着亮蓝色幽光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被风雪卷裹着,迅速地划过阿南的面前。

  阿南下意识抬起手,将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来,右手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风雪送来的东西。

  一只墨蓝色的绢缎蜻蜓。

  在周围呼啸凌乱的风雪之中,散乱的天光与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闪而过,耀出一轮轮光彩,格外绚烂迷眼。

  ……第233章 亿万斯年(1)

  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了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迹。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决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砂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括顿时启动,轻微地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粘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千古以来未曾有之惨剧!□□大祭之日,出逃皇孙归来设阵,将皇帝、太子全部弑杀于□□山陵,真是震古烁今,大快人心!”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笑声,正是那个青衣人。他虽中了黑烟曼陀罗,但分量不多,更何况这东西他本就熟悉,因此还有余力讥嘲他们。

  阿南冷冷地回头瞪他,握起手中臂环:“是你!是你设的计谋,让他们遭此大难!”

  “哼,谁叫你不肯帮竺星河,还处处阻拦,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终究助他报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过头,盯着疯狂大笑的青衣人,厉声问:“你呢?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定要让这么多人血染山河,酿成惨剧?!”

  “哼,少废话。”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没了,我也没空与你纠缠,赶快把龙凤帝的骨灰交出来,跟你那二叔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转而瞥向左右。

  荥国公已经从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满身的雪泥,与顺陵卫们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来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设伏的幕后之力!”胸中愤懑难以抑制,朱聿恒握着日月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竺星河愿意留下我一条命的原因吗?因为还需要我与邯王互相争斗,将天下搅得更加动荡?”

  青衣人脸上□□依旧僵硬,衬得他狞笑格外诡异:“只有你们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宁!不过你是活不了几日了,看来你二叔才是最后的胜者,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朱聿恒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沉声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设好了计谋,我二叔怕是也无法坐稳那个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须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第234章 亿万斯年(2)

  旁边惨叫声响起,是阿南根本不理会青衣人,率先对荥国公下手。流光倏忽来去,已经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转,瞬间鲜血喷涌,手中刀子落地。

  见国公被伤,顺陵卫们顿时围上来,企图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恒冷冷喝道,“荥国公勾结逆贼,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顺陵卫们听皇太孙殿下发话,顿时住了手,但又不敢对自家主帅下手。

  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旁边诸葛嘉早已率神机营穿出,将荥国公一把制住,压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头,冲青衣人冷冷问:“看来,当初竺公子回归陆上后,你也是如此谋骗他合作的?”

  “回归陆上?”青衣人一声冷笑,“小娃儿,实不相瞒,你家公子与我合作的时间,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转,脱口而出:“难道说……他在海上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蛰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时,他悲痛欲绝发誓要复仇,可他没有回来;他一步步统一海外诸岛,成为了四海之主,但他认为时机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决定,率领海客回归陆上。

  她当时还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谋权篡位的那个凶手已经老了,有了可趁之机吗?

  可原来,是因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来,是要借着山河社稷图,掀起血雨腥风。

  “这么说,在海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得最走错的一步,就是该早点与身边人开诚布公,将自己的真面目袒露出来,尤其是,笼络住你这个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帮他的。”

  因为,竺星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只是一个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疯狂的报复欲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计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万民,也要颠覆仇人天下的决心。

  所以,他欺瞒了阿南,他知道她虽然爱他,但未必肯为他屠戮无辜,涤荡天下。

  可谁知道,命运如此,人生如许。

  兜兜转转,竟是她站在了敌人的身旁,来阻拦他最后的舍命一击。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他能接触山河社稷图,能不顾一切渡海归国,能对陆上形势了如指掌……”阿南的目光,猛然转向青衣人,直指他怒喝道,“都是你的功劳,韩广霆!”

  听她喝出这一句,青衣人身形陡然一震,微眯的目光中精光显露。

  “六十年前,跟随你的母亲傅灵焰远遁海外求生的你,与二十年前因为皇位的倾覆而出海的前朝皇子,肯定有所交集。而轩辕门与九玄门本就是同气连枝,所以我早该想到,教导公子五行决的师父,或许,就是你!”

