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后面的海客们,没想到黑暗之中居然隐藏着这般华美又可怕的武器,就在他们被这三轮光华惊得无法动弹,以为已经到了杀戮终止之时,却没想到第二三波弧光隐隐奏鸣,驱动第一波光华迢递而来,化为第四波斩杀之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灼眼的华光已经带上了粉色,那是利刃上面残留的血迹,让刃光都变了色。

  但,就在这一往无前的光芒向海客们飞旋而去之际,朱聿恒的手腕,被阿南抬手握住了。

  他的手微滞,感觉到阿南紧握他手腕的力道,目光不由在竺星河的脸上停了停,手下日月光华刹住了前行之势。

  手腕一抖,天蚕丝微颤,带动珠玉琢成的薄刃甩脱了血珠,迅疾回归于他手中的莲萼之中,静静垂于他的腰畔,不见半丝血腥之气。

  只有地上□□打滚的青莲宗众,彰示着他刚刚举手投足间斩杀了多少人。

  朱聿恒低头贴了一贴阿南略显凌乱的鬓发,目光定在不远处竺星河的身上,那里面分明写着些挑衅意味。

  竺星河收紧了右手,春风隐藏于银色扳指之内,在此时此刻荒漠的夜风中,触感尤为冰冷。

  阿南移开目光,一夜的疲倦似乎都涌了上来。她靠在马上,低低对朱聿恒道:“阿琰,我们走吧。”

  “好。”

  天边曙光初露,空中苍鹰疾飞,于他们周身盘旋。周围惊马伤者,混乱不堪,但已经不值得他关注。

  他拥着阿南拨转马头,抛下一地死伤,向着后方的敦煌绝尘而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方碧眠跳下马,赶紧去查看地上众人的伤势。

  司鹫看得心惊肉跳,喃喃自语:“这……这人用的什么武器啊,太可怕了!”

  冯胜、庄叔等人纵横海上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此时的声调也是微变:“幸好咱们没有与青莲宗一起进扑,要是与这人起了争执,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存有疑问。”

  方碧眠望着地上哀叫的同袍们,泪流不止地咬紧颤抖的双唇,目露恨意。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啊……”司鹫兀自心有余悸。

  竺星河神情冰冷,翻身上马,示意海客们离开。

  方碧眠看看他的神色,含恨道:“尤其是潜入青莲宗内部的那个人,我看她那般身手,绝不在南姑娘之下,至少……差不离。”

  竺星河听若不闻,没有搭理。

  而司鹫听她这般说,则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阿南肯定比她更厉害!她要是在这里的话,哪容得对方这么嚣张!”

  庄叔叹道:“可南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司鹫,你上次不是说和公子一起找到她了吗?”

  “找是找到了,可、可庄叔你不知道,阿南她变了……”司鹫骑马跟随众人往回走,沮丧道,“她眼睁睁看那个混蛋把我摔了两次,就是不肯回头!”

  庄叔深深皱眉,而前头的冯胜听到,立即回头嚷嚷了出来:“不能!不可能!南姑娘上次与我们分别,就是为了咱们舍生殿后,说她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兄弟,我冯胜第一个不相信!”

  司鹫急道:“冯叔,难道我会骗你?她不但翻脸不认公子,而且还把方姑娘都打伤了呢,方姑娘现在还敷着药!”

  竺星河没说话,只望着天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神情沉郁。

  方碧眠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点伤不算什么,能让南姑娘出口气就好。我看她如今遍身罗绮,金玉加身,日子过得也挺好。”

  司鹫摇头道:“阿南不是这样的人!她在海上时,我总见她拿珠宝玉器与海上商人换大马士革的钢刀、泰西的水银镜、绥沙兰的座钟,她以前从不在意珠宝锦绣的!”

  庄叔附和道:“我也信南姑娘,她定是另有苦衷。”

  方碧眠默然垂头,不再说话。

  司霖冷冷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说她平日就是最爱臭美的性子,漂亮衣服穿着,贵重首饰戴着,又有一堆英俊男人哄着捧着,可不就本性暴露,迷了心窍么?”

  司鹫又气又急,眼巴巴看着竺星河,期望他能给个准话。

  众人的目光也都在竺星河身上,请他拿主意:“公子爷,您是最了解阿南的,您看,她真的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抛下我们兄弟转投敌营吗?”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庄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只身殿后护送他们离去的那一夜,他正得了孙儿,一群人饮酒之际,他还酒后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后便发生了那一场尴尬……

  他抬眼看看冯胜,冯胜显然也想到了那一节,似要说话,庄叔赶紧拉住他,摇摇头示意别说话。

  “不论如何……”竺星河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淡而坚定,并无犹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也不至于转投敌阵,对我们这些昔日兄弟动手。”

