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风雨如晦(4)

  出了大报恩寺,李景龙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送他回府时,朱聿恒下了马车,问:“天寒地冻,太师可方便我们去你家中,喝一盏茶暖暖身子?”

  李景龙哪敢拒绝,赶紧请他们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神思还有些恍惚的李景龙:“太师,在大报恩寺的那具尸身,定然不是法师无疑了。那依你看来,法师的金身,什么时候有可能被调换?”

  李景龙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亲眼看见法师进入酒窖,也亲眼看到他上一刻让我尝尝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坠亡,更亲手把他搬上马车,一直跟着马车不曾停下,直到确定法师断气……”

  说到这里,他一拍桌子,怒道:“这么说,法师定是在去世之后,遗体被人调换了?这可是圣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谁敢如此大胆,居然调换法师遗体?”

  朱聿恒安慰道:“太师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内幕,定会让人好生调查。”

  李景龙点头称是,灌了半壶茶却消不掉他的火气。

  阿南又问:“太师,你说道衍法师身上有青龙,那,当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师,身上可有这痕迹?”

  李景龙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们因为喝酒而全身发热,法师还将衣襟扯开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那日他的青龙纹身上,有些怪异之处,至今想来令我诧异。”

  阿南眉头微挑:“哦?”

  “就是……当日在出事之时,我与法师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寻找美酒吗?那时我因为酒醉摔倒,所以只坐在外面,直到他滚酒坛喊我注意时,我在朦胧间,好像看见了……法师因为酒后发热而扯开的衣襟内,皮肤上那淡淡的青龙显出了些许赤红色,就像几条赤龙缠绕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龙。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问:“也就是说,他身上那几条原本淡青色的痕迹,忽然变红了?”

  “对,这岂不是很诡异么……是以刚刚我听殿下说那青龙遇到石灰会变色,心头也是震惊不已。”李景龙敲着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间看错了,因为后来法师从斜坡上摔下时,我赶过去扶起他时,仓促间也瞥了他的身上一眼,便只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迹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阿南却不这样想,她向着朱聿恒看了一眼,在他耳边张口低低地说道:“当时酒窖内,有除湿的生石灰。”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她一点头。

  两人心有灵犀,自然不会当着李景龙的面细说,只问:“太师,关于道衍法师之事,可还有其他线索么?或是他素日有何怪异举动,或许可助我们破解法师遗体疑云。”

  “这……”李景龙皱起眉,绞尽脑汁。

  他被削爵之后,虽依旧挂着太师的名号,但在朝中一直可有可无。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孙因为当年法师之事而多次折节拜访,心下觉得自己或许起复有望,不必再天天钓鱼消磨了,自然搜肠刮肚,想再弄些重要的东西出来。

  “唉,法师待我,真是一片赤忱真心。当年我被弹劾削爵后,陛下一则为抚慰老臣,二则为平息悠悠众口,曾让我镇守行宫,聊充闲职。当时朝中众人无不避我而走,唯有法师常带酒前来,与我一醉方休。”说到这儿,他又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忙找补道,“但行宫寂落无人,再者护卫众多,我们也是偶尔、偶尔。”

  “行宫……”阿南未免想起了这是当年傅灵焰准备给韩凌儿颐养天年的地方,与朱聿恒对望一眼。

  朱聿恒貌似随意地问:“行宫建筑瑰丽,法师一个出家人,可喜欢那地方?”

  “这点倒出人意料,法师常在瀑布前与我对酌,我每每醉倒,醒来时便能看见他盘桓于殿前,那神情……”他有些迟疑,似是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好像有些落寞,又好像在怀念什么……”

  阿南倒是很清楚他在怀念什么,因此只笑了笑,问:“这么说,太师每次醉倒后,便只留法师一个人寂寞无聊了……不知道他会在行宫里面想什么、做什么呢?”

  李景龙毫未察觉她的言外之意,感怀道:“唉,年纪大了,本来这些事都模糊了,我也许久不曾回想。但前些时日接到一封信,里面向我问询起行宫之事,这些过往竟又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阿南大感兴趣:“哦,这么巧?不知这事与法师是否有关?”

