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看你已经来了嘛,想着先下去看看,谁知道下面机关发动如此迅速,又如此凶险……唔,甚至感觉不像傅灵焰的手笔,太过决绝狠辣了。”阿南啃了两口瓜,想想又问,“对了,这机关借水道而设,依滑轨而动,你是怎么准确寻到轨迹的?”

  朱聿恒慢慢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道:“楚元知炸开的地方,大概就是滑轨的驱动处,墨长泽的‘兼爱’捕捉到了运转的些微振幅,帮我确定了准确地点。”

  “好险,好险。”阿南拍着胸脯,心有余悸,“要是今天你没有来,或是你在判断时稍微差了些许毫厘,或者你在接应我的时候有一丝犹豫,我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知道就好。”朱聿恒看她兀自嘻嘻哈哈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抚过她脸颊上的青肿,“以后无论做什么,先和我商量过,知道吗?”

  刚洗过的手略带微凉,他的指尖轻轻地按在她脸颊之上,那凝视的目光却如此灼热,让她的脸有些烧起来。

  下意识的,她略偏了一偏头,逃避这种因亲昵而带来的心慌:“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身体不中用,在逃跑的紧急时刻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旧伤忽然发作了,手脚一下子痛得抽搐起来,导致误触了机关。”

  “我看看。”朱聿恒身上的血脉也在抽痛,但他还是先捋起阿南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

  狰狞的两层伤疤还深烙在她的臂弯上,但肌肤是完好的,伤口并未迸裂,也不见任何痕迹。

  “可能是牵动了之前愈合不良的伤处吧。”阿南揉着尚在隐痛的伤口,恨恨道,“傅准这个混蛋,不知道他如何下手的,我历经千辛万难终于接好的手,也永远恢复不到之前了!”

  朱聿恒轻握她的手腕,想要安慰一下她,谁知喉口一紧,整个人倒了下去。

  阿南大惊,一把将他扶住,见他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正在忍受剧痛,忙将他的衣襟一把扯开。

  果然,那几条淤血刺目的经脉,彷如受到了无声的感召,正在突突跳动,触目惊心。

  阿南倒吸一口冷气,抬手覆上那些可怖的经脉,急问:“你怎么样?怎会突然发作,难道是……玉门关的阵法突然启动了?”

  朱聿恒抬手紧握着她的手臂,强忍剧痛,艰难地低低道:“不是……是我全身的经脉……都在痛。”

  阿南赶紧将他上身的衣服都解开,看到确实只有那几条发作过的经脉红赤跳动,并没有新的出现,并又问:“之前也出现过吗?”

  “偶尔……剧烈活动后,会出现不适,但从未……这样发作过。”

  “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朱聿恒抓紧她的手,熬忍着身上的疼痛,等待它渐渐过去,才勉强喘息道:“我……还想在你面前留点面子,不想让你当我是废人……”

  阿南顿了顿,目光从他的血痕遍布的胸口,转到他惨白的面容上,只觉一阵酸涩冲上鼻腔,眼圈不由得一热。

  这素来高傲尊贵的男人,究竟隐藏起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挣扎。

  “你放心……”她放轻声音,贴近他道,“我不会食言的。”

  朱聿恒轻轻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躯体终于慢慢松懈下来,脱力躺在了她的怀中。

  阿南查看着他发作的经脉,有些欣慰地发现,被她剜出了毒刺的阳跷脉,发作不甚明显,比之前毒刺在经脉内破裂的要轻微许多。

  “现在未到月底,距离下月底第五根毒刺发动还有时间……我们一定能赶在山河社稷图和玉门关阵法发动之前,将阵眼中的母玉取出来,避免你身上淬毒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阿南抬手轻抚他身上的殷红血线,斩钉截铁道,“只是阿琰,你可不许再这般胡来了!明知自己身体情况如此,还动不动就豁命,怎么行动前不多想一想呢!就算撇开山河社稷图不谈,若刚刚你预估错误,机括的中心并不在我身后的黄沙之中;或者我未能在最后一刻收住你冲出去的势头,你现在可能和我一起,被绞入黄沙机关,已粉身碎骨了!”

