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只网潮般,双手不住地往公子身上摸搭,差点要缠上去了。

  竺星河看着满院望着他们笑的兄弟,只能无奈道:“方姑娘,你扶阿南去屋内歇息一下吧。”

  阿南一边喊着“我酒量很好我没醉”,一边趔趄着被方碧眠拉进了早已为她收拾好的厢房内,倒在床上便没了动静。

  方碧眠推了推她,见她没反应,便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出来对公子抿嘴而笑:“南姑娘倒头就睡,看来是真醉了。”

  竺星河对众人道:“大伙适可而止,以后别再这么灌酒了。阿南毕竟是个姑娘,和咱们这群男人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冯胜先笑了出来,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这丫头太能逞强,比男人还彪悍,我们老忘记她是个小姑娘这回事。”

  “也不是小姑娘了,不知不觉也十九啦。”常叔叹道,“我还记得五年前她忽然跑来婆罗洲,差点被我们打出去的情形呢。”

  “那可不,一个黄毛丫头说公子救过她,她努力学习了九年,现在出师来找公子报恩了。”冯胜大笑道,“谁会记得九年前救过的一个小孩啊,我还以为是哪股海盗混进来的奸细呢!还是公子记性好,一下就认出了她。”

  竺星河道:“我曾去拜访过公输师父,是以与阿南见过几面。”

  “总之,公子与阿南姑娘缘分不浅啊!”俞叔新添了孙子,众人给他敬的酒不比阿南少,此时带着醉意道,“公子,您与南姑娘……都老大不小了,犬子比您还小四岁呢,都、都给我生孙子了,你们啥时候……让咱兄弟喝喜酒啊?”

  方碧眠持酒壶的手轻轻一颤,目光偷偷地看向了竺星河。

  却见竺星河笑了笑,语气平淡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们正在颠沛之中,哪有心力去想成家的事?”

  “那匈奴没灭时,汉朝人就不成亲不生娃了吗?咱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把脑袋都提在手里过日子,还不各个都有了孩子?”冯胜亮着一贯的大嗓门,道,“再说了,正因为咱们现在不安定,您才更要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小少主,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就安心了!”

  “怎么,俞叔孙儿的满月酒没喝够,大家都急了?”竺星河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心底清楚,无须大伙牵挂。”

  “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子还记得否,老主故去之时,心中也记挂着此事。”一直在首席沉默的魏乐安终于开了口。他年岁最长,又是公子开蒙的老师,说话慢悠悠,却自有权威,“这些年南姑娘为您出生入死,居功甚伟。所谓凤凰于飞,直上九天,公子志存高远,若有长风相送岂不是更好?而南姑娘,一直以来便是您双翼之风,既然她能伴您翱翔天际,岂不是公子命定佳偶?”

  “嗨,我知道了!”说到佳偶,冯胜一拍大腿,道,“这有啥,南姑娘好,方姑娘也好!公子是干大事的尧舜,两个姑娘一个助您前程,一个体贴周到,大可效法娥皇女英嘛……”

  方碧眠脸上一红,赶紧别过身去,不敢看众人一眼。

  竺星河声音微寒,打断他的话:“冯叔,你喝多了。”

  庄叔在后头扯了冯胜一把,冯胜闭了嘴,不防醉醺醺的俞叔却插嘴道:“是我们这班老、老家伙不中用啊,随公子回来后寸功未建,甚至还让公子身陷险境,全靠阿南才把公子救回来……呜呜呜,我老俞愧对老主啊!”

  竺星河的眼前,浮现出阿南救自己离开放生池时,那紧盯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那是十几年来,她从未曾对他表露过的眼神。

  而她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劝说自己,帮助朱聿恒解开山河社稷图……

  不自觉的,他手中的酒杯重重搁在了桌上,碰的一声响。

  他一向都是和颜悦色,自幼从未失态过。因此声音虽然不大,但众人见他神情阴沉,心中都是一惊,忙拉住了俞叔。

  “我失陷敌手,是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为伺机动手才故意被擒。就算阿南不来救我,我也自有脱身之法。”他淡淡开了口,道,“至于其他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须多言。”

  说罢,他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天色已暗,院中挑起了灯笼,照着狼藉席面。

  一场接风宴闹得如此不愉快,大伙都陆续散了。方碧眠默不作声地带人收拾东西,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一下。

  司鹫端着解酒汤从她身边绕过,进了厢房内,刚把东西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时,却发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阿南,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茫然,又似是出神。

  他心中一惊,不知她什么时候醒的,是否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他结结巴巴道:“阿南……你,你醒了啊?”

