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思忖着,听卓寿又含泪道:“就这样,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爹被雷火烧死……民间传说,雷击之人不可救护,否则会殃及他人,是以大家都只在这里边看着,不敢出去……”
阿南皱眉思忖:“你爹刚到敦煌,当时又全身起火在地上打滚,那些乡民眼神怎么那么好,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
卓晏呆了呆,倒是没想过这一茬,脸上变色喃喃道:“这么说的话……那几人对我的描述,大有可疑啊!”
“岂止可疑,我得找他们详细问问当日情形,还有众多细节需要盘问呢。”
这土窑子是附近村民所挖,当时在里面避雨的也全是乡里人,阿南与卓晏问到那几个人都在矿上打杂工,便立即策马寻了过去。
正是梁辉所在的矿上,他们过去时,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队队精壮汉子,有的扛大杠、有的运泥土,更多的是扛着一根根木头的,正往矿洞里面而去。
敦煌是军镇,一应事务都由将军府差遣,矿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将军马允知与卓家不对付,看见卓晏过来,阴阳怪气便问:“哟,卓兄弟,你这披麻戴孝的来我们矿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会儿我们兄弟怕是得多给土地公烧两炷香了。”
卓晏当了十几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丛中被人捧着,哪见过这样的小人,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别和这种人置气,一边掏出三大营令信在管事的面前一晃:“少废话,神机营执行公务,难道你们这边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样,迟疑又怀疑:“这……神机营哪里的女子?你怕不是偷来的令信吧?”
阿南一声冷笑,把令信往他脸上拍去:“偷来的?你倒是去哪儿偷一个给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只能一脸晦气地带着他们往矿区走去。
矿区在黄沙弥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数个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面搭了破烂的简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数个疮痍。
阿南打量那些将木头抬进矿洞的矿工们,问:“怎么回事?矿下需要这么多木头?”
马管事苦着一张脸,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条老地龙的窝,矿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儿好歹填埋修补好,梁工头怕其他矿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议要将所有矿道加固一遍。”
“梁工头?”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儿的舅父了,“是山东调来的那位匠户梁辉吗?”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东一个矿上的,因那边矿脉采完了,这边则新发现了个好大铜矿,还伴生云母,因此从全国调集匠户过来。梁工头做事确实稳妥老道,我们将军亲口夸过的。”
在矿场边的芦棚内等了许久,那些乡民才陆陆续续上来了。地下黑暗,个个都蹭得一身泥水,显然下方矿洞漏水严重。
听说是询问卓寿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抹了把脸,率先道:“那日我们下工回来,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后来听到叫声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仓全身起火,面目焦黑……”
阿南打断他的话,问:“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认出他便是卓司仓呢?”
“因为事发当日,卓司仓刚好押送草料到我们矿上,他身材高大,与我们矿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这谁能认不出来?”
阿南诧异问:“卓司仓是押运草料来的?”
卓晏对于父亲如今的职责自然有所了解,当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吧?而且他身为司仓,理应清点完草料,交割后再走,为何却孤身一人回去呢?”
众人都摇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刘五。不过他是管物资的,如今应该下矿清点木材去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爆发开来,随即,沉闷的轰隆声自地下传来,让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阿南脸色大变,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霍然站起身冲出芦棚。
满目疮痍的大地早已变了模样,无数水花自地下喷涌而出,一股股碧水齐齐狂涌向半空,直冲云霄达数丈之高,又同时落下,坠落于地四下飞散。
那些水花长短错落,规模又十分齐整,围成一圈同时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苍黄大地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间开谢。
随即,整片大地骤然空塌,沉闷的声响中,面前的土地肉眼可见地向下低矮了尺余,整个大地顿时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疮瘢。
阿南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朵在天穹下刹那开谢的水花,呆站了许久,仿佛连脚下的震动都感觉不到了。
“这……这地下矿脉里怎么这么多水啊,而且冲出来的力道还这么大!”卓晏虽也被那些喷涌的水吓了一跳,但他于机关学见识不深,以为只是地下矿脉的水涌出来了。
矿场的人惊呼着,四下逃窜。
也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矿下还有兄弟!被埋了,他们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显然下面的矿洞终究没能撑住,已经被涌出来的水花彻底冲垮。
卓晏惊魂未定,转头看见阿南脸色极为难看。
“阿南,你……你说,咱们要找的那个刘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经顾不上刘五了。她死死盯着那片方圆数十丈、依旧还湿漉漉的地方,低低问,“你觉得,那像什么?”