  “这倒没有,却是一件蹊跷怪事。”李景龙搔搔头,见朱聿恒神情微动,便站起身道,“虽是小事,此毕竟事关东宫,殿下稍坐片刻,我拿来给您过目。”

  这老头被冷落了二十年,性子却依旧急躁,话音未落,便早已大步往后堂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见仆从们都退在廊下,堂上只剩了他们二人,干脆轻声讨论起道衍法师出事当日情形来。

  阿南道:“我记得,酒家将石灰撒在了酒窖地上、酒坛的下方除湿,而为了让酒坛滚起来,道衍法师必然要一手扶住酒坛下部,将它横倒,以至于手上沾满石灰——因为酒后发热,他去扯开衣襟时,手上的石灰自然也会涂抹到身上去。”

  于是,便像朱聿恒当时被撒了石灰那般,原本因为药物而转为淡青的山河社稷图,便会变回殷红颜色,重现那可怖的狰狞面貌。

  “但,石灰沾上之后,擦拭无用,需要用水清洗才能使红色淡去,而当时酒窖之内,道衍法师哪来的水清洗掉身上的石灰?”

  朱聿恒断定道:“所以,将酒缸滚落斜坡的,与坠下斜坡而死的,肯定是两个人了。”

  “如此看来,当年的道衍法师,肯定是诈死遁逃了。”阿南微微一笑,靠在椅上掰着手指头,“这岂不奇怪么?他在靖难之中立下不世之功,被拜为帝师,又自由自在,不曾受任何约束,圣上也绝无对他不利的可能,为什么他要假死而远走高飞呢?”

  “因为,身怀青龙的道衍法师,真实身份应该就是……”

  那个在茶花树下,被发现过身上八条青龙的,傅灵焰的儿子,韩广霆。

  所以,母亲特地为父亲而设计的行宫,他身处其中,自然情绪不同。

  “你说,他把国师灌醉后,会在行宫做什么呢?”

  阿南朝他一笑:“当然不可能是呆坐着看一整天瀑布吧,吵都吵死了。”

  两人在厅中低低讨论着,将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可等了半天,却迟迟未见李景龙回来。

  阿南无聊得开始翘脚了:“不知道信上的蹊跷怪事是什么,说和东宫有关的,难道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

  朱聿恒道:“必然不是,今日之前,李太师并不知道我身上的情况。”

  “那就是别的了,比如说,你长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算不算?”阿南托腮垂眼,看着他规规整整搁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双手,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垂涎之色,“皇太孙有这样一双手,简直是举国祥瑞!”

  朱聿恒哑然失笑,抬起那双灯下莹然生辉的手,弹了她凑到自己的面前的脸颊一下:“除了你,天底下谁会有这般古怪念头!”

  他弹得很轻,阿南捂着脸笑得也很轻。

  静夜中,门外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月光与灯光在他们的相视而笑中摇晃,让周身一时显得朦胧起来。

  在如此静谧美好之际,外间忽然有个声音仓惶传来,划破了沉沉夜色,令朱聿恒与阿南同时惊站了起来——

  “来人,来人啊!不好了!老爷溺水了!”

  趴在鱼池边哭喊的,正是伺候李景龙的老仆老鲁。

  阿南与朱聿恒疾步赶到后院时,诸葛嘉已经叫了两个侍卫下水了。灯笼映照下,一条颇为健朗的身躯背面朝上,在水中半沉半浮。

  侍卫们将遗体从水中拖到岸上,翻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李景龙。

  阿南蹲下来查看了一下李景龙的瞳仁,又按压颈部探了探脉搏,对朱聿恒摇头:“面部朝下呛水进肺,速死。”

  说着,她站起身,问身旁那几个正在放声大哭的老仆:“你们家太师通水性吗?”

  “我家老爷水性极佳!他嗜好钓鱼,当年燕子矶那条大鱼,上钩后难以起竿,他直接扑入水中与鱼搏斗,最后亲手拖出水面的!”老鲁哭着跪在地上,对朱聿恒连连磕头,“殿下,更何况这池塘的水不过及膝,养的鱼也只有尺把长,我家老爷身强体健,纵使滑倒入水,也不至于站不起来,活生生溺死在这么一汪浅水之中啊!”

