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所有致命光针都被朱聿恒引走之际,阿南抬手向江白涟略一示意,头也不回地率先钻入了洞窟之中。

  佛光如一束巨大的阳光从洞窟内向头顶的海水射去,阿南投入这万丈光华,就如纵身扑入了炽烈的日光之中,身影迅速便被吞噬殆尽。

  朱聿恒只来得及看了她一眼,便不得不再度收敛心神。面前的水流旋涡已越来越大,汇聚的毫光也越来越多,朱聿恒的日月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撞击、扩散、收缩、再扩散,搅动水流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才能将所有光针圈禁在日月光辉之中。

  水流阻滞,朱聿恒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如此强横的力量太久,可他已将如此巨多的毫光都汇聚于此,若一旦停下或速度减缓,所有细针将同时扎入他的身躯,到时断无生理。

  因此即使水压让他的胸口沉闷难耐、即使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他的动作难以支撑,他也无法停手,只能利用日月制造更大旋涡,即使明知此举是饮鸩止渴,也唯有不管不顾地持续下去,替阿南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破阵时间。

  阿南已经扑入了洞窟之中,迅速接近了端坐于正中的佛像。

  这洞窟十分窄小,被修整成浑圆形状,一尊佛像端坐青莲之上,正好将整个洞窟堪堪填满。

  佛光自背后射来,照亮了法相庄严。它在水下数十年依旧金身鲜明,熠熠生辉,如同神迹。

  阿南透过佛像肩膀,看向洞窟后方射来的绚烂光彩,猜测是建造时引来了上方光线,又以五彩琉璃重重折射,使洞中光线与水光相映,才将这座佛像扩大投映于空中,形成佛光幻象。

  其实海底光线并不甚强,但经过两重折射之后,光芒被聚拢至中心一点,他们又陡然从黑暗的水洞中潜行出来,因此一眼看见佛光,顿觉格外光华耀眼,庄严绮丽。

  而这释放出来的光华配合周围护卫的万千光针,便形成了华光万丈动人心魄的佛光景象,在这大慈悲的佛像中隐藏了最深重的杀机。

  这些针既然总是聚拢在佛光之中,必定是佛光中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它们。

  阿南扬手,试探着将握在掌中的一枚光针挥出。

  只见光芒微动,那毫针果然随着水流向面前的佛像飘去,但在即将触到佛像之际,又悬停在了两三尺开外,不再接近。

  阿南心下了然,这佛像应该是具有强烈磁力,足以将光针吸引而来,但洞窟中又埋下了斥力,让它们无法接近,只能一直分散悬停于佛光之中。关先生用极为精确的计算,控制这万千光针微妙悬浮,水流平缓时为佛光增添光彩,水流变化时则成为看不见的杀人利器。

  而现在,唯有摧毁这佛光异象,收束万千毫光,才能为他们打开逃生之路。

  仰头看向洞窟之外,朱聿恒的日月光华幽碧,倒映着绚烂佛光,一波波璀璨花朵于昏暗死寂的海底绽放开谢,如此绝艳夺目,却也让她清楚地知道,这盛景难以坚持长久,阿言再怎么坚持,已是强弩之末。

  她游到雕像后方,用力去推佛像,意图将它推出洞窟,解除磁力束缚,吸附所有毫针。

  然而一推之下她才发现,这雕像的青莲伸出数根铁条,扎进下方地面,无论她怎么用力,依旧纹丝不动。

  阿南果断抬手向后面游进来的江白涟示意,让他将洞口的宝幢丢过来给自己。

  洞窟陈设与寻常庙宇近似,门口有双双宝幢相对,供桌上也有铜炉烛台,供奉佛香。

  宝幢上的锦幡早已在水中腐烂殆尽,但宝幢的杆子却不知做了什么处理,依旧泛着青灰的金属光泽,并未生锈。

  江白涟一手护住绮霞,一手抓起光杆在水中往前一送,无声无息便穿过水波滑到了她的面前。

  阿南用脚尖挑起杆子,将它插入了青莲之下。

  她的动作幅度稍大了一点,上方的水流立即被搅动,有一两簇漏网的毫光被水流裹挟着,向着她直冲而来。

  江白涟立即抬手抓起另一根杆子,在洞窟中挥舞了两下,以杆尖搅动光针,让它们被更大的水流卷走,以便阿南能专心去撬那青莲。

  外面光彩缭乱,绮霞仓皇地转头看去,只见朱聿恒已经承受不住胸口窒息,一手操控“日月”,空出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气囊。