“什么?什么像什么?”
“地下涌出来的,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转头看着被冲毁后颜色变得深暗的大地,回忆着刚刚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点头,缓缓道:“莲花……一朵自地下冒出来的,在苍穹之下绽放的青莲。”
第143章 青莲盛绽(2)
灰黄沙漠飘起了细雪,敦煌城外胡杨林落光了叶子,一棵棵虬曲树干立于阴暗天色中,更显萧瑟。
阿南紧了紧身上的赤狐裘,纵马驰出大片树林。哗啦啦声中,卷起万千细雪如云,在她身后一路飞扬。
按照瀚泓所指的方向,鸣沙山以西、月牙泉之外,滚滚黄沙中,一片绿洲依稀呈现在她面前。
所谓绿洲,其实只是沙漠中一片草木比较密集的地方而已。沙棘树、骆驼刺、沙蒿互相错落地生长着,缺水的茎秆多是棕褐色的,上面长着些稀疏的灰绿色叶片,在雪中更不起眼。
从马上跃下,阿南正掸去身上的碎雪,一把伞遮在了她的头上。
阿南抬头,正是朱聿恒。
“你怎么知道我过来啦?”
朱聿恒握伞替她遮住雨雪,道:“我刚看到你一路驰来。”
凝望着她微微喘息的侧面,朱聿恒想起适才一抬头时,看见她纵马自沙漠彼端而来,令他胸口瞬间悸动。
她鲜衣怒马,携着身后那万千碎雪,就如滚滚红尘一瞬降临至他的世界。
那一日,她曾一袭红衣冲破西湖碧波,而如今这条身影抛却了前尘过往为他而来,这算不算是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成就。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赶来了?”
“我听瀚泓说,你来这边调查北元王女之死,所以跑来找你。”阿南着急赶来,自然是要跟他说矿区之中青莲的事情,但看这边人多耳杂,便拉他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王女之死关系重大吗?怎么不私下机密调查,反而这么劳师动众地来了?”
朱聿恒与她一起走向绿洲中心无人处,低道:“王女出事之时,出现了青莲迹象。”
“怎么回事?”阿南错愕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这边也会出现青莲的痕迹,“带我去看看。”
“来。”二人往绿洲之中而去,几个侍卫正抖擞精神守卫在一个凹处,面朝外背朝内把守着。
阿南朝凹地看了看,枯草丛中赫然有一个烧焦的人形印迹,虽然上面燃烧的东西早已不在,但依旧可以看出那是一具趴在地上、四肢扭曲痛苦不堪的人形。
阿南仔细审视那焦痕,随即发觉不对,拉着朱聿恒往后退了两步,踮起脚尖俯瞰整片洼地。
洼地在绿洲的中心,大略是个圆形,而这不太规则的圆形之中,零零落落地生长着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木。它们当中有一部分如沙冬青,长得格外茂盛,与绿洲中其他萎败凋零的灰褐色植物不同,呈现出稀疏的灰绿色。
而,这些灰绿的植物,在这枯黄的沙漠绿洲之中蔓延生长,以黄沙和其他干旱植物为背景,组成了一朵巨大的青莲图案,呈现于苍茫大地之上。
长空之下,沙漠之中,阿南与朱聿恒长久凝望这黯淡的绿洲青莲。它的正中心,正是王女殒身之处。那扭曲的身影痛苦趴伏于花蕊莲房之上,宛如献祭。
望着这诡异的场景,阿南不由喃喃:“青莲盛绽处……”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就是北元王女被烧死的地方,你觉得……与所谓青莲盛放,是否有关联?”
“没关联的话,你怎么会特地来这边跑一趟?”阿南说着,贴近了他低低道,“可是阿琰,我在矿区那边,也遇到了青莲盛放的怪相,我这急匆匆跑来,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
朱聿恒难免一怔,立即问:“怎么回事?”