  周围其他人都是齐声附和,唯有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油然升起两个字——“希声”。

  “查一查李老太师落水之时有谁在他的身边,或是谁接近过。”

  “是。”诸葛嘉转身迅速召集在院中把守的侍卫。

  阿南一眼看到了漂在水上的一个方形东西,便捡起李景龙搁在旁边的钓竿,钩子一甩,将它钓了过来。

  果然是一封信。可惜在水中泡过之后,它早已湿透,封面上字迹模糊。

  “这应该就是李太师要拿给我们看的信了。”阿南说着,将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早已是满满一封的水。

  她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将水倒掉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却失望地发现这信写在生宣之上,薄薄几张贴在一起,又被脏水浸透已久,墨迹早已洇成一滩,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尽管朱聿恒的手稳定且精确,将其一张张剥离开,铺在桌上,但面对一片墨团也是辨认艰难。

  囗囗囗兄当年囗囗囗宫守卫弟囗囗囗上允可往囗囗囗囗囗女囗囗囗囗多有秘囗囗阁囗囗囗散际囗囗疏漏囗囗囗囗知一二囗慰在天囗囗

  残字缺句甚多,一扫之下,毫无头绪。

  “奇怪,凶手杀人的原因,应当便是为了这封信……但为何他杀了人,却不将这最重要的东西带走呢?”

  阿南正举着洇开的墨团努力辨认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诸葛嘉走到门边,出声提醒:“殿下,仵作来查验了尸身,侍卫们也都一一盘问过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嗓音如常:“有何发现?”

  诸葛嘉也不避阿南,禀报道:“李老太师确属溺水而亡,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事发之前,侍卫们搜查过院内,确认并无任何人藏身,家仆们也全都候在堂外听用。直到李老太师去后院书房取信迟迟不归,才有人前去查看,刚走到池塘边便发现了尸身。”

  朱聿恒问:“确定园内无人?”

  诸葛嘉肯定道:“是。属下带人查遍了所有角落,今晚太师府中肯定无人进出。”

  阿南捏着下巴皱眉思索:“这倒是奇了。李太师身上无伤,却溺死在浅水之中,本应只有希声可以做到。但希声所传距离有限,必须在近旁才行,若无人接近的话……那又是什么手段杀的人?”

  诸葛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联。把守后院门户的侍卫,在李老太师进去后不久,模糊听到‘青鸾’一声惊呼,听声音,应当是李老先生在喊叫。”

  阿南“咦”了一声,问:“大半夜的,他忽然喊青鸾?”

  “是,总之是叫这个声调,其余的,便再无任何异状了。”

  “青鸾……”阿南犹疑着看向朱聿恒。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错愕思量。

  在这样的深夜,无人的院落中,为何他的口中会出现青鸾?

  这东西,又与他诡异的死亡,有何关系?

  ……第229章 三谒顺陵(1)

  朱聿恒回到东宫,天色尚未大亮,太子妃却已经在东院等他。

  见儿子此时才回来,她又是心疼又是难过,道:“聿儿,你可越发不像话了。你在西南辛苦颠簸,风餐露宿的,回来后也不好好休息,昨夜的接风宴喝了这么多,怎么又出去忙活了一夜?”

  朱聿恒看见母亲担忧模样,默然压下心中酸楚暗潮,只道:“孩儿如今已暂时无恙,刚回来肯定手头事务繁忙,母妃无须担忧。”

  她又问:“听说,你们去大报恩寺破了道衍法师的金身?”

  “也不算破,只是喝多了,好奇法师的金身能不能成,就打开看了看,最终也未曾损伤。”朱聿恒自然知道,应天府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瞒得过祖父与父母的耳目,因此也只道,“我还去了一趟李太师府中,只是他如今已经遭遇不测,刚刚去世了。”

  太子妃顿时大惊:“什么?太师去世了?如何去世的?怎会如此突然?”

  朱聿恒便将适才的情形对她讲述了一遍,太子妃叹息不已,道:“李太师早已不问世事,我看,他的死因必是起于那封要去取的书信。”

  “孩儿也这般觉得。”见母亲还想问什么,朱聿恒却向正殿方向看去,问,“父王起身了吗?”

