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冷,别着凉了。”朱聿恒抬起手,帮她将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拂去。

  他手指温暖,而她脸颊微凉。暖凉相触的一刹那,两人似回过神,都有些不自然——

  这里已经不是孤岛之上了。

  在岛上顺理成章相扶相靠的两人,如今已回到了人烟阜盛之处。

  于是,所有的束缚与距离,也便无声无息降临了,再无法如那般赤诚相处。

  阿南抬起衣袖,默默擦去了自己脸颊的水汽。

  而朱聿恒抬头望向檐角,岔开了话题问:“刚刚那只孔雀明明站在屋顶上,怎么傅准一招手,便像活的一样飞下来了,这也是机关吗?”

  “不是机关啊,应该是傅准的武器,万象。”

  “万象?”朱聿恒倒是从未见过傅准出手,更遑论武器。

  阿南习惯性蜷在椅内,说道:“九玄门奉九天玄女为祖师,行事遵循道法自然。老子不是说嘛,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拙巧阁,有‘希声’,自然就有‘万象’。”

  朱聿恒顿时了然:“大象无形,所以,那是看不见的武器?”

  “对,看不见,至少我和他动手这么多次,从未见过真容,所以才显得特别可怕。”阿南撑着头拨亮灯光,但无论笼罩他们的光晕多么暖亮,依然难以抹除她眼中暗暗的畏惧之意,“我猜测那东西可能和我们在西湖碰到的水玉、渤海之中的光针一般,肯定是有实体的,只不过水玉和光针能隐藏于水,而‘万象’能隐藏于空中,是以谁也看不见,避不开。以这样的手段,招一只机括孔雀自然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若是如此,那万象又如何攻击防守呢?”

  “他已经不是这个阶段了。普通人出手讲究防守、攻击,要看对方深浅路数,然后见招拆招寻出破解击败之法。可你知道傅准在江湖上的名号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

  “‘万世眼’。无论什么机关、暗器、阵法,只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机制,破解甚至复制,便如一眼看穿万世因果,一念破万法。”

  朱聿恒想起当时曾听拙巧阁的人提及,傅准是因为阿南的蜻蜓而制造了那只自飞孔雀,而且肉眼可见的,在蜻蜓的基础上改得更为华美绚烂,甚至可以作为制胜武器,比之只能用以赏玩的蜻蜓自然更上一层楼。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手,以尽量平淡的口吻问:“他身体这么差,是当初拙巧阁的变故中留下的吗?”

  “不,他自找的。当年他祖母傅灵焰惊才绝艳,可子女却并未继承她的资质,拙巧阁的第二任阁主——也就是傅准她娘,招了天赋惊人的一个少年入赘,可傅准的天资依旧到不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命定的,纵然他从小便受到最好的培养,差一点就是差一点。”阿南用手指比了个小之又小的距离,在融融灯光下有些郁闷又有些钦羡地望着他道,“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与傅灵焰一样,拥有亿万人中独一无二的‘棋九步’天赋。可惜你人生的前二十年并未接触这一行,不然的话,你定能像傅灵焰那般独步天下。”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又问:“但傅准虽然天资不是顶级,如今的造诣,看来也是超凡入圣了?”

  “用命换来的,你看他现在,天天只剩一口气的样子。”阿南虽与他有刻骨仇恨,但说到此处,还是不由低叹了一口气,“他爹娘死于阁中乱党,他被忠于原主的一派救出后,才不过七八岁,但已经清楚认识到了,若按部就班地练下去,怕是十年二十年也无法重回拙巧阁为父母复仇。于是他豁出一切,每日定量服用少许玄霜,强迫双手永远处在最敏感的巅峰状态,头脑心智也时刻稳定在最卓绝时刻,维持他的万世之眼。不过代价呢,就是要这辈子一直服药,结果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模样,日夜受药性折磨,肯定是个短命鬼。”

  朱聿恒记起阿南在海岛上玄霜残存药性发作时的痛楚模样,至今令他心惊难过。

  而傅准,居然可以为了复仇、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不肯让自己哪怕松懈一日一时。

  阿南与他一起,望着傅准离去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总之,是个狠人。”

第139章 燕子空矶(3)

  留给朱聿恒的时间已十分紧迫。拿到地图之后,一行人便立即北上顺天。

  京师的天气比应天要寒冷许多。朱聿恒即刻进宫面圣,阿南趁这个机会大肆采购可能要用上的东西,还在顺天故地重游了一番。

  被神机营炸毁的院子已重新修好,崭崭新的屋子住进了新的房客。街口酒肆的老板娘依旧当垆迎客,看见她过来惊喜不已:“哟,这段时间上哪儿鬼混去了?”