  可面前万千毫针无孔不入,他稍稍分心,便是数条白光趁虚而入,向他攻击而来。他不得不松开气囊,操控日月立即回防,才将那些随水而动的攻击化解。

  但与此同时,他的口中也冒出了一连串的水泡,已呛到了水。

  他身体蜷在水中,整个人痛苦不堪,可双手一直未停,依旧坚持着让面前的日月光华阻挡住万千白光。

  绮霞咬了咬牙,狠狠从气囊中吸了口气,然后将江白涟向外一推,示意他去朱聿恒身边,自己则在洞中连滚带爬,虚浮着以狗刨的姿势接近阿南。

  虽然连身体都站不稳,但她还是抓起案上一截蜡扦,扶着洞壁爬到阿南的身边,将其插入青莲座下,要帮阿南将上方佛像一起顶起。

  阿南抬头看向洞外,江白涟已游到了朱聿恒身边,将他的气囊解下,按在他的口鼻之上,暂时缓解他的气息。

  但这般续气也保证不了多久,她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这佛像才行了。

  抓过绮霞的气囊吸了两口,她将手中的杆子丢给游回来的江白涟,把香炉踹到莲座下方,定好位置,示意江白涟以此为支点,架起宝幢为杠杆。

  随即,她拔身向上,一手撑在上方洞壁上,双脚顶在佛像肩上,向绮霞和江白涟示意。

  三个人一起竭尽全力,将青莲连同上头的佛像顶向前方。

  只听得咔咔声连响,佛像摇摇欲坠,泡在海水中已锈烂的铁条终于齐齐崩断,下方青莲彻底脱离了地面。

  巨大的水流卷起污浊泥水,洞中佛光一时黯淡。佛像在摇晃中向着前方重重倒去,仰面沉重倒在了供桌之上,又在水中翻了个跟斗,滚到了离洞口不远之处。

  阿南落地,与江白涟一起架好杠杆,将它撬动再往前翻滚出去。

  在轰然声响中,佛像坠下洞窟,向下跌落。尘灰在水下无声弥漫,头顶的佛光黯然消失。

  脱离了平衡磁力的洞窟,大佛身上的引力顿时暴增。那些正纠集于日月旁的毫光,此时仿佛有了统一的目标,齐齐脱离了朱聿恒面前的水流。

  紊乱的水流乱搅成团,万千光针在水中汇聚成数匹白练,随着大佛携带的水流向下坠落,如仙袂如云雾,簇拥着佛像消失在了下方黑暗的深渊之中。

  朱聿恒手上一松,日月光华骤然收回,而他疲乏之际,整个身子瘫软于水中,脱力地向下坠落。

  腰身被人揽住,一双手臂搂住他下落的身躯,在乱卷的海水中给了他向上的力量。

  是阿南将他拦腰抱住。她双腿打水,托着他向着上方洞窟而去,带他一起奔赴向绚烂光彩。

  没有了佛像的遮挡,五彩佛光透过水波从洞中冲出,照亮了整条通道。

  那一边,隐约有光线在波动,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第122章 万壑归墟(1)

  迎着绚烂光彩前行,他们穿过斑斓的洞窟,向前方出口不顾一切地疾游而去。

  阿南依旧一马当先,引领他们奔赴前方。

  眼看前方亮光洞明,出口遥遥在望,他们的耳边尽是轰隆声响,外面似乎在不停震动。

  在洞窟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弯折。

  阿南刚越过那个弯道,却感觉后方有人奋力赶上,拉了拉她的裙角。她转头一看,江白涟在水下向她打了个手势,指向那个弯道。

  见江白涟已经拉着绮霞游往那边,阿南知道江白涟在水下无人能及,当下毫不犹豫,折身跟了过去。

  曲折绕过一段洞窟,前方赫然有一段空洞,四人迫不及待,将头冒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难得的空气。