  “当时情势,容不得我多想,再说……”朱聿恒定在她脸上的眼神显得深暗了些许,“阿南,你要是出事了,我肯定也活不了的。”

  阿南喉口哽住,低低道:“如今你身边多的是得力能人,他们今天不是助你一举击破危局了吗?就算是我,可能也无法做得比你更干脆利落。”

  “可我……不信他们,我只信你。”

  阿南默然垂头望着怀中的他,许久,叹了口气,又笑了出来。

  血脉的跳动舒缓下来,深红的颜色也逐渐不再那么刺目。她慢慢将他的衣襟理好,扶他做起来。

  “对了阿琰,我这次下去,还是有收获的,咱们这场危险也算值得啦。”阿南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你看,这是什么?”

  朱聿恒目光过瞥那金灿灿的东西,声音略沉:“金翅鸟?”

  “对,北元王族才能拥有的金翅鸟。这个显然是临时从项圈上扯下来的,翅膀与鸟头勾连的地方都扯断了。”这是一只展翼飞翔的金翅鸟,比阿南的掌心略大,镶嵌着白珍珠、红珊瑚与绿松石,十分精巧。

  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渐散,慢慢坐起将其拿起,端详着:“这边的地下穿井虽然干涸了,但只要没有坍塌堵塞,与其他水道还是连通的。而……”

  “而北元王女身边的侍女瑙日布,就是跳下了穿井自尽的。”阿南朝他一笑,用手指拨了拨上面的珍珠,道,“这珍珠如此莹白,珊瑚与绿松石镶嵌处也并无积垢,显然是刚刚被人丢弃在此处不久,甚至可能就是几天前。”

  “回去后,咱们查一查这是不是王女的首饰。”朱聿恒说着,又思索道,“可就算这是北元王女的,就算瑙日布跳井没死,她们下洼地仅仅十数息的时间,够干什么呢?”

  “大概够走到凹地中心,然后瑙日布一把扯掉这个金翅鸟吧。”阿南说着,将金翅鸟抛了抛,踹回了怀中,“剩下的,就是查金翅鸟和雷火的关系了……毕竟,这可是王女早就梦见的一场火,对方可是早就安排她死在青莲里的。”

  说到这里,阿南又想起一件事,道,“说到青莲,咱们前几天的猜测应验了,六十年前,果然有人在这附近遇见过傅灵焰!”

  朱聿恒精神见长,阿南切了瓜,和他一起坐在避风处,一边吃瓜啊,一边慢慢将旁边村落中秦老汉的回忆给朱聿恒详细讲述了一遍。

  “所以现在,我们寻找青莲阵法,已经找到了一朵水涌青莲、一朵木生青莲、一朵自天而降令傅灵焰四下寻找的青莲……”

  两人相视苦笑,这千头万绪,轻易之间如何能迅速理出。

  “另外就是……”阿南扶着头,喃喃道,“在看到穿井上那块石板的时候,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是一下子又抓不住……”

  “是那块盖在井上的石板吗?”朱聿恒瞥过一眼,亦有印象。

  “嗯,你想到了什么?”

  朱聿恒毫不迟疑道:“归墟青鸾台上,那块怪异的第八幅石雕。”

  “是啊,那肯定存在、我们却找不到的第八个阵法……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的图样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匹配的地点,为什么傅灵焰的手札里没有它的存在?”

  然而,没有答案。摆在他们面前的,全是谜团。

  “算了,那都是后面的事了,先专心对付玉门关这个阵法吧。”阿南几口吃完了手中的瓜,感觉自己已缓过来了,起身向他伸出手,“不早了,咱们走吧,总不能在这里过夜。”

  朱聿恒紧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站起身。城墙的缺口外,颜色鲜明的孔雀正从漫漫黄沙中掠过。

  朱聿恒问:“你下去查探那口枯井,是傅准的主意吧?”