阿南便将自己与卓晏如何寻到矿场、如何看到青莲自地下涌出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朱聿恒沉吟片刻,问:“依你看来,这两处青莲,哪一处比较接近傅灵焰的手札所记?”
阿南毫不犹豫道:“既然咱们人手够,那当然全都查一查!”
朱聿恒点头,召了韦杭之过来,命他立即去敦煌卫所调集人手救护地下矿工,同时嘱咐详加查探地下情形。
等韦杭之奉命离去,他才带着她,往洼地的那朵巨大青莲走去。
身处这朵由植株构成的青莲边缘,比在外面看得更为清楚。明明是相同的两蓬沙冬青,相距不到两尺,可一株在青莲范围内,便是葱茏鲜绿,而不在青莲内的那株则明显要枯槁焦萎,与另一棵天差地别,明显有异。
两人穿过组成青莲的繁盛植被,来到这片诡异绿丛的最中心。在那里,王女被焚烧的焦痕至今犹在。
阿南蹲下来仔细查看,那扭曲痛苦、惨不忍睹的人形痕迹,她却看得分外认真,甚至还抬手比划着焦黑边缘。
朱聿恒甚至怀疑,若是旁边没人,她可能还要扑到焦痕中,自己摆出那个姿势试试看。
朱聿恒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焦痕,问:“怎么样?”
“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吧?简直有点诡异。”阿南折了根树枝,比划着痕迹,那烧焦的痕迹,明显是一个人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挣扎的模样,“咱们在雷峰塔时,曾把雷引下来劈过葛稚雅。按照常理来说,人被雷劈之后,会立即昏厥、丧失意识,就算身上没有燃烧,也该是抽搐昏迷。但王女的死状……很值得玩味啊。”
“对,空中雷击,必定殛其头、背部较高处,可王女保护的,却是自己的喉部……岂不是咄咄怪事?”朱聿恒俯身与她一起端详地上痕迹,眉头微皱。
“这场雷、这个地方,很有问题。”阿南将手中树枝一丢,站起身问道,“要不,去查验一下尸身吧,王女的尸体现在何处?”
“秘密收殓在义庄,你要看的话,待会儿我陪你过去。”
阿南诧异朝他挑眉:“什么,皇太孙殿下这尊贵的身子,居然要踏足那种地方?”
“到了这儿,你该叫我提督大人。”朱聿恒正色道。
毕竟,他如今身处地方上,用一个官场上正式的身份,总比皇太孙这个身份合适。
阿南望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心想,诸葛嘉都被人误会是太监呢,你长这么好看,就不怕这回又有人把你当成是朝廷下派的宦官内臣?
想着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误会,阿南忍不住笑了出来,即使这个地方诡秘异常,实在不适合她灿烂的笑颜:“好吧提督大人,去义庄,咱们看尸体去!”
敦煌是军镇,一切都以屯田驻军为首务,军中生死是常事,因此义庄的规模也非寻常可比。它坐落于城西通衢处,院落虽低矮,但屋舍打理得十分齐整。
楚元知如今是官府中人,朝廷有需要,他只能先行辞别舅丈一家,赶到了义庄。
阿南早已在门口等他,一见面便问:“怎么样,和舅舅一家见面,情况如何?”
“都好、都好。”楚元知擦擦额头的汗,对朱聿恒见了礼,才对她道,“还好璧儿精神不错,我一开始还担心她过于激动,不然我也难以放心一个人先回来。”
阿南对他们这老夫老妻如此恩爱而啧啧称羡:“别担心金姐姐啦,先进来看看这具尸身,这次的雷火可诡异得紧。”
守义庄的老头没见过世面,阿南这个女子进来验尸,显然是他生平仅见,不由咋舌:“姑娘,是你要看尸身?”
阿南点头:“那具尸身在哪儿?”
“那具尸首……委实有点不好看。”老头说着,再看看后头一派尊贵模样的朱聿恒,更是震惊,“这位公子也……?”