  韩广霆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世间种种,木已成舟,如今皇帝太子俱已亡故,太孙苟延残喘又有何益,还是早点将龙凤皇帝的遗骸交还给我吧。”

  “你是说那坛骨灰吗……”阿南转向后方坍塌的四方城,道,“怕是找不到了。”

  “那我便守在这里,一点一点将它挖回来。”看着面前狼藉断瓦,韩广霆发狠道,“我定要带父皇回母妃身边安葬,绝不可能让他在这山陵,为当年的下属从葬!”

  朱聿恒却毫不留情直视他道:“你挖不到的。因为行宫密室中,根本没有骨灰。”

  韩广霆面色陡然变了:“这是……你们设置,要骗我入彀的局?”

  “不错,一石三鸟。你、竺星河、邯王,果然竞相投入罗网,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怎么,你为了设置罗网……”韩广霆一指坍塌的四方城,嘲讽问,“结果让自己祖父和父亲,全都死于非命?”

  “谁说朕与太子出事了?”

  随着一声喝问,在全副武装的侍卫护卫下,一行人绕过坍塌的碑亭,出现在神道之前。

  领头的人,正是皇帝,身上虽有尘垢,但威仪丝毫未减。

  而身后的太子身体肥胖,虽需太监扶持,但神情也算镇定,只是目光紧紧关注朱聿恒,见他身上衣服虽有破损,但并无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韩广霆在震惊之中,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耳边风声,阿南已向他袭来。

  韩广霆如今失去竺星河的春风之助,又中了黑烟曼陀罗,知道自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干脆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将自己压制于地。

  阿南冷冷问:“你以为阿琰勘察神道的时候,会察觉不到总控的自毁发动处在碑亭下吗?”

  而皇帝已在护卫之下,走到韩广霆的面前,垂眼看了他一眼。

  韩广霆与他四目相望,口中下意识地喃喃道:“陛下……”

  皇帝一言不发,只示意顺陵卫们清理神道。眼看原定上山祭祀的时辰已延误,他倒也不急了,吩咐人手去擒拿邯王,便带着众人进了大金门,暂避风雪。

  太监们在殿中设下交椅暖炉,小桌小几,四周点亮灯火,便在皇帝的示意下全部退避。

  亭中只剩了皇帝、太子、朱聿恒、阿南与韩广霆、荥国公六人。

  皇帝端起热茶,连喝了两盏,才强压怒气,喝问荥国公:“邯王果真大逆不道,竟敢在山陵大祭之日,设下如此恶阵,要置朕、太子与太孙于死地?”

  荥国公体若筛糠,匍匐于地不敢说话。

  见他如此,皇帝更是暴怒,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任他滚翻撞上身后柱子:“袁岫!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当年在燕子矶投降后,如今已是国公,女儿不是太子才人便是王妃,你还敢串通邯王刺王杀驾,你还有何求!”

  荥国公爬起来连连叩头,涕泗横流:“陛下!求陛下饶恕臣死罪,罪臣……罪臣实是被迫!因小女被太子所杀,邯王蛊惑罪臣,说若不助他对太子下手,日后太子登位,我等定然死无葬身之地!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接受了授意,但也绝不敢对陛下动手!是邯王信誓旦旦说,此次在神道设伏,陛下龙体康健定然无碍,只有太子这等行动不便之人才会落入罗网,罪臣实在不知竟是如此可怕阵仗,不然罪臣宁可自尽,也绝不敢听邯王指使啊……”

  皇帝目光冷冽,转向太子:“袁才人之死,果有如此内幕?”

  太子慌忙起身,说道:“袁才人死于青莲宗刺客之手,人尽皆知,儿臣不知荥国公从何听说谣言,竟有此成见。”

  荥国公目眦欲裂,吼道:“我女儿聪慧柔顺,自入东宫之后一心伺候太子殿下,只因偶尔知晓了皇太孙身上恶疾,为殿下分忧而询问当年事情,因此惹祸上身,竟被你们下手清除……”

  听到皇太孙三字,皇帝眉头一皱,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袁岫,你养的好女儿,僭越本分,妄议皇家之事,死得其所,你有何怨言?”

  荥国公虎目圆睁,握拳咬牙许久,才终于重重叩头在地砖之上,哽咽道:“罪臣……不敢!”