  “公子爷说得对!”冯胜与庄叔等人心头石头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说了,阿南不肯回来也未必是坏事。”竺星河淡淡道,“她个性,确实是执拗了些。”

  众人都想起阿南在分开前一直力图阻止他们与青莲宗合作,方碧眠作为青莲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帮助官府擒拿下狱,青莲宗众付出巨大牺牲才将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这边,怕是青莲宗那边也有意见。

  “便让她在外间多玩几天吧,或许,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内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发了话,众人也便不再争议。

  已近敦煌,路边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这风沙灰黄的大漠中,竭力扩散自己的馥郁香气。

  从树下经过之时,晨风中一两簇金黄的花枝掠过他的耳畔,将香气沾染在了他的发间与衣襟上。

  竺星河闭上眼睛,在马上仰头闻嗅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氲香气。

  他想起与阿南重逢时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刚才与那个刺客擦肩交手之际,那种相同的气息。

  那黑暗交错的一瞬间,不需看也不需听,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只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属于朱聿恒的特有气息。

  不是沉檀龙麝的香气,只如冷冽严冬中影影绰绰一支寒梅在朝阳中初绽。在与朱聿恒的数次交锋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着一样的香气,策马扬鞭而去,将他丢在风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过一次头。

  ——十四年前的暴风雨中向他伸过来的那双手;五年前只身跃上他的船头说“我出师了,以后你赶不走我啦!”的那条身影;尸山血海之中相抵拼杀互为依靠的那片脊背;无数次从必死的困境中挣扎相扶而出,她扬头对他露出的粲然笑颜……

  当时以为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面前鲜明灼亮,此时却被那香气如火焰卷过,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烬,惨淡粉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睁开眼,从这片刻的迷乱中抽身而出,抬手缓缓掸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旧平静。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个小小波折,不可能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第156章 故国旧梦(2)

  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拼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着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

  来不及与对面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两口粥,抓过桌上的筷子就吃,将嘴里塞满满。

  朱聿恒抬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推过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边的布巾,将她那头长发包住。

  她头发既浓且长,坐着的时候垂垂及地。他拉了把凳子过来,将它们置于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干。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触感细软却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痒。年幼时读过的子夜歌,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惊讶,略略回头看他。

  他避开阿南诧异的目光,嗓音略带低涩:“别着凉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呢。”

  阿南“嗯”了一声,便回头继续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后,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凝望着她。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至细韧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却偏偏有一缕碎发,蜿蜒于她的领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寻。

  他的心口猛跳起来,目光逃避地游移,却看见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肿胀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他抬手轻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伤处。

  阿南将筷子换到左手吃着,道:“阴沟里翻船,被青莲宗主砸的。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你来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满不在乎的她一眼,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将药酒倒在她的伤处,抬手帮她将淤血揉开。

  阿南风卷残云将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缓过一口气来,搁下筷子看着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着她,低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许你再这般冲动了。”

  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担忧,阿南没来由心虚,含糊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来呢?本来以为只是跟踪方碧眠,去打探阵法而已……”

  朱聿恒望着她,似是想问海客与青莲宗们所商议的事情,但最终还是罢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盖好药瓶。

  阿南活动着手腕,问:“不想问我昨晚听到了什么吗?”

  “想。”朱聿恒坦诚道,“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你若不方便说,我便不会问。”

  阿南静静望了他片刻,望着他坦荡赤诚的双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议杀你的祖父,挑拨你的父叔,分裂这王朝天下——

  而这群人,是她曾经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义,让她心口春风的伤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仿佛要将她胸口灼烧出一个黑洞。

  可她没办法开口。出卖昔日的朋友给如今的朋友这种事,她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转开头,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了吗?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经寻出阵法的地点。”朱聿恒洗净手,坐在她对面,将那些陈旧的卷宗翻开。

  阿南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那本册子,问:“是傅灵焰留下的吧?”

  “是。”他将它摊在她的面前,指向其中地图道,“你看,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青莲宗主带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关于傅灵焰留下的那个可以灭绝西北防线的阵法所在。

  册子上是无数条黑线,互相连通,蔓延勾连,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两个标记点在骷髅头正中,正如一对灰败眼睛。

  那标记由陈旧的胭脂绘成,当年必定是鲜红夺目,十分显眼,可如今早已黯淡,与灰黄的书册相差仿佛。

  阿南皱眉问:“这是……地下通道?”