阿南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位公子在战场上见过的尸体,说不定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呢。”
等进内看到王女的尸身,他们才发现真的不好看。
烧焦的女身呈现一种扭曲蜷缩的模样,与他们根据焦痕推测的结果一样,她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显然极为痛苦。
三人蒙上面罩,楚元知戴上仵作那边拿的手套开始翻尸体。阿南则取过旁边的登记册子,将上面关于女尸的记载念了出来:“死者身长约莫五尺,年可十七八上下,牙齿细密整洁,全身骨骼无残无缺。内外衣着均为北元华服,脖、臂金珠首饰尚存,贴身衣上织蓝红犄纹……”
楚元知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王女捂在颈部的手掰开来:“这尸身,烧得很脆啊……”
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王女被烧焦的手臂顿时被他拉出了一条裂痕。
他下意识便道:“抱歉……”
一抬头正对上尸体的面容,它被烧得焦黑狰狞,整个五官扭曲剥落,连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
楚元知不由叹息,问:“这姑娘是谁?怎么落得如此之惨?”
阿南看向坐在旁边的朱聿恒,他开口道:“北元王女。”
楚元知顿时愕然,声音也不由紧了紧:“北元王女死在我朝疆域?这……这怕是……”
他没说下去,只忍不住摇了摇头。
阿南看着这具尸身,也觉得她挺惨的。被父亲当成牺牲品送到异国,连自己过来后会被许配给谁都还不知道,就被杀死在了他乡,还死得这么诡异痛苦。
如今,因为她的身份,更要闹一场血雨腥风。
楚元知心怀怜悯,尽量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王女的手慢慢挪开,查看她掌下的痕迹。
她全身都被烧得焦黑,但颈部与手掌却尤显恐怖,几乎已经被烧穿,轻轻一敲便有焦炭状的碎屑混合着沙土掉下来,可见当时灼烧的雷火有多炽烈。
楚元知指着颈部与锁骨相接处,肯定道:“这是雷火的中心点,也是最为剧烈的地方。”
阿南赞成,但又道:“楚先生你见多识广,可有见过雷火劈在人咽喉处的吗?”
楚元知摇头:“未曾见过。”
“所以,我也怀疑这并不是天降雷火,楚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人造的?”
楚元知家传六极雷,最擅长便是驱雷掣电,他仔细审视王女身上的伤痕,迟疑道:“火确实是从她锁骨正中心开始燃烧无疑,而且是极为猛烈的火焰,在瞬间烧穿了她的咽喉,导致她未来得及反抗便倒下,痛苦死去——但依照气味和迹象来看,绝非属于火药硝石之类的物事,与我家的六极雷更是迥异。”
阿南便问:“那,可能是当初葛稚雅的即燃蜡之类吗?”
“即燃蜡燃烧后有剧毒灰□□末,她身上可没有……唔,伤口附着了一些沙土状的东西。”楚元知捻了捻,说道,“貌似就是烧焦的砂石。看她的衣料皱巴巴的,还沾了沙土,难道事发时在下雨?”
“对,下雨,一场敦煌多年难遇的雷雨。”阿南说着靠近了王女的尸身仔细端详,问,“她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没烧完?”
“腋窝、双股及其他肢体紧贴处尚残留着一点。”
阿南打量楚元知神情,问:“难道你认为,她确实是死于天降雷电之下?”
“初步看来是这样的,毕竟……雷雨之中,又断非火药等造成,我看这位王女死于雷击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楚元知琢磨推敲着,“若是如此,这姑娘当时究竟是何种姿势,才会让雷电击中此处呢?”
阿南仰头向后,比划了个姿势:“难道说,她在雨中仰头看天,所以咽喉锁骨处暴露了?”
“南姑娘,你可别开玩笑了。”楚元知啼笑皆非,“你说当时还在下雨,她抬头看的岂不是伞了?”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朱聿恒,此时开口道:“待会儿将当时在场的人叫来问问即可。”
“对,这个伤大大不合常理,我倒要看看王女临死前到底在做什么。”
验完王女的焦尸,众人洁手完毕出了义庄,回到驿站。
驿站已候着几个男女,有身着北元服饰的王女侍从,也有中原服饰的,那是当地去迎接王女的队伍。
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王女出事的一干人等,如今因为朝廷对王女之死秘而不宣,所以这些时日都被带到此处不许与外人接触,人人心中都很忐忑。
阿南问:“你们当中,哪位是贴身服侍王女的?”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妇人指了指身旁几人,强抑悲声:“我们几个婆子便是。王女这一路都是我等服侍的,也……一起亲眼看见了王女惨遭天雷焚烧。”
阿南微微颔首,问:“那日既然有雷雨,王女为何要冒雨跑到洼地去?”