  等喘息渐渐平息,他们将两个气囊内的废气排掉重装。在外面一般用风箱给气囊鼓气,但这里并无工具,他们只能扯开袋子口,尽量多装些新鲜空气。

  一抬眼,阿南在幽微珠光下,看见朱聿恒沉思的侧脸,便用手肘撞了一撞他,挑了挑眉以示询问。

  “我在估算路径,这里离高台应该已经很近了。”朱聿恒靠在洞壁上,指着外面道,“前次薛澄光带着拙巧阁众从街道而上前往高台,应该就在这里。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水下情况,装备也更精良,但最终折戟沉沙,无功而返……”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拙巧阁与朝廷联手下水,最终惨淡收场,如今他们四人仓促至此,前路只能更为叵测。

  绮霞抱着江白涟浮于水上,不自觉地将小腹贴紧他的身体,似乎要让腹中这一直浸在水中的孩子,多感受一些他的体温。

  江白涟双手环住她,将她护在怀中。他目光紧盯着她,张了张口,可身处如此危境,那些要询问的话语,却终究堵在了他喉口,无法出声。

  阿南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收敛心神道:“休整一下,咱们出去后就是山呼海啸了。这座水城在海中六十年,如今阵法已经发动,高台青鸾气旋锋利,一直在水城上纵横。那水波在远处还好,靠近了可以割肤断发,到时候我们千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及时躲避锋芒。”

  绮霞忙不迭点头,提醒江白涟注意。

  江白涟道:“我被困水下后,曾经多次想出洞窟逃出水城,可四下全是持续不断的水波,根本无法脱逃。最诡异之处在于,它们以青鸾形状在水中向外四处飞散,可以将人割伤,又会化为气泡……到底是什么古怪东西?”

  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我猜,它不是用任何可以摸得到的东西制成的,青鸾是由看不见的气组成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但再想一想,又肯定道:“是的,只要利用地下洞窟的气流,以水作为交换,机括将其急速射出,只要气流足够强大,风刀水刃伤人确实不在话下!”

  绮霞咋舌:“这……这得多巨大的阵仗啊!”

  阿南道:“她又没有鬼神之力,能设下这般阵法,必然是借助了这海底的地势,只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朱聿恒则若有所思,道:“关先生这几个阵法,当年为对抗异族而设,一经发动必然翻天覆地引发灾祸。钱塘湾的水城引发了风暴潮涌冲垮杭州,可渤海这个水城,我看青鸾虽然锋利,但只在水下纵横,似对陆上并无影响。”

  阿南想起一事,道:“这么说的话,我们当时在东海之下,曾打捞到高台残块,上面雕画着血海蓬莱。可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渤海湾被血染红的可怖场景,到底会怎么发生……”

  光华幽淡的夜明珠,照着小小的一泓水面,照出绮霞惊慌失措的面容,也照出江白涟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南便问:“江小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那块浮雕,我们是一起在水下看到的,那上面艳红的渤海,确实令人心惊。”江白涟回忆当时情形,心有余悸道:“只是我多年在海上,这段时间船又总是停在渤海岸边,心中有个想法……那红色倒未必与人有关,或许,是海上会发生的灾难?”

  阿南略一思忖,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赤潮?”

  “是。我晚上会在岸边看到荧光浪潮,泛着蓝光的浪花一波波冲上岸,那是要发‘厄潮’的前兆。”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想起她那晚独自回蓬莱,朱聿恒率众相迎的情形。

  那一夜的浪尖上,在火光的背后,他们确曾看见荧光在浪尖上闪现。

  “渤海三面被海湾围困,通连外界的活水极少,而且黄淮常年携带大量泥沙入海,使得淤沙年年堆积,海水极浅,只有老铁山水道还有三十来丈深,凶险湍急,是连通黄海的唯一要道。而这座水城,就距离老铁山水道不远,并且,正对着水道。”朱聿恒听着他们的话,此时开口道,“若那场海啸般的浪涌持续下去,恐怕周围的海礁砂石会急剧坍塌沉淀,到时候,这条唯一的水道将逐渐消失,两岸的海峡也必将越收越窄。仅靠着那么一点出入的水源,渤海势必逐渐封闭。”

  江白涟用力点头道:“渤海本就多发赤潮、青潮,若出入活水再减少,一年甚于一年,年年频发,守着这样一潭死水,厄潮又大多有毒,海中鱼虾绝收,沿海的渔民还有活路吗?”

