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

  ……第201章 蓬莱此去(4)

  眼看这边就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商谋,方碧眠朝他们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墓园在郊外山中,面前只有两条僻静道路在野树间延伸。

  旷野风大,随同他们前来的海客与青莲宗一干人都静静候在风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与青莲宗谈判完成。

  虽然局势艰难,但他们都相信,只要竺星河与那人出面办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唐月娘见方碧眠紧张得身体微颤,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背风处,抚慰道:“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何这等紧张?”

  “毕竟,这是咱们能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颤声问,“阿娘,你说咱们这回……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碧眠,你还年轻,未曾见过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只能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最终青莲老母自会替咱们成就。”唐月娘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当日咱们刺杀狗皇帝,我被司南困于月牙泉下,冻得身体大损,怕是已无法继续撑起宗内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杀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们如今只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将青莲宗延续下去……”

  方碧眠郑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心跟随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而咱们是朝廷通缉的乱匪,哪有资本与他并行?”唐月娘轻抚她的鬓发,道,“但碧眠,你不一样。你出身忠良名门,若是青莲宗由你率领,到时你与他结了婚姻,才足以让竺星河接纳兄弟们,走出青莲宗的生路!”

  方碧眠转头看向墓园,可面前的荆棘野树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怎么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摇头,惶惑低声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对他而言,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样的……他可能对我们包容,待我们和善,但我们怎么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萧后人,以后更会是青莲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让跟随他的老人们乐意接受,青莲宗也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郑重问她,“你实话告诉阿娘,你可喜欢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为野风还是因其他,眼圈通红:“是,阿娘,我是很喜欢公子的,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是将他当成了我的命运、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凄惨,我全家覆灭,只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污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脱离污浊的教坊出身,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贵的方家后人,我不是卑微低贱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义子,他应该受万千后人景仰,他不应该是那般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紧搂她的肩,叹息道,“而且,不仅仅为了你们方家,也只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机会带领青莲宗走向更好的处境,你得扛着兄弟们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吗?”

  方碧眠喉口哽咽,郑重点头。

  前方等候的海客们起身,迎向墓园中出来的人。

  竺星河虽不动声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应当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月娘拉着方碧眠,声音已恢复如常:“走,咱们也得与竺公子将此事谈定下来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众人也都轻松起来。

  简单布置安排接下来的事务,竺星河见唐月娘走来,便朝她点头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桩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双。”唐月娘笑得和煦,对他恭贺道,“这些年公子纵横四海,干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铺开了好大的摊子,但,一人奔波劳累毕竟不是办法,若能有个贤内助,相信兄弟们或许会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边老人们催促,此时一看她脸上的笑意,便知晓了来历:“天下未定,谈何成家?”

  “所谓成家立业,安顿好了后方,才能心无旁骛干大事。”唐月娘转头望着方碧眠俏立于寒风中的身影,叹道,“碧眠这孩子,出身名门之后,七八岁上失恃后加入我宗,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论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闻天下的死节忠臣,他的后人若也能为公子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大伙儿的慰藉吧,公子觉得呢?”

  竺星河笑了一笑,颔首不语。

  唐月娘继续道:“论起外貌呢,碧眠这身段容貌、这才情性格,从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见过比她更为出色的人吗?”

  “方姑娘的相貌才华,自是人间第一流。”竺星河轻描淡写道。

  只是,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另一条身影。

  那个人啊……在灼热海风中乘风破浪,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放肆地大力挥手,笑着奔来,一个女子却活得比男人还要肆意……

  与方碧眠相比,何异于天上地下。

  可在这个时刻,听着唐月娘的话,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决定将青莲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后还望公子与碧眠相互扶持,青莲宗和海客亲上加亲……”

  “如此看来,我若与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局面?”

  听他这般说,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对的话,咱们今日便将桩婚事说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说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会与身边老人们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皱眉,问:“竺公子,可是我们碧眠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么?”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相信老人们亦不会反对。”

  他这态度,既不推拒亦不热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还待说什么,却听竺星河又道:“放心,无论方姑娘以后是什么名分,都不影响你我双方合作的诚意。”

  说到此处,他转过了河道,才发现方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后面,一双明眸水盈盈地望着他,里面满是期待与羞怯。

  他顿了一顿,但最终,只朝她点了一下头,大步离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声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经有人了。”

  “是那个司南?”

  见方碧眠点头,唐月娘冷哼一声,抚着她的背道:“别担心,如今局势,司南怎么可能还回得来?阿娘相信,无论他给你什么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终定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时值中午,雨下得越发大了,应天城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却挡不住朱聿恒前进的疾步。马车从宫城驶到东宫,刚停在门口,他便跳下车向内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内,身后瀚泓替他撑着黄罗伞,一路小跑。

  顺着风雨连廊绕过后方正殿,朱聿恒问上来迎接的东宫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松华堂小憩。今日早间殿下起身,处理了几桩政务后,忽然风炫发作,如今太医已来请过脉,说是……”

  见他语带迟疑,不敢开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当下更加快了脚步,直向后堂而去。

  松华堂前列松如翠,积石如玉,在雨中更显皎皎。侍女侍卫太监们全部被屏退于外,侍立门口,人人垂首肃立。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进门之际,却见父亲正躺在榻上,手中正持着折子,而母亲站在榻前,抬手夺去他手里的折子,并将他枕边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来,重新放回到书案上去,语带愠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听了!你这般硬撑着,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体将养回来!”