  阿南“嗯”了一声,看到他捧来的醒酒汤,便坐起来喝了两口,皱起眉头:“又酸又涩,下回帮我多放点糖啊。”

  见她神情无异,司鹫才略微放心,无奈道:“哪有醒酒汤放糖的,快给我喝掉!”

  “我说要就要嘛,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是阿言的话,我要多少糖他肯定给我加多少。”

  司鹫嘟囔:“阿言阿言,口气这么亲热,你在外面认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我认识的男人可多了,绝对超出你和公子的预计。”阿南埋头喝汤,含糊道。

  司鹫毫不留情奚落道:“反正就算认识全天下的男人,你最终还是要回来守在公子身边的。”

  “你真懂我。”阿南笑嘻嘻道。

  司鹫见阿南还是这副脸皮奇厚的模样,倒也放下了心。等她喝完,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说:“睡吧,明天早上我给你做敲鱼面吃。”

  “不用了,趁现在没人看见,我悄悄走。”阿南将被子拉起,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发闷,“你懂吧,司鹫……我不知道明天起来,怎么面对大家伙儿……”

  司鹫急道:“这有什么啊,你喝醉了,什么都没听到啊!”

  “可我醒来了……我都听到了。”阿南低低道,“我真丢脸,要让这么多人替我当说客。”

  可,纵然有这么多人为她说话,依旧没有打动公子。

  她用被子胡乱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紧了紧自己的臂环,说道:“我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司鹫见她马上就要走,急忙拦住她问, “你就这么把公子拱手让给她?怕什么,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我当然不让,我是要回去解决掉这件事。”阿南脸上的神情变冷,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她,还是青莲宗,都别妄想沾染公子,将他拖下水!”

  司鹫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快步往外走去。

  在经过正堂的时候,阿南见里面有灯光,朝内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灯下,方碧眠弯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牵丝剐后的伤口比朱聿恒要严重许多,再加上逃离时伤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虽退,尚留着浅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温热的药水,轻轻柔柔地帮他洗去旧药粉,又换了干净帕子,帮他将药水小心拭干,才无比轻缓地帮他上药。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剥的春笋一样细长白嫩,动作就如毛羽轻拂,柔软得令人心动。

  阿南冷冷的目光从方碧眠的手上移开,转到公子脸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

  他微一皱眉,将手臂从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说什么,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转身一扬手便下了台阶。

  她大步出了门,挑了艘自己喜欢的小舟,解开缆绳一脚将它蹬到海中去,然后纵身跃上船头。

  酒已经醒了,她身形在船头只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看见公子已走到了门边,站在台阶上看她。

  但,看着阿南决绝的姿态,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悬在檐下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深深盯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毕竟还让他有些不自然,他并未开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丢开缆绳扬头道:“公子,告辞了。”

  她的笑容蒙着淡薄月色,已没有了以往望着他的热切。

  竺星河觉心口微紧,双脚不自觉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她船已离岸,再难回转,他最终只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或许,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面前风帆,夜风催趁,小船如箭般破开面前暗浊的海浪。

  她回头转舵控帆,控制着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话被疾风吞噬。

  竺星河再也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语。

第108章 逝水流年(2)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大海于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这一夜,她第一次感觉到大海原来如此寒冷。

  在永远温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欢随时跃入水中,凭着冷暖水流和风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斗与罗盘,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这是渤海。入秋后的夜风呼啸着从她单薄的衣衫中扎入,带来虽不刺骨却令她酸楚的凉意。

  认准前路,绑好风帆,阿南脱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着漫天灿烂星辰,把认识公子以来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了一遍。

  从五岁开始,她不知疲倦地拼命努力,尽自己所有力量终于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她对公子的仰慕。

  她时时刻刻贴着他、念着他,可究竟公子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确定的答复——

  就像这次一样,终究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渤海并不大,海风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时,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开所有纠结的情绪,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惧脚下的荆棘。

  只是现在,她需要一点时间来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涩,当然更需要的是,将那些荆棘全部铲除。

  她不信公子会把心心念念的苍生抛诸脑后,更不信他会为了复仇而葬送百万民众。那个背后搞鬼的人,连同青莲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标。

  她从船上站起身,扬头看向前方。

  明月皎洁,那一波波扑上蓬莱阁城墙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筑的城墙之上,所有灯笼全部点亮,海浪上幽蓝的荧光与火光交织,炫目瑰丽。

  在这些明彻光芒的照映下,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条身影。

  辉煌灯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着两片艳烈火光,拥着她的归舟,也照亮伫立在蓬莱阁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驶近,而他沿着城墙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时,灿烂的灯火已经照亮她脚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阶。

  在黑暗阴冷的海上漂泊了这么久,而他已带着温暖光明迎接她的到来,让阿南的心口涌起难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但随即便绽开了笑容,毫不迟疑地从船上跃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么在这里?”