  见他面带惊惧,阿南安慰道:“不至于这么严重。海洋广袤无边,就算水下青鸾之力强悍,我看这点力量,十年八年内造不成多大影响。”

  “别忘了钱塘湾下方,在六十年内被逐渐影响的地势,最终造成了杭州城那一场风暴潮水。”朱聿恒抿紧双唇。

  江白涟脸上满是水珠,他抹了一把脸,急道:“是啊,一年两年,或许都没有太大影响,可若是六十年一百年呢?”

  阿南哑然失笑:“到时候我们怕是都不在了,渔民肯定也都散了,早就离开这多灾之地,另谋出路去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若是都没了,我们水上讨生活的人,还能有什么出路?”江白涟说着,将绮霞又往水面托了托,低低道,“再者说,六十年一百年后,我们自然已经不在了,可我们的孩子还在这海上。我们如今就在这里,不把这苗头掐掉,万一真轮到那结果,留什么给我们的后人?”

  绮霞抱紧了他的手臂,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阿南却笑了出来,说:“江小哥,你年纪不大,眼光倒很是长远啊,连孩子都考虑到了。”

  江白涟闷声低下头,揽着绮霞,不再说话。

  “放心吧,关先生的设想不会成功的。既然薛澄光执意冲击高台,那么这水城的总控必定在那上面。只要我们捣毁了高台,这座水城的一切都会停摆。”阿南将灌饱的气囊系好,交到朱聿恒手中,一字一顿地道,“水城我们要闯,命我们会留着,渤海也绝不会成为一潭死水!”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向他们抬手示意,随即一个猛子出了洞窟。

  朱聿恒对江白涟一点头,立即便跟了上去,似是怕她这一往无前的姿态,会被前方汹涌海水侵蚀吞没。

  出了弯折洞口,向前探出水下洞窟,面前豁然开朗。

  如他们所料,城池果然依山而建,他们从山中一个洞穴钻出,差点被面前激荡的水流卷走。

  整座水下城池,已经被激烈的啸声和振荡的水波笼罩。

  次序井然的街衢巷陌、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如今全都如台风过境,已被夷为平地。

  从海底涌出的狂风激浪,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那声波与水波共振,在海底隐隐回震。

  众人的胸腑本就因为海底压力与无法呼吸而沉闷不堪,此时再受剧烈震动,都是气血翻涌。

  在这涡流之中,上方有金紫红碧光彩波动。

  阿南抬头看去,山巅高台矗立于乱流之中,五光十色,隐隐绰绰。那里高高在上,倒比城中安静。

  她向江白涟比了个手势,见他确定自己能护住绮霞,便与朱聿恒一起贴着山坡向上游去。

  他们放低身体,竭力贴着地面,以免被激烈水流卷走,终于艰难地靠近了高台。

  高台由一块块平整条石严丝合缝地垒砌而成,四壁陡峭,伫立于山顶之上。

  他们贴着台壁急速向上游去,上面果然是青鸾气流的死角,他们终于松了口气,稳下身子。

  台身四周有狭窄的楼梯盘绕,阿南对江白涟打了个手势,让他与绮霞先停在台阶上,自己与朱聿恒继续往上。

  水城中混乱不堪,台上水流却异常平缓。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立于高台四角的红色珊瑚火凤,每一只都与当初江白涟在钱塘海中捞到后进献上来的那只珊瑚凤凰相差无几。