“此事说来诡异,全是因为王女这一路上梦魇缠身……”那婆子擤了一把鼻涕,鼻音浓重,“自离了王都之后,王女便时常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她说……说梦见自己葬身于火海之中……”
阿南与朱聿恒不由对望了一眼,没想到,卓寿生前被人预言天打雷劈,王女居然也梦到死于火中。
“奴婢们自然一直劝慰,但王女夜夜噩梦,怎能听得进去,精神也一日差过一日。她在马车上日日昏睡,总不下车,奴婢们都是忧心忡忡,直到那日经过绿洲之时,瑙日布忽然跟我们说,王女让我们将车停下,如今正在下雨,应无火烧之虞,要下去走一走。”
“瑙日布是谁?”阿南问。
“是从小跟随王女的侍女。我们都是临出发时被择取来伺候王女的,她却不同,仗着自己与王女亲近,开口闭口王爷王女的,盛气凌人,倒显得她才是主子似的……”
婆子一肚子怨气,说事细碎繁杂,絮絮叨叨。阿南却一点也不急,甚至还从果点盘中摸了把瓜子,嗑了起来。
王女既然要下去散心,侍卫们肯定不敢怠慢,把绿洲内扫荡了一圈,见毫无异状,才围住了绿洲。
所谓绿洲,只是草皮略为丰茂些而已,有几棵稀疏的树,但也无法遮住王女和帮她打伞的瑙日布身影。
王女与瑙日布走了一圈,看见下方绿洲中间的洼地,忽然咦了一声,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两人打着伞,便向下走去,
洼地下陷,足以遮蔽他们大半的视野,但并不能掩盖全身。站在绿洲外围的众人始终可以遥遥看见那把露在上方的伞,伞一直撑在她们上头,没有收起或者倒下过。
只过了数息时间,天空忽然一阵雷声响过。嬷嬷们有些担心,想着这天气毕竟不能让王女在外面多呆,便赶紧往绿洲中间走。
谁知,就在他们向内走去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雷声之中,那把伞骤然冒出火光,烧了起来。
伞面的雨水顶不住下方冒出的那团火焰,嘭然散开,带着火花四下飞溅。
众人大惊失色,个个拔足向洼地急奔去。
在尖叫声中,众人便看到瑙日布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口中不住地大叫:“救命,王女烧起来了……快救救王女啊!”
第144章 青莲盛绽(3)
众人顾不得扑打她身上的火苗,抬头便看见王女全身起火,趴在洼地中间只是抽搐,早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大家一哄而上,赶紧扯下旁边的树枝,拼命拍打她身上的火苗。
可她身上的火早已遍及全身,连皮肤也灼烧了起来,极难扑灭。天空那点雨水和他们手上这些树叶稀少的枝条,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奏效。等火苗终于熄灭时,王女也早已咽了气,全身焦黑,死状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那婆子早已老泪纵横,其他人也是个个抹泪。毕竟,王女在路上出事,他们身为随行人员,个个逃不了责任,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何等凄惨下场。
而负责去玉门关外迎接王女的使者们,也是个个叹息,同时点头表示婆子所说属实,没有虚言。
阿南琢磨着他们的述说,问:“王女在凹地里呆了多久?”
“没多久,大概就十几息时间吧。”
十几息,那就是十几次呼吸而已,这么短的时间,除了一个雷劈下来外,旁人能做什么事情?
阿南思忖着,见楚元知在旁边欲言又止,示意他先别说,又问婆子:“那个侍女瑙日布,如今身在何处?”
“她……她畏罪自尽了!”婆子哽咽道。
阿南倒是不意外,问:“怎么死的?”