  “这混蛋表面上说有线索,其实把我骗下去,肯定有所图谋!”阿南愤愤道,“我还以为他在你面前会有所收敛,看来我是低估他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不怀好意,但他的解释冠冕堂皇,说是你冲动而下,未曾听他的劝阻。”朱聿恒想起自己在城墙上方时看到傅准的举动,也不能说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感觉有些别扭,只能道,“你多加留意,最好,别再和他接触。”

  阿南气鼓鼓地点头,瞪着日光下光辉耀目的吉祥天。

  朱聿恒问:“傅准为什么制作这只机械孔雀,随身相伴?”

  “傅准不是很年幼的时候,父母便被阁中叛徒暗害吗?他被忠于父母那派的老人们救走后,蓄意复仇。他那时候挺惨的,唔……和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学艺去剿杀海匪为我爹娘报仇差不多吧。”阿南望着空中绚烂辉煌的吉祥天,随口说道,“那时候他身边唯一陪伴的,只有这只孔雀,那是他五岁生辰时母亲送给他的蛋里孵出来的。”

  朱聿恒问:“孔雀能活多少年?”

  “二十来年吧,不过傅准担心它老死后毛羽会不鲜亮,所以在它活着时就把它杀了,剥皮制成了机关傀儡。”

  朱聿恒微皱眉头:“你说这只孔雀是他幼年的陪伴,还是他母亲送的。”

  “是啊,可傅准想下手的时候,立刻就做了,毫不犹豫。”阿南的目光也随着吉祥天而游曳,声音略带寒意,“可能他喜欢一样东西,就宁可自己动手将其终结,不会允许它衰老颓败。”

  朱聿恒知道她曾被傅准囚禁在拙巧阁,是以深刻知晓他的过往。

  城外风沙漫漫,城内日光也逐渐偏转,阿南与他望着流转的光线,暂时地陷入了沉默。

  阿南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略略曲着手指,仿佛在再次确定这双手还是自己的。

  而朱聿恒凝望着她的侧面,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傅准将阿南的手足挑断,是因为,她也是他人生中最绚烂最渴求的那个存在,所以,他绝不允许她离开自己,就像……

  就像在孤岛之上,不顾一切,疯一般强行挽留她的自己一样吗?

  这可怕的念头,令整个沙漠的寒意风沙似全都聚拢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灼热,掌心却涌出冷汗,让他悚然而惊。

  他强迫自己从那可能会失去阿南的可怕念头中抽身,转头看日头已不再炎热,他调匀气息,转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吧。”

  阿南问:“回敦煌吗?这么远,估计今晚赶回去也很晚了。”

  “去月牙泉吧。西北落日晚,我们入夜时应该能到。”

  ……第148章 月牙鸣沙(1)

  一路行去,月出东方之际,一成不变的昏暗沙漠中忽然奇迹般闪现出一弯湖水,在月光之下波光如镜,静静安憩于沙丘怀抱之中。

  天上地下,两弯月牙一大一小,彼此相映。泉边的楼阁之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在月牙泉中上下倒映,如琼楼玉宇,缥缈仙阙。

  可惜,在这般美景中,却出现了一个他们并不想看见的人。

  “提督大人亲往沙海巡视,辛苦辛苦!下官已备了薄酒,望提督大人千万莫要嫌弃,大人,请!”

  敦煌将军马允知,仿佛忘记了自己如何在朱聿恒这边一再碰壁,笑容满面地率众站在道旁迎接,一副盛情款款的模样。

  阿南朝朱聿恒挑挑眉,朱聿恒给她一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表情,敷衍地朝马允知点了一下头,说:“有劳马将军。”

  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斥责自己,马允知喜不自胜,忙道:“不敢不敢,能为提督大人效劳,那是下官的福分。”

  朱聿恒沿着月牙泉向旁边阁内行去,问:“马将军案牍劳形,怎么有空来这边?”