  阿南照旧点了盏木樨金橙子泡茶,靠在柜台上与她嘻嘻哈哈道:“大江南北转了一圈,可哪儿的茶也没有你泡的香。”

  老板娘朝她飞个眼风:“我听胡同的姑娘说,你钓到了个万里无一的金龟婿,叫人好生艳羡?”

  “唔……阿琰吗?”阿南想起上次在街头与姑娘们照过的一面,不由笑了,“没这回事,我们俩其实是……”

  是什么呢?她又一时说不出来。

  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吗?好像不仅仅是这样。

  是危难时同命相依的兄妹吗?又并不算兄妹情。

  她耳边又想起了葛稚雅说过的话——“他挺喜欢你的。”

  可……

  刚把公子从心里硬生生剜掉的阿南,不愿再深入想下去,挥挥手打开了思绪,说道:“哎呀,总之我还是天涯飘零一孤女。”

  老板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之前你跟我说过的,蜻蜓那个呢?”

  阿南沉默地摸了摸已经空了的鬓边,接过她递来的渴水,喝了一口,然后脸皱在了一起。

  “阿姐,你这茶用的什么橙子啊,又苦又涩的!”

  “真的吗?”老板娘端详着她的神情,笑了笑给她加了一勺糖,“还是甜点好。”

  阿南示意她多加一点:“毕竟谁也不想吃苦啊。”

  “但是,也不能谁给你点甜头,就跟他走哦。”老板娘笑着调侃道。

  “放心吧,没人能让我跟着走。”阿南端着茶杯,照旧往角落里的座位走去,“我是司南,我决定的方向,没有任何人能左右。”

  “那个司南,看起来不像是能被轻易左右的人。”

  紫禁城的高墙让天空显得异常狭小,金色与红色大块铺陈之中,御苑的草木被缩禁于小小的丈围之内,显得紧密而局促。

  皇帝在亭中置酒,与朱聿恒对酌。

  亭畔摆满盛开的名种菊花,亭外药香弥漫,亭中人却并未因馨香而纾解心绪,相反的,皇帝望着面前的孙儿,面露忧怒之色。

  “之前朕怀疑司南是青莲宗乱贼时,是聿儿你力保她,并且答应朕说,你会驯服控制住她。可后来她在西湖为了救前朝余孽而置你于死地,你又迅速忘却了这般深刻的教训,轻易对她消弭戒心。朕倒是有点好奇,究竟是你试图掌控她,还是她已经掌控了你?”

  朱聿恒立即起身,垂手道:“司南当初所作所为,孙儿一刻不敢或忘。但放眼天下,若无她助力,孙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怕是会陷入绝境,因此……无论她如何作为,孙儿总得先行纵容。”

  皇帝端详他的神情,问:“你确定能收服这种乱臣贼子?”

  “阿南虽伤害过我,却也曾多次救我于必死之际,而且她此次亦是真心诚意随我去西北破解阵法,愿圣上详加考察,再给予她些许机会。”

  “怎么,担心朕会对她下手?”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算了,朕只是提醒你,要时刻谨记她的身份和来历。”

  朱聿恒默然坐下,点头表示记下。

  见他目光中神采尽敛,皇帝便又问:“还记得朕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为了天下、为了朕与你的父王母妃、为了苍生社稷,你该当如何?”

  朱聿恒缄默抬手,将掌心虚按在毒脉淤痕交集之处,嗓音略带喑哑:“是,孙儿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皇帝抬起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殷切的目光似在他的心上灼烧出斑斑焦痕:“好,这才是朕的好孙儿!”