  太子个性向来温和,对太子妃又一贯敬爱,抬手捞了几回要抓回折子,但见拦不住她,也只能虚弱低声道:“聿儿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顾朝廷,又要顾咱们,如此沉重的负担,我这个当爹的看着,怎能不心疼儿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肿的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可这也没办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替你分忧呢?”

  “所以,我也想尽量让聿儿的担子能减轻点,至少,不要阻碍他去横断山……”太子抚着胸口,低低问,“邯王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一贯虎视眈眈,如今你风炫倒下,他必定兴风作浪。”太子妃说着,叹了口气,道,“如今东宫内外交困,你不好生关爱自身,如何能捱得过这重重难关?”

  “捱不过也要捱啊,咱们做爹娘的,还能阻拦聿儿吗?毕竟这也关乎他的生死。”太子声音虚弱却坚定,握着太子妃的手道,“唉,这二十年来,咱们不容易,聿儿也不容易,就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应天这边,咱们拼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抚着他的胸替他顺气,正在叹息间,忽然神情大变,抚胸的手加急,对外大喊:“来人,快召太医!”

  听太子妃声音都变了,外面太监宫女急急应了,赶去找太医。

  朱聿恒立即抬脚进内,太子妃正抱着太子顺气,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父亲扶起,见他被痰迷了心窍,眼神发直,意识正在恍惚间。

  “聿儿,这……”一贯冷静的太子妃此时也乱了方寸,看见儿子进来,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

  朱聿恒将父亲抱到床上平卧,松开他的腰带衣领。

  太医片刻赶到,稍一把脉,脸色立即大变,道:“病势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许可,老臣这便为太子殿下施针,只是……”

  只是,针灸毕竟是伤及贵人身体之事,他一时不敢决定。

  太子妃叹道:“既然事情紧急,那么你便动针吧,只是务必要多加谨慎,切勿损害了太子圣体!”

  太医忙不迭答应,取出随身的艾草及银针,替太子施针急救。

  几针下去,太子终于回过气来,只是气息虚弱,目光涣散地望着太子妃与朱聿恒,无法开口。

  太子妃叮嘱太医严守太子病情,让他给太子开药调养。

  等他退下之后,太子妃才紧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边。

  三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急一阵又缓一阵。

  太子妃终于开了口,询问朱聿恒:“此次邯王来应天,他看起来如何?”

  “二皇叔向来体魄康健,孩儿看他如今依旧盛壮。”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祖父曾在长子与二子之间犹豫选择良久,最终因为“好圣孙”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孙。

  而如今,他这个太孙身上被种下诡异的山河社稷图,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顺陵大祭在即,太子却旧疾复发,情况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国本动摇,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这一路走来,东宫风雨飘摇,同样是在朝堂旋涡中挣扎了数十年的太子、太子妃与太孙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晓。

  朱聿恒当即道:“父王身体如此,孩儿自然责无旁贷。”

  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太子的身体状况泄露出去,不然,圣上那边,难免会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点头,又轻轻拍着儿子的肩,低声道:“聿儿,圣上此次西巡遇刺,咱们虽然都期盼着万岁龙体康健,但如今看来,变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届时你若远在西南,你父王身体如此,能不能撑起东宫这片天,谁也说不准!”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等严重后果。

  他握紧双拳,停顿许久,才低低道:“是,孩儿……会留在父王身边,留在应天。南下破阵的事,孩儿会妥善安排,交由他人。”

  ……第202章 蓬莱此去(5)

  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荡,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划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记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花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花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面前呈现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门口,等候他的人正捧着卷轴,等待着他示下。

  他下了马,尽管竭力在控制自己,但双手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也有些飘忽。

  接过递来的图纸,他率人走进工部大门,低头看向工图卷轴上的画面。

  梅花山畔,庄严齐整、气势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为皇帝的恩眷,这陵墓的形制,已经超越了皇太孙应有的规模。

  这是这世上,属于他的,最后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工部侍郎见他目光死死盯在这图纸上,便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问:“殿下,敢问这陵寝,是陛下要为宫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吗?”

  毕竟,这陵寝的规格如此之高,可与皇帝太子的形制不一样,只能琢磨□□的嫔妃们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图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虚浮的,穿透工图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见他许久不答,工部侍郎只能又问:“若是如此的话,或可将云龙旭日更换为鸾凤朝阳,应当更合身份……”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道:“纹饰不过是小事,你们先加紧工期,将陵寝大体完工再说。”

  “是,臣等一定尽快。”见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绪不定,一干人不敢多问,捧着工图便要下去。

  尚未回转,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却又开了口:“刘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转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虚虚地按在图中陵墓宝顶之上,嗓音低哑,却清清楚楚地说道:“墓室宝顶之上,雕琢北斗七星之时,替本王加装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这便安排。”

  朱聿恒闭上眼,点了一点头。

  她有她欢欣游荡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尽管,他们还极力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希望能转移山海,力挽狂澜,可命运终究还是要降临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

  祖父心如刀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挣扎与奔亡,让他终可直面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长眠之所。

  祖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聿儿,你安心去,朕龙驭之日,便是追赠你太子之时。

  这是祖父对他最沉重的承诺。因为,哪有太子的父亲,无法登基为帝的呢?