  “下官正要请提督大人帮忙,看看我敦煌为圣上西巡所备是否合适,更望大人能指点一二,以免下官出了什么纰漏……”

  听他又提起此事,朱聿恒不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耳边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面前月牙泉的弧形水面之上,忽有明灯亮起,照彻了湖面上一片绚烂景色。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忽然漂来一座莲台,莲台之上灯光渐亮,众人才发现,那灯正持在一个身披五彩轻纱的舞姬手中。

  此时那舞姬提着手中宫灯,向着岸上的朱聿恒盈盈下摆,随即提着宫灯摆了一个袅袅飞升的姿势。

  湖面风来,吹起她遍身的轻纱,踩在浮莲上直欲乘风而去,也送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她借着乐声翩翩起舞,便如千佛洞壁画之中那些散花的仙女般,姿态柔美飘逸。

  莲花在月牙泉上漫无方向地飘荡,美人手中的灯随着动作而火光明灭。月光灯光在湖面上闪烁不定,波光倒映着她婀娜轻盈的身姿,水面上下照影相对,浑如姑射神人。

  周围所有人都沉浸在曼妙的舞姿之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他们在这个沙漠腹地望见了海市蜃楼,窥见了奇迹仙踪。

  阿南悄悄凑近朱聿恒,低声笑道:“哇,这个马允知,欺压人有一套,讨好人也有一套啊,在这种边疆当个游击将军真是屈才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一言不发。

  马允知显然对自己安排的惊喜十分得意,他示意侍女们将手中的灯笼高举,将月牙泉上的情形照得更清晰一些,光影汇聚中,莲台之上的婆娑舞姿更显动人。

  马允知抚须自得,待一曲即将舞毕,忙小步趋至朱聿恒面前,笑问:“提督大人,您看这小小布置,应当不会惊扰圣上吧?”

  月光下朱聿恒的神情有些疏淡,声音也自偏冷:“马将军真是有心了。只是圣上大概更愿意看到你将这些精力放在敦煌一地的百姓身上。”

  “这个自然,卑职也是希望圣上对敦煌留个好印象,让我方百姓沐浴天恩哪!”

  朱聿恒淡淡一哂,此时丝竹之声已经渐歇,岸上人以丝绳牵着莲台近岸。舞姬提起轻纱裙裾上了岸,朝着朱聿恒盈盈下拜:“拜见提督大人。”

  北国佳人冶艳夺目,就算面容低垂,也依然看得出她那妩媚的眉眼,浓睫高鼻格外抢眼。

  谁知朱聿恒未曾搭理她,目光从她脸上扫了过去,连一瞬也未曾停过,反而望向了阿南,轻声道:“沙漠风大,你还是先进阁内吧,免得被水风吹到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阿南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美人儿几眼,被她气恼地翻了个白眼后,才发觉这个美人脾气和外表一样咄咄逼人。

  她挑挑眉,转而去打量那朵莲花去了。

  本以为这莲花浮在水上,应该是木头所制,可她一打量才发现,这莲花居然是石头所雕,浮在水上既稳且沉,顿时兴趣大发。

  眼见朱聿恒被一群人簇拥进阁内去了,阿南没跟上去,而是上手摸了摸石莲。

  那美人心下正自郁闷,当下便打开阿南的手,道:“别乱摸,小心弄脏了我的花!”

  “你的花?”阿南笑笑,敲了敲石头,顿时了然——这是用浮石榫接拼凑起来的莲花。

  浮石多出于火山之处,石中充满孔窍,因此比寻常石头轻上不少,自然能浮在水面之上。

  只是搜寻这么多、这么大的浮石,并且做出这么大一朵莲花,实属不易。

  而这个美人能在这样的浮石莲花上稳住下盘翩翩起舞,也肯定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阿南朝她一扬唇,见她只恼恨地瞪着自己,也懒得逗她,几步追上了人群,进了阁内。

  高阁三层,临泉而建,颇有气势。阁内铺了猩红毡毯,陈设鲜花香炉,侍女手捧果盘,正候在楼梯下,迎接来客上二楼。

  在马允知的殷勤引导下,朱聿恒一行人上了二楼,尚未走完楼梯,只见眼前一亮,灯火通明的二楼,正中间陈设着通天彻地十二扇云母屏风。

  那屏风由五色云母雕镂镶嵌而成,匠人巧手借助云母天然生成的颜色花纹,拼接成莹莹放光的一条夭矫巨龙,飞舞于祥云之中。

  阿南抬手抚摸屏风,赞叹不已:“这也太美了吧,真是巧夺天工!”