  取过酒壶给他斟了杯酒,皇帝推到他面前,又道:“朕原本对你很放心,因你自幼沉稳冷静,从未令朕失望过。但这几次灾难,你总是跟着那女匪孤身冒险,虽得列祖列宗庇佑一一化险为夷,可你是未来天子,将来朕的江山都要交到你手中的,何必冒如此大险?”

  “山河社稷图古怪艰难至极,孙儿幸得阿南相助,否则我一人绝无法力克。”朱聿恒语调平静,但其中坚定意味分明,“孙儿对这些也算初窥门径,如今性命既已岌岌可危,不如放手一搏,与阿南同进同出,好歹多几分胜算。”

  “朝廷养这么多人,事到临头他们不出马,让你这个太孙亲力亲为,这像什么话?”皇帝声音微冷,“此次西去,你别劳身费心了,朕召集的那些江湖各派人士,这一路你可熟悉了?”

  朱聿恒道:“已有初步了解。其他门派都已知道了底细,只是孙儿尚对拙巧阁怀有疑虑。”

  “傅准虽有龙凤皇帝血脉,但他只是外孙,自古以来未闻前朝公主招赘育子,能恢复外祖父江山的道理。何况□□得位之正,天下皆知,他一个江湖门派,能成什么大事?”皇帝一笑置之,道,“此人你不必担心,朕自有信得过他的道理。”

  祖父决定的事,朱聿恒自然只能应下。

  “你身怀山河社稷图,如今虽无法阻止病势,但你这一路化解了顺天和渤海的大灾,杭州的大风雨灾害也得以大为减轻,也是于社稷黎民立了大功。此去玉门关,朕会倾举国之力,不仅为助你,也是为西北扫除灾患。”他抬手轻拍朱聿恒肩膀,不欲流露心内情绪,转了话锋道,“如今北元在边疆又有异动,朕不日将巡视西北,你既要去玉门关,便先替朕作为先锋,先行视察吧。只是敦煌僻处西北,外族、青莲宗、前朝势力盘根错节,你务必小心行事,切勿被卷入旋涡,危及自身。”

  朱聿恒恭谨应了,道:“有陛下亲自布局,孙儿自然无虑。”

  “当初朕与你商定,你在前方破解山河社稷图,朕在后方彻查凶手。如今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既是蓟承明在你幼时下手,那必定与青莲宗脱不了干系。如今山东青莲宗已清剿大半,听说宗主已逃窜至西北,你这一路亦当留意。”

  皇帝交代了大事后,想想又道:“另外,此去敦煌还有一件事,先交托给你吧。”

  “请圣上示下。”

  “敦煌那边,出了一桩诡异的命案……”皇帝思忖着,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关于一场雷电不偏不倚刚好将人劈死的事情——而那个人,偏偏又是关系重大,绝不能死的那一个。”

  朱聿恒听到“雷电”二字,顿时脱口而出:“陛下指的是,卓寿?”

  “卓寿?”皇帝一声冷笑,道,“他重罪流放,算什么关系重大的人物?朕指的是,北元送来和亲的王女。”

  阿南姿态一向不端正,蜷缩在角落里喝着茶,听酒肆的人纷纷攘攘,难得这一刻的舒适,将所有烦恼忧愁抛在脑后,竟有些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一贯爱热闹的她心里升起一点小小庆幸,幸好没有抛下阿琰一个人跑回海岛去,不然的话,她现在岂不是孤单得要命。

  酒肆内的人闲极无聊,自然开始聊起八卦。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皇太孙殿下的婚事,这回可是真定了!”

  阿南顿时竖起耳朵,关注那个口沫横飞的中年男人。

  旁边人果然和她一样来了兴趣:“听说应天那边可是择了许久,最终是花落哪户人家?”

  “怕是那许多姑娘都要伤心了,最终杀出来的这个人,真是令人想都想不到,料都料不着!”