  太子妃会意,带他来到太子寝宫。

  太子听到动静,披衣起床,朱聿恒取出李景龙处得来的最后那张信笺,铺于案上,展示给他们观看。

  太子妃毕竟心中有鬼,看着那几个勉强可辨的字迹,脸上顿时蒙上一层晦暗:“太师说此事与东宫有关……看这上面的女字,又打探行宫守卫事,莫非……”

  朱聿恒立时明白过来,既有了代入之人与事务,这上面的寥寥数字,也顿显清晰起来。

  他的手按在模糊不清的字迹上,缓缓道:“这么说……行宫之内,确实藏着秘密,对方已寻找了许久。”

  而太子则点着信笺,逐字逐句看了许久。

  “虽然信件已不知何人所写,但有守卫,有行宫,有秘阁,又与李景龙称兄道弟……看来,这个写信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这上面的缺漏,仔细推敲便可看出来,自然非那位荥国公袁岫莫属。”太子妃神情冷硬道,“前些时日,陛下念他丧女之痛,允了他入行宫祭奠。看来,他好像是借口女儿死于瀑布水潭,魂魄飞散难收,想要从当年驻守过行宫的李景龙手中拿到找到详细布局吧。”

  “而聿儿你说,当年李景龙在行宫时,道衍法师也常去寻访他?”

  “是,而且似乎还常对酌大醉。”

  “看来,行宫里有东西啊,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折……”太子思忖着,示意朱聿恒将行宫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朱聿恒应了,又问:“所以,袁才人死于行宫的真正原因,是因我而起?”

  太子默然叹了口气:“是,你身上血脉崩裂,我们其实早已知晓,只是因怕你伤心,所以我们才故作不知。谁知……竟被袁才人暗中得知,泄露了出去。”

  而太子妃则淡淡道:“虽然她服侍太子尽心尽力,人也温柔和善,但她知道了你的事情之后,理应谨言慎行,不应该与外人商议此事,以至于给东宫造成动荡。”

  朱聿恒心下通明,看来,父母确实早已知晓此事,并被袁才人误打误撞而得知。

  为了讨好太子,更为了巩固自己在东宫的地位,袁才人企图抓住机会立功,自然联系了认为最信得过的亲人。

  可惜,她的父亲是荥国公,她的姐妹是邯王妃,她等于是将兴风作浪的把柄,递到了敌人手中。

  虽知不应该,但朱聿恒还是问:“父王与母妃是何时发觉孩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的?”

  太子妃柔声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子,打娘胎下来,什么事情为娘的能不关心?你身上突然出现了那条青痕后,爹娘十分担忧,可当时时局动荡,圣上刚刚登基,天下人心涣散,我们一直不敢声张。幸好你渐渐长大,一直身康体健,后背最终也只留下了微不可查的淡青色,只像一条比较粗的青筋而已,我们才终于放下了心……”

  朱聿恒默然听着,问:“那,乳娘那边呢?”

  “我们一直未曾怀疑过她,直到你身上其余的血脉显现,而且次次发作可怖,才从你小时候的身边人下手,揪出了乳娘他哥。”

  太子望着他,面上挂满悲怆:“聿儿,你只需知道,爹、娘,以及圣上,都是这世上最疼惜你的人。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是你的命,也是你背负的使命。我们……都以你为幸。”

  话已至此,朱聿恒虽心头雪亮,却也只能闭上眼,一点头接受他们所有解释。

  见他并无异议,太子叹息着握住他的手,将那张信笺交到他手中,低声吩咐道:“你自幼便在圣上左右,大小事务稳妥得当,父王相信你可一切自主。”

  朱聿恒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

  袁才人打探东宫机密,并传递给荥国公袁岫,幕后主使只可能是那个在她死后迫不及待来兴师问罪的邯王。

  无论这信最终能否破解出具体内容,都是邯王企图对东宫不利的重要证据。

  他握紧了这封信,站在这湿冷阴寒的东宫殿内,望着面前殷切望着自己的父母,想着后院中,自己尚且幼嫩的弟妹们叫自己哥哥的稚音。

  除了他们一家,谁也不知道,朝野之望、日出之地的东宫,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争得扎根向阳的机会。

  为了二十年来如履薄冰的父母,他绝不能让藤蔓攀援于他们之上,争夺东宫的日光,更不允许黑翳将需要他庇佑的幼小弟妹们绞杀。

  “父王母妃放心,儿臣……定当妥善处理好一切。”

  应天今年的天气实在反常,明明已至三月,谁知寒风重又凛冽而至,春天的气息荡然无存。

  阿南将身上狐裘裹得紧紧的,拿着三大营令信去户部询问,看是否已有韩广霆踪迹。知道他尚无下落后,左右无事,便在街上逛逛,买点时兴的衣衫首饰。

  逛得累了,她找一个茶棚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街边小姑娘玩杂耍。

  隔壁桌的人喝着茶,闲谈话语传入她的耳中。

  “哎哎哎,你们有没有听说,行宫那边清理宫阙,居然在深殿密室之中,找到了一个镶金嵌宝的金丝楠木盒?”