  “姑娘,云母轻薄,下手小心点。这可是我敦煌一镇献给圣上的贡品,毁坏了一星半点,你担得起责吗?”马允知这边训斥着阿南,转头他便变了脸,满脸堆笑对朱聿恒道,“这是新发现的云母矿,特地雕琢进献。”

  阿南却存心拆他的台,指着屏风上的龙眼,说道:“这龙的眼睛,好像做得差点。”

  朱聿恒仔细看去,只见焕发云母辉彩的整条龙,果然只有眼睛灰白蒙蒙,大失气势。

  马允知悻悻答道:“这个得等待圣上画龙点睛。”

  原来是准备好的马屁呢。阿南叹服着此人的功力,笑着越过屏风。

  后面是宽阔的楼阁,摆了十八人大圆桌尚不见拥挤,旁边分列四对交椅茶几,外面还有挑出来的飞檐栏杆,正对下方月牙泉,景致如天上仙宫。

  侍女们沿着楼梯而上,摆放酒菜。朱聿恒示意她与自己在阁中交椅上坐下,先喝一盏茶休息。

  阿南啜了一口,抬眼看见外面是被灯光照亮的月牙泉湖面,水波粼粼,在沙海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真没想到,在这般沙漠中,我们居然也能赏景喝茶。”阿南正说着,忽听得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如万千海潮铺天盖地涌来,要将他们连同这沙漠中小小的泉眼一同掩埋。

  阿南错愕抬头,见朱聿恒和旁边众人都是面不改色的模样,顿时了然:“这就是鸣沙山的声音吗?”

  朱聿恒点头,与她一起起身,并肩看向后方。

  月光之下,沙漠如起伏时被瞬间冻住的大海,凝固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

  鸣沙山的沙子在月光下白亮如雪,而未曾被照亮的那一边则是漆黑如影。在这对比强烈的黑白山峦之上,是横亘长空的银河,如仙子们泼洒了一片凌乱珍珠,漫天光彩幽莹。

  而天河之下最亮的这座沙丘,因为搜检巡逻的护卫们从上面滑下,正发出呼啸咆哮声,让站在楼阁之上的他们都感觉到了隐隐震动。

  “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么一座山丘,下面到底埋藏了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雷霆声响?”

  朱聿恒见栏杆低矮,便示意她别往外探身太多,一边道:“听说距玉门关百余里,还有一处魔鬼城,里面怪石林立,每逢大风吹过,便有鬼哭狼嚎之声,可见世事的奇妙之处,我们常人难以想象。”

  “那咱们有空一起去看看?”阿南开玩笑道,“照影鬼域中嘛,或许过去一探,里面也能呈现出一朵青莲来呢?”

  朱聿恒想起短短时日出现的三处青莲踪迹,不由摇头苦笑。

  后方马允知带着那个舞姬走近。她毫不忸怩,落落大方地请朱聿恒上座,又侍立在他身后斟酒布菜,殷勤万分。

  朱聿恒并不动筷,而韦杭之已经走到她身旁,将她夹的菜与斟的酒全部撤掉了,又对马允知说道:“马将军大概尚未知晓,未经查验的陌生人,不得近提督大人身旁伺候。”

  他是东宫副指挥使,对一个地方游击说话自然老不客气,马允知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赶紧示意美人退下。

  美人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强自笑意盈盈,施了一礼就姿态曼妙地离开了。

  马允知讪笑解释:“这……梁鹭绝无问题,不然我也不敢让她出现在提督大人面前……”

  听得梁鹭二字,阿南觉得有些熟悉,正在想着,却听身后韦杭之低声提醒道:“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

  他负责皇太孙安全,所以周围一应人等,不论是否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他全都曾经摸过底细。

  阿南诧异地回头看他,问:“什么,她居然就是那个梁鹭?”