  阿南喝着渴水,看那个大叔卖关子,觉得自己要急死了。

  众人也是催促不已,直等吊足了旁人胃口,那中年男人才神神秘秘道:“我前月不是去北镇那边贩羊么?结果听到一个消息,你们猜怎么着?北元送王女来和亲了!”

  “北元王女?”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愕然,“哪个王啊?”

  “就是圣上之前北伐时归附的宁顺王,如今北元朝廷溃败,全靠他为幼帝摄政。我亲眼见送亲的队伍从北镇穿过,那架势,那阵仗,浩浩荡荡,队伍足有上百人!”

  旁边一个老人捋须道:“只是送王女过来,未必就是与太孙结亲的。”

  “那不然呢?论年纪,难道她是入当今圣上的宫闱吗?论身份,难道她过来下嫁朝臣?论排场,怎么看都是两国通好的架势!”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认为此事八九不离十了。

  阿南喝着茶,剥着手中蚕豆望着窗外垂柳,只觉堂内太过喧哗了,她这么爱热闹的人,心口也升起了些许烦躁。

  “不过,皇太孙娶北元王女,这没有先例,也不太可能吧?你们难道忘了当初秦王妃的事儿?王保保一世英雄,可他妹妹嫁给秦王后,还不是被送到外宫去,连面都懒得见?”

  “那不一样嘛,听说那位王妃连汉话都不会说,和秦王怎么会有感情?如今北元已经被圣上几次北伐打服了,送来的王女肯定熟悉我汉家文化,只要肯好好守规矩,以后边关宁静,对咱们老百姓来说岂不是一桩大好事?”

  众人顿时纷纷赞成,那位常年在边镇来往经商的大叔甚至开始畅想常年开关贸易的好日子了。

  阿南慢慢喝完了茶,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起身往外走。

  她心里有点懊悔,不应该点这味渴水的。

  老板娘这次的橙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苦,有点涩,还有点酸溜溜的……

  辞别了祖父,朱聿恒怀着重重心事来到驿站,问明了阿南的住处,拐过走廊敲了敲门:“阿南?”

  里面传来阿南轻快的声音:“阿琰,快进来。”

  朱聿恒推门而入,谁知双脚刚迈过门槛,只见面前黑影一晃,一条人影便向着他袭来,直取他腰间的日月。

  他下意识一旋身,避开对方的来势,正要反击之际,抬头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居然是阿南。

  毫不迟疑,他便垂下了自己的手,任凭流光飞闪,腰间日月被弧形光点缠住,一拉一扯之际,脱离了他的身体,被对面的阿南牢牢握在了掌中。

  “阿琰,你这可不行啊,连自己的武器都看守不住?”

  朱聿恒望着她狡黠笑容,扬了扬唇:“这是你为我所制,拿走也是理所应当。”

  阿南慢悠悠地在椅中坐下,散漫地盘起腿:“是吗?那我可真拿走了,而且,我还要把它给拆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一挑一勾,精钢丝串联的莲萼顿时松开,所有珠光玉片散落满怀,无法收拾。

  朱聿恒略带诧异地挑挑眉,却并未出声。

  “真的不急啊?”阿南见他神色如常,终于笑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束银白丝线,在他面前一晃,说,“逗你都无动于衷,真是不好玩。喏,我拿到天蚕丝了,替你做个真正的‘日月’。”

  “天蚕丝?”那丝线轻如棉絮,入手沁凉坚韧,朱聿恒诧异问,“你在京中,哪里寻来的天蚕丝?”

  阿南手下不停,将精钢丝撤换成天蚕丝,随口道:“我和金姐姐碰头啦,给她送药膏时她转交给我的,说是傅准之前交给绮霞的,绮霞知道金姐姐要北上,就让她带过来了。”