  钱塘湾水城与渤海的形制相同,只是钱塘湾其中一只由于受震而脱落,被江白涟打鱼时偶尔获得,最终才指引他们辗转来到了这里。

  高台四周是大枝的白色珊瑚与五彩琉璃纵横围成的栏杆,中间是方方正正两丈见方的一块平地,只在正中有一个高约丈许的青铜鎏金雕塑,是一尊庄严巍峨的四面佛。

  佛像的身边,一只展翅飞舞的青鸾以尾相缠,盘旋在佛身左右,似与大佛一起守护这座水底城池。

  大佛的身上缨络缠绕,青鸾的羽间宝石相辉,因为持续不断的水波荡漾,栏杆上的琉璃片振动四面水波,摄人眼目,是以在极远的城外都能看见这边光彩氤氲,金紫动人。

  可是,没有关先生从应天行宫分来的三十六支琉璃灯。

  阿南示意朱聿恒先别动,她来到青鸾后方,缓缓地从下方游到台上,踏着雕刻云纹的洁白石板,向内走去。

  她极其小心,整个人几乎悬浮在高台之上,只用足尖轻点台面,以免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机关。

  可惜她毕竟身在海中,阻止不了周身的水流波动,台上原本舒缓的水流中,出现了一丝异常波动。

  水流撩动了佛身那只青鸾,它口中冒着震荡的水波,圈在佛身上的尾巴是一个巨大的铜轨,倏忽圆转,喙口猛张,锋利的水波已向着阿南所在的地方直射而去。

  阿南出生入死多年,早已养成了极为迅捷的反应,下意识便侧转身子向着高台外倾去,直扎入下面水中。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下坠的身子,带她紧贴高台墙壁站着。

  他们的上方,是青鸾喷射而出的利波,比下方整座城池中弥漫的更为锋利,笼罩护卫住高台四面佛。

  天平机关,与拙巧阁中那个几乎相同的结构,这长久不朽的弹性机括中,关键环节所用的想必也是鲸须。

  只要有一处受压,万向旋转的机械青鸾便能感应,借这海中源源不断的水流作为动力,内部机括连通洞窟空洞,发射出鸾凤形状的利刃波光,斩杀入侵城池的任何东西。

  阿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眼神,指了指下方的佛洞。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知道她是准备利用刚刚对付那些毫光的手法,一个人吸引水波的振动,另一个人趁机前往干掉青鸾。

  再次拿出气囊,他们交替深深呼吸。

  随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绕着高台游到两旁。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朱聿恒会意,先试着弹出几片日月,查看水下轨迹。玉片轻薄,在水流的波动中角度肯定会发生变化。等确定了干扰及纠正手法之后,他才瞄准台角的一只珊瑚凤凰,一击而出。

  凤凰与高台相接的双爪立即断裂,向台边直直跌下。

  察觉到这边水流波动,青鸾立即旋转,向着空中飞舞的珊瑚凤凰喷出锋利的气流。

  气流如利刃切削向飞舞的凤凰。红珊瑚抵不住巨大的冲击,翅膀与尾巴等脆弱的地方立即被震断,随水散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阿南趁着青鸾旋转的时刻,一个猛子扎向四面佛,企图借此空隙接近佛身——毕竟那青鸾脖子朝外,它总不可能对着佛像喷出那种锐利水波。