婆子目光落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道:“你把东西拿出来,给诸位大人瞧瞧。”
那妇人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战战兢兢道:“王女出事后,奴婢与瑙日布同住,发现她半夜偷偷去藏东西,我把它取出来给大家一看,就是这封信!”
阿南接过来,拆开看了看,上面写的赫然竟是汉文。只是写字者应是初学,寥寥数字在纸上歪歪扭扭。
“事已毕,求释放吾家小弟,。”
“看起来,好像是有人以她的弟弟作为要挟,让她去干什么事情?”而且,收信方应该还是汉人。
妇人头如捣蒜:“奴婢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立即盘问她。结果瑙日布无可抵赖下,居然畏罪跳井了!”
“跳井?哪口井?”
“就是那些个穿井啊!”
所谓穿井,后世也叫坎儿井。沙漠之中流水珍贵,露在外面很快会被沙土吸走、被日晒蒸发,因此无法引流明渠。当地百姓便将龙勒水引到掏挖出来的地下暗渠之中,在地下形成一条条水道。为了取水方便,暗渠上头每隔一段距离会凿一眼竖井,人们可以从井中取水灌溉饮用,因此名为穿井。
若没有穿井,敦煌周边百姓便无水可喝,更不可能屯田造林,世代繁衍于此。
“那穿井口子极小,下方连通暗渠,水流湍急。瑙日布跳下去之后,我们拉不住她,眼看着她就被下方的水流冲走了!”妇人虽然梗着脖子觉得自己没有大错,但想起瑙日布跳下去的那一幕,还是心悸不已。
那领头的婆子也叹气道:“那地下河沟纵横交错,穿井又直上直下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这……必死无疑了!”
打发走这一群人,阿南问楚元知:“楚先生,我看你刚刚听到他们说了现场状况后,似乎想说什么?”
楚元知点了点头,道:“按理说,雷劈的必是高处之物,而且伞若被淋湿了,亦是导引雷电之物。”
阿南顿时就理解了,说:“可不是么,结果撑伞的侍女没被雷击,反倒是伞下的王女被击中而死。”
“可惜,那个侍女瑙日布已经自尽了,她本应是个重大的突破口。”
“她是王女死前唯一在场的人,说不定我们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从她那儿得到解答。可如今这条线已经断了,我们若要寻找突破口,除非……”阿南思索着,朝着楚元知露出诡秘的神情,“楚先生,一具尸体也是验,两具尸体也是查,要不……咱们再去验一个和王女死得差不多的人?”
旁边的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不由对她皱了皱眉。
单纯无知的楚元知则诧异问:“什么?敦煌这边,还有一个死在雷雨中的人?”
“不但有,而且,他们的死因、死状甚至时间都是一模一样。我相信,其中必有关联——就算没有关联,应该也能为此案提供重要线索。”
在楚元知迷惑的眼神中,朱聿恒终于对阿南皱起了眉,开口道:“但自古以来,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你觉得……阿晏会同意你们对他爹开棺验尸吗?”
楚元知顿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阿南前一刻还卓晏称兄道弟,下一刻就想把他爹的棺材盖给掀了。
“是啊……这事可难搞。”阿南这种厚脸皮,也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所以,我想看看能不能和楚先生一起偷偷地把这事儿给办了。”
楚元知埋头一声不吭,显然并不想跟她偷偷摸摸干这种损事。
“但是,阿晏父亲之死,真的很可疑,尤其是和王女的案子联系起来,确实值得一查!”阿南屈起手指,给他们点数,“第一,卓寿也是在那场雨中被雷电所击;第二,他在众目睽睽下全身着火,而且火势一起便很剧烈,雨水仿佛还加强了火力;第三,王女去世时身旁唯一的侍女瑙日布死了,而唯一知道卓寿为何孤身冒雨离开矿场的目击人刘五,也在我和阿晏过去探访时,被活埋在了突发事故的矿下;第四,卓寿生前接到信件、王女生前做梦,似乎都知道自己要死于雷火之下。”
楚元知这个老实人,也被她列出来的疑点给打动了,脸上现出“确实值得一验”的神情。
但还没等他点头答应,驿站外头传来伙计热情的招呼声。天色不早,金璧儿已经被梁家人护送回家了。
楚元知赶紧出去迎接妻子,看见送她回家的正是梁垒。
阿南和金璧儿打招呼,一边笑着问梁垒:“梁小弟吃过了吗?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梁垒上次与官兵动手的把柄还握在阿南手中呢,哪敢应她,赶紧摇了摇头,告别了楚元知和金璧儿,转身就走。
“这么怕我啊?我还想从你身上挖点什么出来呢……”见他们都走了,阿南抱臂望着他的背影,一脸笑嘻嘻。
朱聿恒淡淡道:“别为难这小兄弟了,青莲宗我已遣人暗查,不日定会有消息的。”
“不单只为青莲宗的事,这小弟弟身上,肯定有什么问题。”阿南凑近他,悄悄和他咬耳朵,把之前他看到卓晏的奇怪表现给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我觉得他啊,绝对有问题!”