  “傅准?”朱聿恒显然没料到是他,略略皱了一下眉头。

  “是啊,想不到吧?不过傅灵焰传下来的东西,也只有他能这么快拿到了。”阿南悻悻说着,专注地将玉片挽系调整好,又处理好残缺的玉片。

  十指飞快穿梭,转眼已经将玉片理好,她手指收束间所有天蚕丝瞬间收缩,迅捷地缩回莲萼之中,形成了一个月牙包裹圆日的造型。

  天蚕丝顺滑无比,玉石月牙围绕着夜明珠疾转,珠光玉气不可逼视。

  “比之前轻了好多,而且用起来更为顺滑,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伤到你的手了。”阿南满意地试着将它旋转了一圈,交到朱聿恒的手中,“可惜有两片已经无法使用了,如今剩了六十四片。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八六十四,这也挺好,你使力的时候还能更为均衡。”

  朱聿恒接过来,入手果然轻了很多。他的手轻轻一抖,让那些珠玉薄片在他和阿南的周身旋转了一圈。

  玉片笼罩住他们,如同花蕊轻颤,丝线尽头的蕊珠灿烂无比,转瞬间盛放又尽收归他的手中,比之前更为迅疾与轻巧。

  “还有你的手啊,之前被精钢丝割了许多小口子出来,我刚去配了些生肌去腐的药,和你给我的祛疤药混调好了。记得要每天坚持涂抹,不许毁坏了你的手!”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又拉过他手,教他如何涂抹按摩。

  朱聿恒低低应了,垂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日光斜穿过小窗照在他们身上,她仔细地帮他按摩手指,在日光下淡淡生辉的,不止他的手,还有她隐在睫毛下专注的瞳眸。

  她低垂的面容上映着日月的珠玉光华,偶尔那些光也似乎映入了他的胸臆,让他的心口跳得既轻且快,乱了节奏。

  明日便要出发,叵测的前程显得这一刻的安宁尤为珍贵,让他放任自己在这午后的日光中沉沦了片刻。

  在她轻柔的按摩中,药膏被他的手指手背吸收完毕。她也抬头看向他,问:“记住了?”

  “记住了。”朱聿恒朝阿南点了一下头,张开手指试着活动了几下,珍重地将日月握在掌中,说,“这下就算有十几只海雕一起进击,我也不会让它们逃脱了。”

  “行啊,到时候出了塞外,天高任鸟飞,说不定满坑满谷都是鹰啊雕啊随你去捕捉。”阿南歪在椅上,托着头打量着他掌握日月的英姿,“到时候,你就可以和北元王女纵横驰骋,一起射猎啦。”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轻微地一震,撞击声刚刚发出便被他收住。他看着她脸上那古怪的神情,问:“北元王女,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在街市上听说的,北元送王女过来与你和亲,听说架势老大了,早就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了。”

  朱聿恒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那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俯身凑近她,低低问:“如果是真的,你不高兴?”

  ……第140章 北地胭脂(1)

  日光透棂而来,打在朱聿恒脸上,阿南抬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灿然面容,呼吸滞了一瞬。

  他贴得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的自己面容,那上面写着的,岂止不高兴,甚至看起来有些气恼似的……

  可她为什么不高兴呢?她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呢?

  阿南别开脸,哼了一声,说:“反正我看你挺高兴的。”

  朱聿恒在她身旁坐下,他坐姿笔挺,与她那懒散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可他口气却一反常态,不太正经:“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并不想与一个鬼魂一起在草原上游荡,弯弓射雕更不行。”

  阿南正想奚落他一下,脑中“鬼魂”二字忽然闪动,让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北元确实送了王女过来和亲,可我不会答应,圣上也不打算指婚给我。”

  阿南对于这些皇家的弯弯绕不太了解,眨眨眼,问:“那北元王女送过来,是要嫁给谁的?”

  朱聿恒朝她笑了笑,只是笑容已经不再轻松。

  圣上当时对他所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聿儿,你大概猜得到,北元送这个王女过来,是想与你结亲的。”

  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毕竟,如今皇室中适婚又未婚的,第一个便是他。

  “但你是未来天子,若朕让你娶个异族女子,怕天下人联想到秦王故事,反而于你不利。因此北元使者来访时,朕虽应了两国之好,但只跟他们说,会从儿孙辈中择优而配,定不会委屈了王女。”皇帝打量他的神情,又道,“朕五伐北元,如今他们王庭退避,民生凋敝,就连摄政王都是我朝扶持的,这王女如何安置,北元料来也不敢说什么,只是……”