  梁鹭和梁垒这对双胞胎姐弟,虽然长相都是浓眉大眼圆脸宽颐,但他们的神态举止也未免太过迥异。梁垒看来就是个淳朴的乡下少年,可这个姐姐却看来颇有气势,绝不像是出身农家的模样。

  朱聿恒对此并无兴趣,只低声询问阿南,西北这边的菜式是否符合她的口味。

  “好吃!”阿南开心地手抓羊肋排,还给他撕了一根递过去。

  皇太孙殿下擦净手,极自然地接了过去。

  马允知在旁边偷偷关注,内心受到了极大震撼。他埋着头,苦苦思索皇太孙的口味。

  这女人一身尘土脸上带伤,既没有绝世姿容,皮肤还黑,何德何能与皇太孙如此亲密,甚至连他出巡都带在身旁寸步不离?

第149章 月牙鸣沙(2)

  在沙漠中折腾到深夜,一行人都有些疲惫。

  阿南与朱聿恒的房间就在旁边,侍女帮她弄洗澡水。沙漠之中弄一浴桶水颇为费劲,她便裹上袍子,去楼下观赏了一会儿月牙水月。

  脚步轻响,她抬头看见韦杭之从楼上下来,对她打了个招呼:“南姑娘。”

  阿南见他神智清明,不由敬佩:“你怎么日日夜夜不用睡觉,永远这么尽忠职守?”

  韦杭之道:“我夜间已很少当值了,但殿下今夜在陌生地方留宿,我肯定要各处巡视一遍。”

  “赶紧去睡吧。”阿南说着,见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往柱子上一靠,问,“有事吗?”

  “没什么……”韦杭之移开了目光,在她面前笔直站了片刻,才道,“今日发生的事,我至今尚在后怕……若殿下当时有个闪失,我们东宫一众侍卫除了自戕,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啊,我也跟他说过了,以后不可如此冒险了。”阿南语气有些无奈,心道,你还没见过他更不要命的时刻呢,这男人看起来沉静淡定,可骨子里那股潜藏的狠戾强悍,每每令她心惊,甚至有些惧怕。

  韦杭之也知道殿下行事任何人无法阻拦,更何况他当时是为了救阿南,她更无立场帮他劝阻殿下,因此只点了点头,抿紧了双唇。

  “放心吧,我以后会尽力注意他的,看能不能把他性子磨一磨。”阿南说着,又随口问,“韦指挥使跟殿下多久了?我看这天底下,你应该是与他最近的人了吧?”

  “七年。”韦杭之居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她,令阿南有些诧异,“十七岁时我被圣上亲自选拔为贴身侍卫之一,从此后改名换姓,再也没有亲人与家族,此生只有殿下。”

  “改名换姓,所以其实你本来不叫韦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殿下要去任何地方,我便是他踏足的依凭。”

  所以,因为皇帝一句话,他的父母便失去了孩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阿南有些别扭,继而一想,把这么好的儿子献给了朝廷,那么他的家人肯定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说不定还受人羡慕呢。

  朝他笑了笑,阿南道:“好的,我知道了,关爱你们殿下就是关爱你们一群兄弟的命,我一定督促他好好保护自己!”

  韦杭之是个正经人,见她这嬉皮笑脸的模样,便只沉着脸向她点了一下头。

  其实阿南想问他,这么好的身手,却只能沉默地为另一个人奉献一生,值得吗?

  但她随即又想起,她当初在公子身边时,也并未觉得那样的人生不好,甚至,她也愿意将一辈子彻底燃烧殆尽,只为照亮公子脚下的路。

  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黑夜让她情绪低落了,这些当年往事,全都已经没有意义,记忆也变得意趣寥寥。

  阿琰射出的那支回头箭还在她心中。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终究是要重新出发了,纵然再留恋过往,又有何意义呢?