  听闻这话,旁边众人顿时惊讶非凡:“嚯!那行宫不是当年龙凤皇帝所建么?龙凤帝尚未到达应天便已溺亡于江中,那行宫便常年闭着,怎么还藏有好东西?”

  “实不相瞒,我七表舅的儿子的连襟就在行宫里边当差,听说啊,那密室一打开,大家都惊呆了!那金丝楠木宝盒,端端正正摆放于石刻青莲正中,彩绘上龙下鸾,哎你们说奇怪不,既是与龙相对,为何不用凤而用青鸾?”

  众人一听有如此怪事,顿时议论纷纷,其中一人忍不住道:“那,盒子里面究竟是何物?”

  “嗐,说到这里真是晦气,打开宝盒一看,里面似乎是个骨灰坛子。”那人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见都是些闲杂百姓,才神神秘秘地道,“你们说这岂不奇怪么?行宫密室宝盒装殓,这人定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却又如何会被付之一炬?”

  老百姓对于这些秘辛自然有浓厚兴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竞相猜测,众说纷纭。

  直到一个老头忽然猛拍大腿,说道:“诸位,被付之一炬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尸身已坏,无法保存呢?比如说,溺水腐烂……”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想到了六十年前与这行宫有关的那一位龙凤帝,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说……?”

  众人错愕地面面相觑,都不敢再谈下去。

  毕竟,当年□□只是他封的吴王,在坐大之后才迎接皇帝来应天,可偏偏就在即将入京之时,龙凤帝沉于长江,自此驾崩——

  谁都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敢说其中发生了什么。

  阿南喝着热腾腾的红豆水,眼睛瞄着杂耍的小姑娘,耳朵关注着茶肆内动静。

  最终,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们说,那遗骨,究竟会如何处置啊?”

  又是那个老头思想深邃,捻须道:“毕竟出身尊贵,我相信朝廷自然以礼相待。这不,过几日便是顺陵大祭,你们说,会不会顺便替其修个坟茔,一并埋在山陵啊?”

  众人竖起大拇指,皆以为然。

  毕竟,这遗骨不能随意处置,也肯定无法风光大葬,借祭谒之时将其从葬顺陵,应当是最好的安排了。

  阿南正津津有味听着市井传言,茶棚外,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原来是那个人还没有瓷缸重的卖艺小姑娘,双脚一轮,将大缸在足尖上滴溜溜转起来,玩得风生水起,令人叫绝。

  阿南正靠窗鼓掌叫好之际,眼角余光忽见亮光一闪,一柄短刀从斜刺里穿出,直直向着她的腰腹而来。

  她眼疾手快,一扭腰险险避开刀锋,右手立即绕对方手腕而上,直击对面的刺客。

  刺客的刀落了个空,一时来不及收势,而她的手已缠住对方的手腕,眼看便要将他扯过来再一脚踹出去之际,阿南望见了那人面容,硬生生停下了手,错愕问:“司鹫?”

  这对她痛下杀手的刺客,居然是司鹫。

  他重伤未愈,尤带病容,脸上写满了愤恨,指着她怒道:“司南!你无情无义狼心狗肺,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阿南错愕不已,见他还扑上来要与自己拼命,手腕一扭便将他抓住,拖到了僻静角落,按在了对面座位上。

  “好歹朋友一场,久别重逢,你给我这样的见面礼?”

  “呸!谁是你朋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瞎了眼,交过你这个朋友!”司鹫不由分说,抄起茶水泼向她,“为了趋炎附势,你们差点杀了我,还杀了魏先生!”

  阿南一侧头避开茶水,眉头微皱:“公子说的?”

  提起公子,司鹫的面容又多了一层悲恸:“魏先生死在你们朝廷营帐,这是事实吧?而公子……公子如今哪还有可能说你!”