  他生下来便肩担的重任、他背负着山河社稷图却依旧奔波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确实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担,安心离去。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备受煎熬的每时每刻,他曾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豁达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刻。

  纵然他再舍不得她离自己而去,再留恋她温热的肌肤与粲然的笑颜,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拥着她在日光下欢声笑语的人,终究都是徒劳。

  东宫,应天,南直隶,甚至整个天下,直至人生最后一刻,都是他的天命,会伴随他埋入宏伟壮丽的陵阙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艳阳中,永远熠熠生辉,灿烂无匹。

  ……第203章 宛丘之上(1)

  南下事宜齐备,选了个良辰吉日,阿南率领人马开拨。

  有了朝廷助力,行路十分顺利。到了云南府之后,又得沐王府相助补充食水马力,诸事妥帖,一路疲惫的众人也总算得以修整。

  虽时值冬季,但云南四季如春,日光炽烈,阿南换下了厚衣,穿着薄薄的杏色春衫,抽空出去逛了逛年集。

  彩云之南,习俗颇怪,赶集的人们穿着各寨盛装,有赤脚的,有纹面的,有满身银饰的,也有青布裹头的。吃的东西更是古怪,虫鼠菌菇、鲜花草芽,阿南看见什么都好奇,扫荡了一大堆。

  廖素亭帮她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随意翻看着,问:“南姑娘,你什么东西都买啊,这个花怎么吃你知道吗?这菌子怕不会吃得人发癫吧……还有这石灰是干什么的?”

  阿南笑道:“反正是诸葛提督会钞,有什么咱们都买一点,先准备着总没错。”

  诸葛嘉在旁边黑着脸付钱,一边狠狠给她眼刀。

  阿南笑嘻嘻地领着两人逛完整个集市,身后两个男人一个替她拎东西,一个替她付钱,云南民风开放,倒是见怪不怪,纷纷投来玩味欣赏的笑容。

  街边小贩叫卖稀豆粉,阿南兴致勃勃拉着廖素亭和诸葛嘉坐在小摊上一起吃。

  舀了两口尝着味道,她抬头望着面前两个男人,忽然想起去年初夏时节,阿琰刚刚成为她家奴的那一日,卓晏提着早点过来她的院子中探望殿下的情形。

  到如今,转换了时间,转换了地点,物不是,人亦非。

  她默然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花丛后一条人影。

  云南四季如春,气候最宜草木,满城花开艳烈,处处花树烂漫。而花丛后的那人身形无比熟悉,让阿南一时沉吟。

  廖素亭转头向后方看去,问:“怎么了?”

  阿南笑了笑,低头喝着稀豆粉,道:“没什么。从一路风雪中过来,看见这里花木锦绣,生机蓬勃,真好啊。”

  廖素亭问:“我听说,南海之上的鲜花也是常年不败的,真的吗?”

  “当然啦,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海风凉爽、艳阳高照,我居住的海峡上满是花树,它们永远在盛开,从不枯败。”

  说到过往和她的家,阿南眼中满是艳亮光彩,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目光不由又看向花树之后,却见树后的人朝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向隐蔽处。

  她别开了头,浑若无事地站起身,对廖素亭与诸葛嘉道:“走吧,没什么可买的了,回去把东西打点好,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出发了。”

  说罢,她起身走向驿站,再也不看花树后一眼。

  抬头望着红花映蓝天,身上是和风拂轻衫,在这宜人的气候中,阿南忽然想,阿琰此时,是否已经度过了江南最阴寒的时刻呢?

  江南今年的雪,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政务,冒雪前往李景龙府上。

  说到道衍法师生前在应天这边交往的人,众人一致提起太子太师李景龙。

  李景龙当年是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元帅,曾率五十万大军于燕子矶抗击北下的燕王。但燕王数万大军远道而来,竟一举战胜了当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以逸待劳的朝廷军,造就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神话。

  李景龙在败阵之后,便暗地归降了燕王,回应天后开启了城门迎接靖难军入内,也因此受封太子太师。

  后来他被弹劾削爵,成了闲人,而靖难的第一大功臣道衍法师不肯受官,留在应天监修大报恩寺,两个闲人因此相熟,又因都好垂钓而成了钓友。

  甚至三年前道衍法师去世,也是与李景龙喝酒之时溘然长逝。

  天寒地冻,李景龙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家中池塘旁垂钓。

  朱聿恒被请进去时,他刚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鱼,摇头将它从钩上解下,叹息着放回去:“黑斑啊黑斑,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光这个月你就被我钓上来四回了,你看看池子里还有比你更蠢的鱼吗?你嘴巴都成抹布了!”

  朱聿恒不由笑了,打了个招呼:“太师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