  就在她堪堪接近大佛之时,那青鸾已飞快旋转回来,迅疾地向四方直射出大圈的锋利气波。

  阿南立即一个弯腰下沉,避过那横斩的气流,紧贴在地上躲过一劫。但气流横削,阿南胸口猛然一震,口中气泡混合血液冒出,几缕血色转瞬消逝在海中。

  朱聿恒瞥见到高台那边的血丝,大惊之下正要向阿南游去,头顶忽然传来异常的波动。

  他抬头一看,不觉毛骨悚然。

  原来,高台的波动又引来了鲨鱼。它们应当也是被水波卷入水城的,因这里的水波平静而聚集于此,看它们那目露凶光的模样,怕是早已多日未曾进食,正值饥肠辘辘。

  如今他们被困在高台附近,怕是要让鲨鱼们大排宴席了。

  朱聿恒紧握住手中日月,可这薄薄的玉片,面对这些巨大的鲨鱼,绝无胜算。他看向对面,阿南也已扣住臂环,但她的流光怕是更难伤及鲨鱼群分毫。

  水压沉沉,让他胸口越发疼痛。朱聿恒终究还是咬一咬牙,不顾上头驱巡的鲨鱼,绕着高台游了半圈,会合到阿南身前。

  阿南与他脊背相抵,手搭上自己右臂,对准了上头的鲨鱼,做好了防护反击的姿势。

  鲨鱼如同幽灵般在水中游动,渐渐聚拢向高台。

  阿南与朱聿恒紧贴着身后石壁,心里都不由升起一个念头——这难道会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由自主,朱聿恒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在这幽暗死寂的水下,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胸口砰砰的声音,无法抑制,剧烈动荡。

  他忽然想起那个暮春初夏的早晨,他在皇宫的护城河外一眼看见阿南和她鬓边的蜻蜓,那迷离闪烁的光芒让他一步步追寻,兜兜转转直至此处。

  难道他一路艰难跋涉至此,是为了与阿南一起永远葬身在这怒海之下?

  但不知为什么,在冰冷的水中,与阿南的背脊相抵,感受到彼方传来她肌肤的温度,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他是朱家的子孙,他绝不可能窝囊又不明不白地等待死亡来临,面对阴谋诡计选择束手就擒。

  死在探寻的路上,总好过死于等待。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赴死,他的身旁,有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阿南。

  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忽然转过身,低头将自己的双唇在她的发上贴了贴。

  希望下辈子,他们还能再重逢,还能一起面对绝境,杀出一个生天。

第123章 万壑归墟(2)

  死亡来临,巨大的迷惘绝望让朱聿恒沉浸迷失了片刻。但他很快抬起了头,再度投入戒备状态。

  阿南只感觉他在自己发间轻轻一触,尚未来得及察觉那是什么,第一条鲨鱼已经扑到。

  她立即挥扬手中流光,直射向扑来的鲨鱼。

  携带着轻微的气泡,流光疾射向那一张一合的鱼鳃,直刺内脏。

  原本前游的鲨鱼,整条躯体一弓,上弹了足足半丈有余。深海之中耳朵受到重压,耳边只有低沉嗡鸣,但鲨鱼那剧烈挣扎的姿势,让他们仿佛听见嘶声哀嚎。

  不等他们将目光从那条鲨鱼身上收回,第二条鲨鱼已向他们扑来。

  朱聿恒的日月即将出手之时,阿南却将他的手按住了。

  第一条受伤的鲨鱼在水中失控,横冲乱撞向他们前面那条。两条鲨鱼一起重重撞在他们身旁的高台之上。

  与此同时,高大的台阙剧烈震动,让抵在墙上的阿南与朱聿恒维持不住平衡,差点随着水波往前冲去。

  他们贴紧高台,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上方青鸾再度喷出巨大的水波,将高台震得隐隐晃动。鲨鱼们被锋利的水波绞出好几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高台之上一时血腥弥漫,鲨鱼受伤后狂性大作,向着他们一拥而上,而这巨大的水流又引得青鸾发动,震声不断,无数散乱的青鸾波纹不断向着四方飞舞,场面一时可怖至极。

  阿南与朱聿恒在鲨鱼的追击下,又要闪避青鸾水波,一时左支右绌,顾应不暇。

  胸口气血翻涌,他们闪避的动作已开始阻滞,却没办法腾出手来解下气囊缓一口气。

  正在此时,眼前一道身影忽然从血雾中闪过,引动青鸾立即旋转,也让鲨鱼的注意力迅速转移。

  那人的水性极为惊人,身形在鲨鱼和青鸾的乱流之中穿插,将所有对准他们的攻击全部引走——正是江白涟。

  他在下方看到阿南与朱聿恒处于绝境,心下焦急,却又不敢放开绮霞。但绮霞却将气囊按在他的口鼻上,让他多吸两口,然后她将自己缩进台阶凹处,朝他用力点头,示意他放心去救人。

  江白涟急速冲出,游上高台挡在了他们面前,引开了鲨鱼的注意。

  他常年在水中,又是疍民,对付鲨鱼自有独到手段。双臂一展,自高台侧一滑而过之际,他抬手便抓住了一只站立在台角的珊瑚凤凰,双脚蹬在一条冲过来啃噬他的鲨鱼身上借力,迅疾转身。