  天都快破晓了,难道他在这里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面前,却别开头看着面前的大海,声音平淡道:“正巧要来处理一些事情。”

  依旧是端严的姿态与整肃的面容,可周围的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洒下浓浓淡淡的晕红色,令他那伪装的淡定消失殆尽。

  即使情绪低落,可阿南还是望着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处理什么呀?”

  他凝望着她,心道,还能是什么?

  她从驿站消失了,而官道陆路上没有搜寻到任何踪迹,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驻的那个岛。

  而原因,应该便是她从他这边打探了口风,要回去与她的公子商议与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在海面之上。那时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她带着竺星河回来,那么,这会是较好的结果。以后他会豁出一切说服祖父,促成他们与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还未回来……或许,再等一两天,她再不出现,则表示所在的这一伙海客,是不可能归顺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时他便会下令,所有船舶集结出海,夷平匪徒乱党占据的那座岛屿。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莲宗与前朝余孽,不会容忍这山河动荡的因素存在。

  只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着漆黑的大海,却觉得焦灼与恐惧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来了,怕自己真的要下达那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曾失去过、也曾失而复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与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来,就此在大海上化为灰烬。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煎熬一分一分堆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阿南居然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显然,她没能说服竺星河,可她还是离开她的同伙们,回来了。

  他的目光从她散落的湿发上,慢慢移到她苍白无血色的唇上,迟疑片刻,问:“你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哦……渤海有点冷。”阿南当然不能对他倾诉自己与公子的事情,便抱着自己的双臂,随口扯道。

  朱聿恒身边人手众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红簇金羽缎斗篷将她拢住,挡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风。

  斗篷太长太大,阿南提着它下摆,看着四周通明的火光,问:“你怕黑吗?点这么多灯。”

  朱聿恒顿了顿,终于回答:“怕你不熟悉这片海域,在黑暗中寻不到回来的路。”

  阿南提着下摆的手停了停,看着面前的他,还有他身后那条铺满灯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过的眼泪此时忽然涌了出来。

  比公子不愿承诺时更为委屈伤感的一种情绪,如同浪头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淹没。

  她抬起手,仓促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顿了片刻,才低低说:“阿言,我们走吧。”

  踏过一级级明亮的台阶,转过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们并肩向上方巍峨凌虚的蓬莱阁而去。

  天边的墨蓝转成鱼肚白,又变成炫目的金红。

  阿南在最高处回头望去,渤海之上的浓云已被万道霞光冲破,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碧海之上跃出,给她、给阿言、给整个世界镀上了灿烂金光。

  一群人齐聚渤海边,当天下午便在蓬莱阁内碰头,组织商议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摊开水兵们测绘的水图,向大家粗略讲解了一遍:“渤海要比东海浅很多,因此潜下去的难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调度更多。不过渤海浑浊,行动起来视野无法像东海那么广,下方水城的范围也更大,因此大家队形务必要紧凑,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围,以免错过指示。”

  众人都应了。阿南昨晚一夜没睡,今天补了觉还是有点懒洋洋的:“那得给核心做个标记啊,搞鲜艳点下水。”

  薛澄光道:“这个自然。届时你还是负责率领飞绳手,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个弩手,已经在水下练了几天飞绳了。我们已经做好了彩标,到时你插标下水,飞绳手们好跟着你行动。”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这下插标卖首了。”

  “少胡扯这些不吉利的话,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说着,看看下方海边的船,说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请你去向他转述一下今天说的要点。疍民没法上岸,还挺麻烦的。”

  等散了会,阿南抄起自己涂抹的纸笔,下到码头一看,绮霞与江白涟正坐在船沿说话。

  绮霞兜着一捧林檎,一边啃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些街上琐事。什么街边卖果子的阿婆给的斤两很厚道,对面铺子的布庄老板就很抠之类的。

  江白涟则修整着自己鱼钩,听她这些废话也听得认真,偶尔应和几声。看见她荡起的脚将裙子掀上了脚背,便抬手将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脚露在外面。

  阿南在心里暗笑,这码头除了你俩再没别人了,还怕绮霞的脚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来跟你讲讲大伙刚商议的事儿,还有下水后要走的路线。”

  江白涟忙将渔网鱼钩收好,示意她进船舱。阿南一掀船舱帘子,见这条贴布绣的帘子崭崭新,上面的五彩鸳鸯拼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于没做过女红的人之手,当下便朝着绮霞笑了出来。

  绮霞毫不知羞,还喜滋滋问:“好看吧?”