  他的目光,定在朱聿恒身上许久,沉吟着,似难开口。

  朱聿恒尚在思索话中之意,却听圣上又缓缓道:“只是聿儿,朕希望你能为你爹娘,也为朝廷,尽快留下一个孩子。”

  朱聿恒胸口一恸,不知是绝望还是悲哀的一种凉意划过他的心口,让他喉口哽住,良久无法言语。

  “朕并不是不相信你。朕知道你必能成功自救,并且为天下带来福祉。朕也会调拨你所需的全部兵马、人手、物资,倾力襄助你破解这山河社稷图。”皇帝轻抚他的背,低声道,“可是聿儿,咱们祖孙俩不能打无准备之战,也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朕希望,你能尽快为我朱家留下血脉,相信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慧卓绝,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这一贯刚强酷烈的老人,讲到此处,终于气息凝滞,难以为继。

  朱聿恒双手紧握成拳。他缓慢的,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答道:“不必。若上天注定我无法摆脱这厄运,我又何必非要留下些什么?难道陛下和我父王母妃,需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来昭示我曾经来过这世上?”

  皇帝下巴绷紧,不让自己流露出帝王不该有的悲恸,可那紧盯在孙儿身上的哀悯目光,却终究出卖了他。

  朱聿恒只能默然咬一咬牙,假装没看见祖父的哀痛,道:“还不如,让我抓紧这最后的机会,竭尽全力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纵然功败垂成,孙儿亦会坦然受之,不留任何遗憾。”

  见他如此坚持,皇帝只能别过头去,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放手一搏吧。”

  朱聿恒重重道:“是。”

  在他退出时,听到祖父和缓又冰冷地说:“聿儿,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比如,你遇上了心动的女子,又或许……一个孩子会成为一条适合的锁链。”

  令他心动的女子,就在咫尺。

  他曾遥望的远天鹰隼,需要一条更强韧的锁链。

  可他望着面前的阿南,想着祖父的话,胸中那因为她而涌起的欢喜甜蜜却渐渐变成了微麻的痛楚。

  而阿南却不饶过他,问:“所以北元王女呢?你说的鬼魂又是怎么回事?”

  “北元王女死了,就在进入玉门关时。”朱聿恒不愿让她思虑,便干脆利落道,“虽然我绝不会娶她,但她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如今北元边境异动,她又在进入我朝疆域之后离奇死亡,对朝廷来说,此事委实十分棘手。”

  “离奇死亡?”见朱聿恒都说离奇,阿南不由皱起眉头,也难免有些好奇,“有多离奇?”

  “她在敦煌城外遭遇了一场暴雨,然后,在那场暴雨中,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

  阿南“咦”了一声:“在敦煌城外被雷电击中的,不是卓寿吗?”

  “对,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同样的一场雷雨,同样的敦煌城外,卓寿在城南,王女在城北,两个人同时在十月的西北荒漠,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你说,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阿南眼睛都亮了,道:“这岂止是怪事啊,简直是大怪事!而且,怎么这么巧就在我们要去的敦煌呢?”

  她向来是不怕出大事、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一听到这诡异古怪的事件,当下就想要拉着朱聿恒奔赴敦煌。

  “赶紧收拾吧,我们快点出发!”

  一路向西而行,景色越见辽阔,山川也愈见荒凉。

  十一月初,江南尚是寥廓清朗之时,西北却已是万木凋尽,寒风如刀。

  车队在官道上前行,阿南虽然怕冷,却更不耐车中沉闷,时不时骑上马,在荒原上驰骋一会儿。

  穿过苍茫碧蓝的湖边,飞雪落在狐裘上。她跑得太快,把车队拉下太多,正在路口等得不耐烦,正打算回马去找他们时,一抬头却看见朱聿恒骑着马,身后带着十几骑人,过来寻她了。

  她策马向着他驰去,与他并辔而行,望着前方绵延无尽的山丘,感叹道:“阿琰,我从未见过这般辽阔景象,和海外、和江南、和中原,都太不一样了。”