  回到楼上,洗澡水已经备好。

  阿南正要脱衣服,却听隔壁阿琰的房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走出去,听韦杭之已在门口询问:“提督大人可有吩咐?”

  “唔……无事,退下吧。”

  阿南听朱聿恒的声音有点模糊,便叩了叩门,问:“阿琰?”

  他在里面似松了一口气,说道:“进来。”

  阿南与韦杭之相望一眼,便跨了进去,却见朱聿恒在内室指了指门,便把门关好了,才走过去,问:“怎么啦?”

  朱聿恒有些别扭迟疑,将桌上药瓶递给她,低声说:“我抹不到后背,反手太用力时,凳子倒了。”

  阿南一看他后背,顿时心惊不已,今日将她在流沙中救出时,为了护住她,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水道洞壁,如今早已是淤青一片。

  她心疼地将他按在圆凳上,取过水和布将他后背擦干净,再将药膏倒在自己的掌心,在他的背上揉开涂抹。

  朱聿恒的毒刺发作时,她曾解开他衣服帮他吸掉毒血,而在海岛上时,她也多次帮朱聿恒换药,早已看遍了他的裸身,因此两人也并不觉得有太大不妥。

  等妥帖地将所有青紫处揉上药后,她才问:“干嘛不让韦杭之帮你?”

  朱聿恒道:“我身上有山河社稷图。”

  阿南想着刚刚韦杭之在外面与自己交心的话,轻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只信我啊?杭之跟了你可有好多年了。”

  “毕竟,我身边潜伏着内应,所以跟着我越长久的,嫌疑越大。”朱聿恒淡淡道,“阿南,我是在朝堂风雨中长大的,除了祖父与父母外,这世上没有可信的人。”

  阿南帮他拢好衣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灯下他晦暗的神情,想安慰句什么,而他的手已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凝望着她道:“不过,现在我能稳妥放在心中的,有四个人了。”

  阿南心花怒放,翻过手一拍他的手背,朝他一笑:“那就好,不枉我也这么信你!”

  反正提起这茬了,她干脆坐了下来,问:“对了,那个内应,你有头绪了吗?”

  为了保证埋在他身上的毒刺与阵法同步启动,他身边必定有一个操控的人存在。否则,应天的毒刺不可能提前发动,而钱塘湾的阵法也不可能引动身在西湖的他。

  朱聿恒道:“此事圣上与我父亲都在替我探查,但至今未有任何线索。”

  阿南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没有呢?把你毒刺发作时,每次都在身边的人筛查一遍不就好了?”

  “只有三个人。”朱聿恒肯定道,“其他的,顺天、开封、杭州、渤海,跟随在我身边的人,全都不同。”

  “哪三个?”

  “第一个,韦杭之。”

  “呃……”阿南觉得有点牙痛,“下一个呢?”

  “卓晏。”

  阿南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阿晏确实……但是我实在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其他人如诸葛嘉,我去开封视察水患自然不会带神机营的人;瀚泓是内官,没有随我去开封与渤海;楚元知,他这两年没去过顺天,甚至曾潜入宫中的竺星河,也从未去过开封……”

  “你忘了说第三个了。”阿南提醒。

  朱聿恒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在灯下望着她:“是啊,还有一个人,与我一路同行,每次我出事时,她都在我的身边。”

  阿南自诩对他身边人十分熟悉,却一时没想到这个人,正在苦苦思索时,看见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才啼笑皆非:“好好讨论,性命攸关的严肃问题呢!”

  “其他的,确实没有了,我已详细筛过很多遍了。”

  他这般肯定,阿南也只能喃喃道:“难道说……是我弄错了,对方利用的,是别的法子?”

  “而且,你们三人全都没有可能在我年幼时下手。”朱聿恒皱眉道,“我父王曾查到邯王与蓟承明有私下接触,但宫中档案证明,我在乳母那边出事时,蓟承明受宫中派遣不在顺天。”

  “这么说,当时那个荷包的线索也断了?”