  阿南想着那一夜带着药方离开的竺星河,那一幕明明还在她的眼前,可奇怪的是,原本摧残心肝的痛与恨,居然都在开口之前消失了般,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司鹫看她这平淡的模样,呆了一呆,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他痛哭失声,咆哮道:“他不要我们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内,寸步不出,不肯见我们任何人,只让我们所有人都回海上去!”

  “他终于醒悟了,肯放下当年仇恨,回海上过自己的人生了吗?”

  “他不回去……他只让我们走。”司鹫颤声道,“今天早上,我去给公子送水时,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阿南心下了然,竺星河如此骄傲矜贵的人,绝不会允许别人看见他现在这般模样,必定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放开司鹫,道:“事到如今,你找我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先和大家回程,到海上继续过快活日子。另外,你跟兄弟们解释一下,我没有杀魏先生,若我要杀他,当时又何必在悬崖上救下他?”

  “可……可你投靠了朝廷军……”

  “司鹫,人生道路漫长,有分有合都是常事,你知道魏先生为什么而死,又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公子吗?”

  “我不知道!”他抬手捂住耳朵,颤声说,“我宁死……也不会怀疑公子,不会像你一样,背弃自己当年的许诺!”

  可阿南听他那绝望而苍凉的声音,便知道其实他心里,从魏先生的死、到公子现在的状态,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公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公子了。”阿南朝他笑了笑,望着天边薄如丝絮的流云,轻声道,“又或许……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只是在海上的时候,我们只要跟随他便可以了,所以一直未曾察觉到什么不对。可到了这里,我们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知道了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恩怨、太多的人生,我们才开始怀疑公子与以前的世界,是不是错误的,是不是我们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

  “别说了,阿南。”司鹫眼中热泪滚滚涌出来,捂着脸放声痛哭,“魏先生死了,庄叔死了,常叔废了……连你也、也背弃了我们,不回来了……阿南,难道你真的能忘记咱们在海上纵横的好日子,你的心就真的这么硬吗?”

  “当然不会忘,那也是我最好的日子。但,我不会回头了。”阿南摇头,望着他的目光毫无犹疑,“司鹫,就像公子也不再是当年的公子一样,我们都已经,永远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司鹫痛哭失声,捂着脸掩饰心头混乱,趔趄地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阿南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口一阵酸楚弥漫。

  只是这酸楚,已不再是为了竺星河,而是为了司鹫那注定无望的等候。

  ……第230章 三谒顺陵(2)

  阿南所居之处距离东宫并不远。

  天色将暗之际,她回到院中,跨进门便看见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

  她的脸上绽露笑意,在晕黄返照的余晖中显得尤为灿烂:“阿琰,等很久了?”

  “不久。”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边,“只是有点无聊。”

  “差点忘了,上次破损的岐中易还没补好,你现在没东西练手啦。”阿南的目光落在他空空的手上,笑道,“吃过了饭我帮你补好。”

  阿南探头去看厨房,正想看看今日吃什么,却听朱聿恒道:我把嬷嬷打发回去了,我……想吃你做的鱼片粥了。”

  阿南扬头朝他一笑:“好呀,不过想吃我的鱼片粥,你可得负责烧火添柴。”

  朱聿恒如今早已熟练掌握了烧火技术,阿南淘米加水,他在灶膛引燃了柴爿,火苗很快便旺旺烧了起来。

  粥饭慢慢煮着,阿南偎着他在灶火前坐下,一边取暖一边拿出药膏,将自己的手护理完毕,示意他将破损的岐中易拿给自己。

  泛着金属光泽的岐中易躺在她的掌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取过旁边的精钢丝,开始修复。

  朱聿恒拨亮火光,又在上头替她多点了两盏晚灯,照着她织补的手。

  阿南的手穿插过岐中易,手中拿着小镊子,将精钢丝弯折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她手指的控制无比精准,每一次弯折都是纹丝不差,稳得如同精钢丝天生便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只是代替上天将它们抽取了出来,组成在了一起。

  朱聿恒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手上。那上面的伤痕与肌理,每一处都是他无比熟悉而又无比依恋的痕迹。

  他望着阿南的手,心下忽然想,如果那一日,在护城河的旁边,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没有跟踪她,探究她,他与她的缘分,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存在?