  凤凰的尾羽被一把掰断,他持着尖利的珊瑚枝,对准了上头的鲨鱼,转瞬之际已经戳进了它的眼睛。

  眼见一错眼之际,江白涟已经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并干掉了一条鲨鱼,阿南和朱聿恒这边压力陡减。

  她朝朱聿恒一挥手,两人立即向着上方游去。

  弥漫的血液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趁着鲨鱼们疯狂扑袭江白涟、青鸾的力量又被鲨鱼们所牵制的空档,阿南与朱聿恒贴着台面补了两口气。

  气囊内的气体鼓入不够,又是两人一起使用,如今已显浑浊,即使吸了好几口,也只稍缓解胸口割裂般的窒息感,不足以让他们长久维持下去了。

  高台外的鲨鱼还在疯狂撕咬,青鸾振动的声波让它们陷入疯狂,只顾凶性大发。

  江白涟在鲨群中险险穿插,每每在最危险的时刻与利齿擦身而过,显然就算他水性无双,也没法在这么多的鲨鱼中坚持太久。

  事不宜迟,阿南向朱聿恒一点头,一个纵身上高台,滚到了四面佛的脚下。

  憋着最后一口气,阿南小心翼翼直起身子,检查四面佛的机关。

  被鲨鱼引走的青鸾,为她接近的水流所牵动,只听到轻微的擦一声,自佛身上旋转过来,向着她射出尖利啸叫。

  阿南却毫不迟疑,翻身借着水的浮力向上跃起,踩在了青鸾的冠羽上。

  那青鸾虽然在四面佛的周身圆转如意,但毕竟是青铜所制的死物,脖颈挪移的范围并不大,被阿南踩住头部正上方之后,只向着四周乱转,并朝前方疯狂乱喷气旋。

  眼看阿南就要被甩出去之际,眼前光华闪现,是朱聿恒的日月盛开在了台侧。

  水城在海面之下十来丈,日光透过海水照下来,已大为减弱。但日月引动波光,依旧绚烂无匹。

  万千水流波动,青鸾立即被引走注意力,向着光芒闪耀处发动攻击。

  见乱转的青鸾陡然一停,阿南立即从青鸾头顶跃起,不顾下方紊乱的气流,踩着佛像飘飞的衣袖,竭力爬上佛头。

  她知道大佛的身躯内,必定隐藏着驱动青鸾的机括,可这大佛做得光滑无痕,她仓促间搜寻一遍,竟找不到任何机关痕迹。

  胸口越发窒息,她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忽觉身边水流异动,抬头一看,她站在佛头最高处,又无遮无拦,原本纠结乱斗于江白涟身边的鲨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盯上了她,有几条已经抛下了江白涟,向着她游曳而来。

  阿南头皮发麻,全身所有神经都绷紧了,脑中飞快考虑自己该往何处躲避。

  朱聿恒也看到了她的危境,但他手中的日月正牵引青鸾利波,根本无法再回手护住她。

  幸好水波影动,江白涟抛下了自己面前的鲨鱼,向着她这边游来。他身后追着数条鲨鱼,却毫无惧色地直冲向更多鲨鱼的聚集地,又挑衅地在鲨鱼面前划出重重波浪,引得它们抛下了阿南,转而追逐向了更惹眼的目标,

  阿南来不及庆幸,胸口窒息憋闷,已经再无时间。

  她趴在佛头紧急查看,可鎏金铜铸的佛头上毫无缝隙。铸造的肉髻整整齐齐,四个头颅做出喜怒哀乐四个表情,每个佛像额头,都嵌着一颗鸽血宝石,与鎏金佛身交相辉映。

  四面佛,他面向水城四方,似在永久地守护凝望这座城池。

  阿南略一思忖,伸手在佛头上敲击。胸口窒息感越来越强,她已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不得不按住口鼻,才能专注俯身倾听敲击声。