“瞎操心。”朱聿恒哪会不知道她的意思,肯定是指梁垒对卓晏有异常情愫。
“哎,万一阿晏家学渊源,也有断袖之癖,那……你说卞存安会赞成还是反对?”
朱聿恒哪会搭理她这种见风就是雨的臆想,转身就走。
阿南追了上去,又问:“如果不是我猜测的这样,那你说,原因是什么?”
朱聿恒脚步不停,只道:“无论是什么,我们在这儿猜测有什么用?查一查不就行了?”
“哎,真无趣啊,猜猜未知的事情,探索未知的地域,这是人生一大乐事呀。”阿南跟在他身后,道,“我就很乐观。我觉得,如果梁垒对阿晏不是那种心态的话,鉴于他根本不认识阿晏,那么他或许与卓寿有关,而梁垒又与九玄门有关、九玄门与青莲宗有关、青莲宗与关先生有关、关先生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所以兜了一圈,这小弟弟啊,说不定和一切都有关!”
朱聿恒脚步略停了停:“我会加派人手去查。”
“就是嘛,这么大一个突破口,不得好好查查?”阿南满意地笑了,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还有卓寿生前收到的最后那封诅咒信,查到是谁写的了吗?”
朱聿恒道:“这个倒很简单。卓寿是被流放的,而敦煌又是军镇,寄给军中司仓的信,驿站必有登记造册的,稍等一等吧,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玉门关今年地气倒是暖和,前几日一场小雪下过,很快又是晴好天气。
玉门关遥遥在望,周围一片荒凉,风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涌来。
阿南赶紧背过身去,拉起纱巾蒙在头上。
道旁草木已彻底绝迹,眼前再也没有任何绿色,天地只剩下苍茫黄沙,令阿南想起被关先生刻在阵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蓦的,一只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黄沙漠的半空翱翔而过,那鲜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神鸟降临。
驼队一行人都因为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为是神迹。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随之转向孔雀下方的玉门关。
连天相接的黄沙平原中,玉门关残存的方形城墙之下,傅准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后,静静等待她到来。
他的肌肤苍白得发光,在衣服又是纯黑,站在苍黄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黄,而他如一幅水墨画,温润而诡异,与这个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双比常人要幽深许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眯起,露出攫人的光彩。
阿南从马上跃下,将蒙在头上的纱巾一把掀开,透了口气。
在这无遮无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挡风沙的地方,只有傅准所处那片残垣背后。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边站,只抱臂靠在墙边,宁可吹点风沙。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着吉祥天的尾羽,斜睨着她:“如此千辛万苦来找我,我一时倒有些感动了。”
“哼,谁找你?”阿南翻他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奔波?”
“口口声声殿下,啧……一门心思只有他,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可比他早多了。”傅准捂胸轻咳,有点幽怨道,“可怜我拖着这副残躯,劳心劳力孤苦伶仃在这儿办事,结果你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我心中这委屈也不知道该与何人说……”
“少给我装模作样,赶紧带我看看玉门关这边的情况。”阿南看见他这模样就来气,“祸害遗千年,区区沙漠,能奈你何?”
说着,她拉上头巾遮住日头,抬脚向着方形的小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