  “对,共有三个入口,正在鬼头的嘴巴和双耳部位,而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聿恒在鬼头上绘出标记,道,“地下的通道与地面的不同,是上下纵横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线难寻。”

  阿南喝着粥,听他详细讲解其中的路线。

  玉门关这边的地下道,由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陆续挖掘而成,千百年来水文环境变迁,穿井的路线也多有变化,不断废弃旧的,又不断挖掘新的。

  “根据这张图来看,六十年前傅灵焰借率众北伐之际,利用当地人力将地下矿道、水道、天然洞穴连接,设下了这个玉门阵。”朱聿恒指向面前矿场,说道,“口部,位于魔鬼城处;双耳,一边是矿场入口,一边是王女死亡之处。只是……”

  这纸上无数条细线,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的似断头路却又在另一边向前延伸,有的一个拐弯后与另外的相接,复杂至极。

  阿南此时疲惫至极,也懒得去详细看路径,只指着口耳交汇处的一个黑点,问:“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这里属于鬼面的鼻部,凡人皆仰赖呼吸生存,我看,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控制点。”

  “这样,对地下通道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探勘矿脉的老工头们。你去矿场多找几个,先把路线给理出来。”阿南揉了揉自己肿胀的手,道,“我得躺一会儿,真的有点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面的那几封信札看了看。

  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纸张黄脆,甚至因为她揣在怀中活动激烈,导致信封都残破了。

  她抚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莲标记,将它拆开。

  果不其然,这是当年傅灵焰所写的信。

  “长河日落,沙陵浴血。红日西沉,一如弹丸。风沙漠漠,割肉如刀。静夜深长,唯念思君。”

  阿南摊开信,开头便是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

  她有些诧异,把后面的信纸翻出来看了看,确定没有收信人名讳也没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见字如面,灵焰玉门关外事务已毕,不日将归君身畔。回程之际,立于沙丘之上纵目望远,眼见千山万壑俱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双翅而越万里山阙,不必夜夜梦里相见……”

  阿南略感错愕,又觉得心口一阵微甜——这被收藏在青莲宗要地的,居然是当年傅灵焰写给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语句,显然与对方相爱至深,正在魂牵梦萦之际。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内,听她看着信件自言自语,便走过来问:“怎么了?”

  “傅灵焰的情书啊,你说怎么会在那里呢?”阿南将信件展示给他看。

  他坐到她旁边,低头与她一起看信,说道:“两个可能。一是傅灵焰当年因故没寄出信,放在了这边;二是收信的人便是青莲宗内的人,对方将这封信保存了下来。”

  “对哦,这么说收信的人应该是……”

  “龙凤皇帝韩凌儿吧。”朱聿恒淡淡道,“所以她不写抬头称呼也不写落款,是希望他只是自己的‘郎君’,而不是要持礼守规的那个‘陛下’。”

  阿南赞成地点头,看向下一页。

  “昨日破头潘自南而来,已具告我北伐之事。郎君谋略既妥,灵焰自当鼎力相助。唯我身份于军中颇为不宜,当另寻一名分,以供号令军士之用。”

  看到这里时,阿南与朱聿恒都是心口微动,两人不觉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阿南迫不及待,立即翻看下页,看她后面所写究竟如何。

  “思及当日与君相识,入宫之际拆‘机关’中的首字为姓,自此拥有第二身份。不若如今便以第二字为姓,藉此为郎君驰骋,定苍茫河海、万里江山。”

  阿南盯着“机关”二字看了许久,又缓缓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亦在此时转头看向她,两人同看信笺,相距极近,此时一同转头,脸颊差点相贴。

  默默挪开了些许距离,阿南轻咳一声,然后才指了指上面的字迹,道:“机、关……”

  朱聿恒点头:“当年傅灵焰在宫中,身份是姬贵妃。”

  “如今她的第二个身份,姓关……突如其来地出现于军中,无人知晓她任何过往。”

  “关先生。”朱聿恒肯定道,“除了他之外,又作何人想?”

  关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韩宋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伐元,自元大都一直打到上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

  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阿南摩挲着这陈旧的纸张,心下颇有感慨:“仔细想来,傅灵焰与关先生的关系,我们确实早该察觉。”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进来,道:“我让人查找一下档案,看看是否能为我们的猜测作为佐证吧。”

  关先生当年北伐之时,敦煌作为西北重镇,亦是要地之一。虽然时移世易,但他既然于此大放光彩,必然会留下种种痕迹。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文书们寻到了一本《韩宋北伐实录》呈上。这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详细记录关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他们坐在一起,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一遍翻完,他们商议了一下,将关先生历年来加官进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整理了出来。

  “你看这里,”阿南右手不便,因此朱聿恒抬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自己关注的那几行,“关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扫了下去,“初六吗?”