  想着当时阿南说自己“查人查事你天下无敌”,如今却一筹莫展,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不由沉默。

  “怕什么,先把摆在面前的青莲阵法找到,跟幕后凶手算账的事咱们先推一推。总之我觉得,只要揪住青莲宗,一切迎刃而解!”

  昨日累得脱力,第二天早上阿南起来对镜一照,发现没睡好的自己果然脸色发暗,脸颊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昨天受的伤全都显出来了。

  一想到月牙泉现在美女如云,自己却是这般模样,阿南赶紧撑起盒盖,准备先给自己弄个漂亮妆容。

  “南姑娘,你醒啦?”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外面有个姑娘敲了敲门,捧着热水推门进来。

  阿南见是昨晚帮梁鹭拉石莲靠岸的女孩子,便朝她一笑,问:“是你呀,梁鹭呢?”

  “她啊……”鹤儿神情有些古怪地觑着她,道,“鹭姐去服侍提督大人了……”

  阿南一看她那神情,不由笑了,说:“怎么,你以为我是提督大人带来的侍妾,怕我吃梁鹭的醋?”

  鹤儿干笑了一声,说:“不会不会,姑娘看着不是这样的人。”

  “看脸也不像吧。”阿南摸着脸,转了话题问,“现在敦煌流行什么妆容呀?我今天没法见人了。”

  “放心吧姑娘,你这脸上青肿不严重,我帮你把妆弄浓艳些,绝对漂漂亮亮的!”

  鹤儿帮她洗漱后,抬手便帮她在脸上鼓捣。

  阿南托腮看着镜中的自己,与她搭话:“有个事情我有点奇怪啊,梁鹭家里不是从山东转来的匠户吗?怎么她会是月牙泉的舞姬?难道你们马将军一声令下,良家子都可以充作歌舞伎家?”

  鹤儿忙道道:“这与马大人无关,是鹭姐早年被乐户收养,因此才入了那边的籍。”

  “咦?梁鹭不是在梁家养大的?”难怪她那气派与梁垒看来一点不像,而且对家人似乎也没有太多感情似的。

  “是啊,听说梁家爹娘以前可穷了,她娘是逃荒去的山东,生了姐弟双胞胎后没吃没喝的,奶水哪儿够养活两个孩子呀?无奈下,他们将姐姐送给了一对打花鼓的老夫妻。”鹤儿一边给她描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直到现在,梁匠头领了矿场,日子好过了,儿子也长得挺好,才又想起女儿来……”

  阿南皱了皱眉头,问:“但梁鹭已经随那对夫妻落了乐籍?”

  “是呀,而且她养父母已去世了,便随他们回了家,可□□定的户籍政策,说是朝廷根本,咱们谁改得了啊?另外这不是有风声说圣上要西巡嘛,可敦煌这边是军镇,根本找不出几个歌伎,就召了她先来这边。鹭儿姐也跟我说,她在家里对着陌生的家人和陌生的地儿,呆着也难受,还不如跑来这边,跟我们一群姐妹整日唱唱歌跳跳舞,还开心点呢。”

  “原来如此……”阿南顿觉梁鹭对家人疏远是情有可原,“真是一笔糊涂账。”

  鹤儿手脚很快,迅速帮她理妆完毕,拿镜子让她看看是否满意。

  敦煌这边的妆容受了异域影响,飞扬艳丽,阿南英气鲜妍的五官与其正相配。而为了遮掩阿南脸上的青肿,妆容又格外浓艳些,黛眉红唇衬上胭脂底织金裙裳,鬓间是鲜艳欲滴的簇金嵌宝石榴花,令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阿南对着镜子一照,十分满意,抬手在镜前转了转,闻到衣裳上熏的熟悉香气,不由笑了出来——

  还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从困楼中脱身时,还调戏过阿琰,问他身上的香气是什么呢。

  “这衣服和首饰,是你们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