  终于,她听到空洞的回音,在水下显得迥异。阿南立即弹出臂环上的小刀,一把挑开那座佛像的额头宝石,果然看见了后面显露出来的小洞。

  她立即向朱聿恒和江白涟打手势,让他们注意变动。

  江白涟正在鲨鱼群中左冲右突,看到她的手势,在躲避鲨鱼攻击的同时,更努力将它们引往后方,以便自己能趁空档去保护绮霞,顿时左支右绌。

  而朱聿恒一边放出日月吸引青鸾的攻击,一边以尽量轻的动作翻上高台,向阿南靠拢。

  阿南也顾不上他们了,臂环小刀探入佛像额头,试探里面的机关,以刀尖轻微的停顿与滑动为凭,她的脑中迅速画出隐藏在佛身体内的机关,并准确寻找到薄弱处,往勾连处一挖一撬。

  水泡涌出,机括启动的轧轧声在水下显得格外沉闷。

  眼前螺髻旋转,大佛那原本紧紧靠在一起的四个头向四面八方分离倒下,卷起巨大的水波。

  只听得呼啸声尖利,许是受到佛身震动,青鸾的声势更为巨大,水波陡然剧变,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再也无法牵引它泛起的利波,那聚散的光华被击得零落不堪,精钢丝也差点被截断。

  朱聿恒当机立断,将日月陡然收回,整个人向着佛身扑去,要与阿南会合。

  可惜他的水性不如阿南,身上又带着伤,终究未能赶在青鸾攻击之前及时跃上佛身避开攻击。

  眼看青鸾的水波削向他的双膝,他的身体在水中失去平衡,整个人即将被拖入水刃中时,腰上忽然一股力量传来,将他整个人斜提向上,堪堪避过那几道纵横的水刃。

  正是阿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射流光勾住他的腰,让他偏离了攻击范围。借着她的力量,他立即上扑至佛身,然后纵身而上,抓住她伸来的手,站在了佛肩之上。

  随即,他解下气囊递到阿南手中,让她赶紧缓几口气。

  阿南确实憋急了,也不管里面的空气如何,深吸好几口后,才俯身扎到佛身中,查看里面的情形。

  佛身约有三尺粗细,下方大约一丈处,便是大佛的肚腹。那里有机械轮杆在牵引制动,指挥着青鸾左旋右转,进行攻击。

  杠杠顿挫,棘轮运转,机括旋转。许是怕在水下生锈,而金银的硬度又不够,因此关键节点呈象牙色又弹性十足,显然是鲸须,连接的部件则由水晶制成,光滑且极其耐磨,运行起来异常顺滑,难怪青鸾的攻击能圆转如意。

  但,下方结构复杂,仓促之间,她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各自的关联,也找不出究竟哪些是控制青鸾攻击的,哪些是控制下方水城的。

  抬头看向高台外,江白涟已将鲨鱼引到外面,正趁空隙拉着绮霞游了上来,靠近高台。

  她知道必须要尽快将青鸾停下,以免绮霞和江白涟受损,便一把抓过朱聿恒的手,指指下方的机括,在他手心写了“同时”两个字。

  朱聿恒点头,又看向下方的机括点。中心最耀眼的一处,他指给阿南,其余的则举起自己手中的日月示意。

  阿南颔首,低头看见朱聿恒手指上被日月的精钢丝割出的细小伤痕,这双举世无双、让她一见倾心的手,如今上面布满了细小伤痕,又在海水中凌乱翻白,令她神情微黯。

  朱聿恒却并不在意,只握了握她的手,两人收敛心神,阿南举起臂环,朱聿恒则操控日月,两个人一起对准了下方的机括。

  随着阿南一挥手,无数光点顿时向着下方射去。

  丛丛簇簇的水晶与石头中,所有正在运转的鲸须在瞬间被直击而中,崩裂阻滞。

  但,机括固然硬生生停住,可日月的青蚨玉薄脆,击打下去只见玉屑纷飞。

  朱聿恒顿时错愕,气息一滞,差点呛到了水。他赶紧将日月收回,握在掌中一看,幸好鲸须柔韧,水晶脆硬,青蚨玉只崩裂了三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