  “西北的风貌,自然与他处都不相同。”朱聿恒随祖父北伐时曾来过这里,他以手中马鞭直指前方,道,“等出了这大片胡杨林,穿过小片荒漠,便是敦煌了。敦煌依龙勒水而建,周围有鸣沙山、月牙泉,是绝好的地方。”

  身后车队还未赶上,两人骑着马,慢慢沿着官道而行。

  出了秃枝萧瑟的胡杨林,前方果然一片坦荡平原,枯木零零散散站在寒风中,野草荒丘一片寂寥。

  “我看这敦煌往西百里开外,好像全是荒漠。你说,哪里会是青莲绽放之处呢?”阿南催趁□□马匹,沉吟道,“难道是月牙泉的水里,养着莲花?”

  朱聿恒摇头,肯定道:“月牙泉是沙漠中一泓清泉汇涌而成,岸边倒是长着一些花草,但莲花难合此间气候,泉中并未种植。”

  “也不知道这次的阵法,会隐藏在何处,如何布置……”阿南与他勒马望着面前大片荒原,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不约而同都浮起傅准提过那个暗示——

  或许,只有竺星河的五行决,才能在这大片荒漠之中,找到那青莲绽放之处吧?

  黄沙荒草平原彼端,敦煌遥遥在望。

  朱聿恒与阿南一路西行,就在距离敦煌不远时,发现前方官道两侧扬起灰尘,似有行人奔马,混乱不已。

  朱聿恒拿千里镜看了看,正在沉吟,阿南问了声“怎么了”,拿过他手中的千里镜一看,顿时冒火不已。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民众,正被一群官兵驱赶着往前走。那群百姓个个面有菜色,冻饿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可后面官兵如狼似虎,哪管他们走不走得动,见谁落后了一步,手中马鞭刀背便没头没脸落在他们身上。

  阿南千里镜转了个角度,正看见队伍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脚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后方一个士兵立即挥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下,打得他小脸上血痕绽裂。

  阿南气炸了,把千里镜丢给朱聿恒,一催□□马,立即向着下方俯冲而去。

  正在鞭挞灾民的士兵们听到哒哒急促马蹄声,抬头一看,尘烟之中一骑快马疾驰而来,直奔向那个正在抽打孩子的士兵。

  那士兵们看着奔马,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忽有个人影从道旁扑出,趁着他们在看阿南,抱住小孩退离了他们可及的距离,指着士兵们怒问:“你们这群混蛋,凭什么对个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阿南尚未到跟前,见孩子已经被人所救,不由诧异打量了一下这人。

  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长相倒是端正,但衣衫蔽旧灰头土脸,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后生。

  士兵见是个乡下少年,顿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挥鞭也向他打去:“军爷奉命清理这些碍眼的灾民,哪来的野小子敢妨碍公务?滚一边去!”

  那少年抱着孩子不放,身手灵活地闪身避开他的鞭子,脚步轻旋,甚至还转到了他的马后。

  那士兵跟着他的身影反手一鞭子抽去,只听得一声痛呼,旁边一个士兵捂着脸狠狠踹了他一脚,怒骂出来:“老四你个王八蛋,你打我?”

  持鞭士兵挨了他一脚,气急败坏:“妈的,我打的是那小子,鬼知道你干嘛站后头?”

  “你也知道我站在你后头?你不长眼啊?”

  两个士卒都是暴怒,抡拳一起去打少年,却见眼前一花,少年那尚未长壮实的身形跟泥鳅似的,往旁边一扭,只听得砰砰两声,又有两个士兵捂着脸哀叫出来。

  原来这少年古怪刁钻,不知何时又将他们打来的双拳往后方引去,打中了其他两个士兵。

  那两个士卒无端受害,顿时怒不可遏,许是素日有隙,反手就去打动手的士兵,乒乒乓乓扭打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而少年抽空脱出战队,放下孩子就跑。灾民中一个妇人早已泪流满面,赶紧扑出去将孩子紧紧搂住,抱着他不敢撒手。