  她记得那副龙凤皇帝御笔的画像上写着,七月初六所绘。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凌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副画像……你还记得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应该便是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元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先生疯狂反击元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凌儿特意给关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北元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蒙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形于色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元廷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皇帝亲赴山东,为关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先生二渡碧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眉眼氤氲倦怠的阿南,遥想着当年惊才绝艳的“关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是啊,毕竟三月还能遮掩,四五月就要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阿南叹了口气,掰着手指道,“而按照时间来推断的话,当时腹中这个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被傅灵焰带着辗转寻医的那一个了。”

  傅灵焰于军中所怀,并借死遁而生下的孩子,最终却遭山河社稷图缠身,成为朱聿恒的前车之鉴。

  这个结论,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傅灵焰苦苦追寻孩子的生路,最终带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后,同样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脉崩溃的时间,却与她在各地设下的机关阵法严丝合缝。

  她放弃了关先生与姬贵妃的身份,离开了宫闱,远离了权力纷争,带着孩子奔波于大江南北,遍寻名医,希望能救治自己的孩子。

  而就在她寻医的途中,韩宋朝表面上进入全盛时期,北元一蹶不振节节败退,下属诸王迅速光复南方。但辉煌表象下,是韩凌儿无力节制各路藩王,诸王为扩充地盘而陷入混战,直至各股势力最终合并为三支大势。

  难以节制诸王的韩凌儿,在利用诸王相争来平衡势力的同时,催促傅灵焰尽快回归。

  他们翻过了韩凌儿给傅灵焰写的信件——其实严格说来,更像是诏书。诏姬贵妃回朝,勿使金册玉宝蒙尘,椒房兰闺空置。

  傅灵焰确实回去了,还与韩凌儿有了第二个孩子,但孩子尚在腹中,她便只身离开了皇宫,再未回归。

  乱世纷争终有停息之日,而当本朝太.祖于鄱阳湖击溃其余诸王主力之后,龙势已成,再难遏制。

  韩凌儿被部将迎往应天,等待他的是应天郊外那座由傅灵焰亲自选址构想、居于瀑布之畔宛若仙阁的行宫。

  船行至长江入海口之时,韩凌儿曾短暂停靠傅灵焰创建的拙巧阁,在那座四季花开锦绣的东风入律楼阁之下,寻访当初那条身影。

  然而,那里只留下了他曾为傅灵焰绘制过的画像。

  傅灵焰早已离开了故土,乘槎归于海上,再不回还。

  龙凤皇帝只拿到了她写给他的最后只字片语,一封诀别信。

  阿南将最后一封信拆开,看着上面的第一句,神情疑惑黯然。

  十年光阴,离合聚散。傅灵焰的笔迹未变,行文口吻也未变,只是当年缱绻温柔的离愁别恨,全都已转成了决绝去意。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当年这段轰轰烈烈的相爱,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也决定了山河与王朝的起落。可最终,只落得她只身离去,与他恩断义绝。

  韩凌儿最终未能见到傅灵焰精心为他设计的行宫。

  他的船尚未到达应天,便因风暴而倾覆。众将士为这位不幸的皇帝痛哭一场后,新帝顺理成章登基,励精图治,开创了全新的蓬勃王朝。

第157章 故国旧梦(3)

  “为什么呢……”

  一夜困意袭来,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时,手中兀自握着那封诀别信。

  傅灵焰并未透露什么,可她依旧能从这几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与决绝。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页发黄信笺飘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着这古旧薄透的纸张,想知道韩凌儿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当年那般爱他的傅灵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转身离他而去。

  “对她不好吗……”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记得她的生辰,满怀爱意为她绘像、替她亲手制作笛子,简直就像是一对民间的痴恋男女。

  是当初有了嫌隙而离开吗?

  可韩凌儿有需要,她还是带着孩子回来了,他们的感情并无变化,还多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傅准的母亲。

  是相隔太远生疏了吗?

  可看诀别信里的感情,绝非是淡了或者变了。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导致了傅灵焰如此狠心决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阵法,是为了对抗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华。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后,她便关闭了这些杀阵,此后她携子远遁海外,应该是没有回来过。

  那么,是谁利用这一甲子循环之期兴风作浪,又是谁、以何种手法,将阿琰的性命牵系在她留下的阵法之中呢?

  困倦让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进入了梦乡,她依旧无法摆脱杂乱思绪。

  在梦里,她眼前纵横来去尽是虚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现了年幼时曾遇到过的,慈祥对她微笑的白发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轻时的模样,却发现她并不是画像上的样子,而是幻化成了傅准的模样。

  她还看见傅灵焰握着自己的手,问,阿南,你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阿南想问是什么覆辙,回头却看见阿琰温柔的容颜。他手中珠玉鲜花灿然鲜明,可比它们更为动人的,是他凝望她时那烁烁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间,她脚下忽然一松,眼睁睁看着傅灵焰不断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万水,层峦叠嶂,失重坠落的人忽然变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从三千阶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绝望让她骤然醒转,坐起时看见窗外已是午后。身上海棠百蝶缂丝被温暖柔软,显然是睡着后朱聿恒帮她盖上的。

  她捂住双眼,梦里的一切还沉沉压在心口,难以释怀。

  她怎么会与傅灵焰合二为一呢……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