  皇帝轻易揭过袁才人之事,看看被制服的韩广霆,将问话又落在关节处:“这个韩广霆,不是海外归来吗?邯王为何鬼迷心窍,竟与前朝余孽勾结,听信此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南自然而然道:“其实,不但邯王与他相熟、傅准听他调令、竺星河与他联手,当年陛下不也在他的筹划下,发动了靖难之役吗?”

  皇帝霍然起身,瞪大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广霆,许久,渐渐从他身上看出了熟悉的身影,失声问:“道衍……法师?”

  “简直胡言乱语。”韩广霆面不变色,从容道,“道衍法师早已圆寂,如今金身尚在大报恩寺,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你说被我们挖出的那具金身吗?”阿南冷冷道,“那不过是你知道山河社稷图发作在即,因此与傅准一样,借助了一个特定的手法,死遁而已。”

  韩广霆冷笑道:“满口胡言!当年道衍法师之死,旁边目击者众不说,太子太师李景龙便在当场,难道他神经错乱,把没死的人硬说成是死了?”

  “李景龙当然没有疯,只是他当时酩酊大醉——或者,是被你下了点药物,因此倒在坡下昏昏沉沉,对于时间的掌控,实在不够精确。”

  “时间?道衍法师的死,不是在瞬息之间吗?他摔下土坡之后,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的,怎么可能回去后又生还了?”

  这般紧张的局势中,阿南却依旧是一副姿态悠闲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当时死的人就是道衍法师呢?”

  韩广霆道:“天下人尽皆知,道衍法师是孤身一人进的酒窖,不过滚了个酒坛子,就摔下土坡失足而死,李太师亲眼所见。这片刻之间,还能找个死人假装道衍法师不成?”

  “不,你说错了,当时进入屋内的,并不只有道衍法师一人,比如说,没有老板开门引路,法师怎么进酒窖呢?”阿南不慌不忙,娓娓道,“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道衍法师死后,那个老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人都说他是因为害怕所以远走高飞避祸去了,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作为替死鬼,早就消失在了人世间呢?”

  “可惜,道衍法师失足的时候,老板就在旁边,李太师也是亲眼看到他将酒坛子推下斜坡的。”韩广霆嗤之以鼻,“你倒是说说,酒坛滚下斜坡的一瞬间,他要如何与老板交换了打扮,还骗过蜂拥而上关心他的人,从而变成酒肆老板逃出生天呢?”

  “我说过了,那是因为,他利用了一个与傅准一样的,偷取时间的方法,或者说,让时间缓慢停止的错觉,终于使得自己拥有了死遁的机会。”

  阿南显然早有准备,提过放置于亭内的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小球,展示给众人看。

  “其实,我最开始注意到的是,傅准与道衍法师在消失之时,都出现了一个滚动的东西,傅准是一个卷轴,而道衍法师是一个酒坛子。”

  太子的脸色微变,动了动嘴唇,但却并未出声。

  “滚动的东西怎么了?”皇帝则将目光从韩广霆身上收回,端详着她手中小球问,“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一滚动,就能让时间停下来?”

  “这自然不可能。但,却可以利用滚动来误导其他人,让他们在错觉中,错估了时间。”阿南说着,将手中的小圆球放在面前小桌,问,“以陛下看来,这圆球从桌子的左边滚到右边,最长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这么一张桌子,两三息时间总该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脸色难看的太子一眼,将手中的球搁在桌面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滚着,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小球并不如众人所料,会在她的推动下飞快向前翻滚,而是缓慢地滚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转回去的痕迹,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调整好向前的姿态,再滚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别说三四息了,就连七八十息都过了,这个小球才缓慢无比地滚到了桌面另一边,从桌面坠下。

  阿南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于地。

  太子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而朱聿恒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脸上。

  显然,这个球也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库房之中,傅准从窗户另一端滚过来的卷轴。

  当时太子拿到卷轴后,便立即出声示警,说是有青衣人袭击傅准。因为一般人推断,卷轴从对面滚来不过数息时间,自然会料定傅准是在卷轴滚动的数息时间内出事,然后所有人奔向那边,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了库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与阿南一样的手法呢?

  那么,傅准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将卷轴滚过来的时候,从容地消失于库房内。

  而明知对面窗口早已无人的太子,却直到这个卷轴缓慢地滚到自己面前,才抬手取过卷轴,出声提示,让众人赶到已经彻底没有了傅准身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