  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与她相随、对她动心,最终再也不愿离开她,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时光,是不是,也是上天注定的呢?

  他这样想着,抬起手臂,将近在咫尺的她轻轻拥住。

  阿南靠在他臂弯中,感受到他温柔的怀抱,以及身上那寒梅孤枝的香气,心下泛起从未有过的温软感。

  米饭已煮到粥水浓稠,隐约香气正开始弥漫。

  阿南放下岐中易,起身揭开水缸盖子。前日在燕子矶钓的鱼,因为她弓鱼技术了得,带回来后不但活着,还有几条养在水缸里,十分活泼。

  她捋起袖子,抓了一条大鱼用刀背拍晕了,破了肚子刮了鳞片拔了鱼刺,揭开锅盖运刀如飞中,纷纷扬扬的洁白鱼肉便落了锅。

  姜丝紫苏盐末洒落,鱼片粥已经煮好。

  她手下不停,问:“你今日,与你爹娘谈得怎样了?”

  朱聿恒拨着灶火,让火势稍缓,声音也与火光一般低落了些:“不怎么样,我们所有一切猜测,都成真了。”

  阿南默然盖上锅盖,走到他旁边坐下,轻轻抱住了他。

  像是抚慰,像是互相支撑,又像是彼此串通好要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

  “那你,准备好了吗?下定决心了吗?”

  朱聿恒点头,闭上眼,低声道:“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别担心,无论什么路,我都会与你一起走下去。”阿南轻抚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我下午,还遇到了司鹫呢。他说海客们要走了,劝我跟他一起回去。”

  虽然知道她不会再离开自己,但朱聿恒还是警觉地竖起耳朵,转头盯着她:“你怎么说?”

  阿南抬眼看他,看到他发间沾染的一丝柴灰,便笑着抬手帮他轻轻拍去,道:“我当然拒绝啦,不过竺星河遣散了海客们,自己却失踪了,我总觉得……”

  她没有说下去,但朱聿恒已知道她的意思。

  竺星河走到如今,能凭借的内外势力、朝野匡助皆被朝廷斩断,已近山穷水尽。

  在这般情况下,他忽然将海客们全部遣散,其用意不言而喻。

  朱聿恒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靠在火前看着升腾火光,问:“你觉得,他会选择何时何地?”

  阿南沉吟片刻,问:“顺陵大祭?”

  朱聿恒挑眉:“他敢在□□陵墓上动土?”

  阿南却笑了笑,问:“他父亲被叔叔赶出家门,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叔父家抢走了,他能不能当着□□的面来了解恩怨,以求裁断呢?”

  她这话妄议皇家恩怨,实属僭越,但说得如此在理,朱聿恒也不置可否,只问:“这么说来,他会与韩广霆继续合作?”

  “谁知道呢,可能性很大。”阿南目光从火光中抬起,转而看向他,“对了,我今天在街上,听到行宫找到韩凌儿遗骸的消息了,果然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啊。”

  “嗯,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邯王与荥国公那边,必定也知道消息了。”朱聿恒淡淡道,“只要他们知晓了,那个人便不可能不听到风声。”

  “六十年前的骨殖,被秘密被收殓于当年为龙凤帝而建的行宫,还有青鸾压青莲的暗示……”阿南扬眉道,“当初葛稚雅为了母亲的遗骨,还拼死夜闯雷峰塔呢,我就不信韩广霆会愿意让他的父亲从葬顺陵,千年万代永远被压在下头。”

  “如果他真的是韩广霆,如果他还活在这世上,那么,哪怕他知道这是咱们设的局,也必定要过来一探究竟。”朱聿恒点头,淡淡道,“不然,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自己与世人的谴责。”

  毕竟,这是骨血承继,人子义务。

  但一瞬间,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胸臆微凉,一种永难摆脱的虚妄感,让她神情不自觉黯淡了下来。

  仿佛看出了她心口的恐慌,朱聿恒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轻声说:“别怕,阿南,你不是一直相信我的判断吗?”

  阿南默然抬手,回绕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也一样,有自己该为亲人担负起的责任……等解决了一切后,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阿南的心口泛起浓重的酸楚,不知道他所谓的走,是哪个走。

  他余下的人生,或许已经只有三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