  阿南眼睛都亮了,她顺着少年的身影往看,眼见他快要跑上小道逃脱了,却见路边一匹马窜出,一蹄子撅向他的面门,马上人手持长刀,当头便向少年劈落。

  少年身形一矮,立刻从他的马下钻进去,手脚一收就抱住了马肚子,在避开马蹄的同时,也让对方的刀硬生生劈向了马脖子。

  刀到半途,收势不住,眼看便要割破马脖。马上人也算是机变极快,长刀脱手卸掉去势,侥幸只拉了一道口子,未曾将马砍伤。

  □□马一声惨嘶,痛得蹦跳起来,马上人差点被甩出去。正当他紧揪住马鬃维持身形时,紧抱住马肚的少年在马下将身一荡,一脚狠狠踹向他的肚子。

  马上人身形未稳,顿时被他踹得重重摔落于地。

  少年一闪身便骑上了马鞍,抬脚狠踢马腹。吃痛的马儿顿时带着他往前急奔,转眼便冲入了一片杂树林,消失不见。

  这一下兔起鹘落,少年短短片刻之间救孩子、乱阵脚、伤头领、劫马逃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让阿南看得心里大快。看着滚了一地呼痛的官兵们,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在少年那里吃瘪的官兵们怒不可遏,那个马匹被劫的头领更是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她,暴怒喝问:“哪来的野丫头,敢在这里喧哗?”

  阿南笑得更开心了:“怎么,你输得,我就笑不得?”

  “呸!”头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指着阿南怒道,“这女人古怪刁钻,我看必是青莲宗妖女,来人啊,把她拿下!”

  “呵……”阿南冷笑一声,催促□□马往前踏上一步,左手虚按在右臂之上,只等着他们上前来,给每人脸上留个纪念。

  身后朱聿恒已经率人赶到,见对方要攻击阿南,立即抬手示意。

  身后众人立即弓箭上弦,齐齐对准正要扑上来的兵卒们。

  朱聿恒一路身着便服,又只率韦杭之等十数人脱离了大部队,是以那群官兵并不知道他们身份。那头领在敦煌山高皇帝远,俨然是当地一霸,何曾有人在他头上动过土,当下咆哮着催促手下士兵:“上!都给老子上,杀光这群反贼……”

  话音未落,他只觉喉口衣襟一紧,整个身体不听使唤,笔直地摔了出去。

  是阿南的流光已出手,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回应,便扑向了沙地之中。

  总算是纵横疆场的人,他手在地上一撑,双膝一顶,好歹避免了摔个狗吃屎,但那手脚撑地的姿势,赫然是屈膝趴在了那群灾民面前,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跪拜大礼。

  灾民们饥渴疲惫,见这凶神恶煞模样的大官跪在面前,尚在木然,只有朱聿恒身后传来噗嗤一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发笑的人正是廖素亭,他一边憋笑,一边朝阿南竖起大拇指。

  那头领咬牙切齿,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正要反扑之际,后方烟尘滚滚,诸葛嘉已经率众赶到。

  “马允知,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当年率神机营随圣上北伐,那马将军是见过的,见他呵斥完自己后,立即便跃马于朱聿恒身旁,与韦杭之形成翊卫之势,顿时吓得变了脸色。

  看这阵容架势,必定是圣上西巡的先遣队到了。而连京畿神机营的诸葛嘉都要回护的人,那身份自然不言自明……

  他心惊胆战,赶紧示意士兵们收好武器列队肃立,上前来对他们行礼:“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见过列位大人!”

  丝路迁移,边关变易,敦煌如今地位衰微,与关西七卫联系亦不紧密,只是个羁縻卫所,设了马允知这个游击将军,虽是一地长官,但跟诸葛嘉这样的京中大员自然是天上地下。

  “诸位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不派人来知照一声,敦煌卫早盼着替各位接风洗尘……”说着,马允知又恭恭敬敬地朝朱聿恒赔笑,向诸葛嘉打听,“不知这位大人是?”

  刚刚还凶神恶煞,如今一下子已经俯首帖耳,这变脸的功力让阿南叹为观止。

  诸葛嘉根本不理会他的问话,只看向朱聿恒,等他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