  “挺好挺好,我就知道你心灵手巧。”阿南睁着眼睛说瞎话,展开自己带来的简图,给江白涟讲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别看薛澄光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实个性十分强硬。依我看来,他下水后行动必定粗暴迅速,到时候江小哥可千万要注意,他们叫你别离得太远,但也别太近了,没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涟点头应了,又道:“董大哥毕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与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么看出他的惯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语,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诉你吗?

  董浪在这对小情侣中是不受欢迎的人,看着江白涟那不时瞄瞄船外绮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发时间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辞了。

  跳上岸之时,她又故意凑近绮霞,看着她手中的林檎问:“好吃吗?”

  “好吃,酸酸甜甜的。”绮霞很自然地分她一个。

  阿南将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抛接着,离开码头走上了城楼。

  快到台阶尽头时,她随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也太酸了,绮霞什么口味啊,还说好吃?”阿南不敢置信地转身回头,看向江白涟的船,想居高临下喊一声谴责她。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见绮霞的身子正从船沿跌落,双膝跪着摔在了岸上。

  阿南大惊,还以为她是不小心,谁知绮霞尚未爬起来,已惊叫一声,似被人扯着般,骨碌碌地滚进了草丛之中。

  阿南情知不好,绮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进去的,便立即丢了林檎,沿着台阶向下奔去。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离,更在城楼之上,即使再怎么三步并两步,也无法在片刻间赶到。

  下方江白涟被绮霞的叫声惊动了,从挂着鸳鸯的绣帘内冲出,一步踏上船沿,看向声音来处。

  阿南抓住栏杆纵身下跃,落在下方一折台阶上,俯头看见那近一人高的荒草丛中,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闪过。

  她立即对江白涟大喊:“草丛里有人,有刀!”

  高大的荒草剧烈摇晃,绮霞的呼救声在里面仓皇而凌乱地响起,可她应该是被凶手抓住了,始终未见逃出来。

  江白涟站在船头,看向草丛又看向自己的脚下,死死盯着距离船沿不到一尺的条石岸,恐惧侵袭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陆地一步。

  这古老的训诫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经变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规矩。

  他年幼时曾见过滩涂上的曝尸。阿妈告诉他,这是违背祖训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驱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抬头看向前方摇晃的草丛。绮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过。他心下一惊,赶紧抄起竹篙竭力扑撩草丛,试图够到绮霞。

  顾不得是否会暴露行迹,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栏杆再跃下一折台阶。

  下方是极高极陡的城墙,流光长度不够。阿南抬脚踩住城墙上突出的一块砖头,险之又险地趴在墙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体,向下急坠。

  江白涟探出的竹篙在草丛中一停,终于被人抓住。

  透过蓬乱摇曳的草丛,他看见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浑身血迹的绮霞。他心下一喜,赶紧将她拉出草丛:“抓紧,不要放手……”

  话音未落,后方一条蒙面黑影赶上,狠狠踩在绮霞手上。

  竹篙脱手,绮霞被抓住摁在地上,对方高举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着她狠狠刺下。

  阿南终于落了地,向着码头边狂奔而来。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而她离草丛却足有半里,须臾间怎么可能到达。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绮霞在危机之中猛然发狠,一脚狠狠蹬在对方的腹部上,将他一脚踹开,一骨碌爬起来就要逃离。

  可地上全是草根纠结,她慌乱之中脚尖被绊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

  蒙面凶手爬起来,抓起地上的匕首,赶上来向她背心狠狠刺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直扑上来,将凶手重重撞开。

  绮霞涕泪交加,抬头一看,江白涟已从她身旁扑向了蒙面人,与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乱不已地爬起来,抖抖索索地看着江白涟。对方手中虽有匕首,但见江白涟赶到,知道自己已再无得手可能,一转身便冲向了草丛深处,消失了踪迹。

  而江白涟追出两步,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了脚。

  绮霞扑过去紧紧抱着他,惊恐万分,可喉口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白涟回手抱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低声道:“我没事,就是从没在陆上走过路,跑不快……”

  后方草丛晃动,阿南奔了过来,见他们安然无恙抱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江白涟定了定神,和绮霞相扶着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从未上过岸,走起路来有点歪斜打晃,上了船后便赶紧翻找药粉,给她包扎。

  巡守的士兵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赶过来围住草丛搜查凶手,却一无所获。

  阿南见那边凶手无影无踪,便将绮霞的衣服解开查看,手臂和腿上都有伤口,所幸绮霞反抗激烈,江白涟又来得及时,没有刺到要害。

  江白涟拿药出来,瞪了阿南一眼,忙把绮霞的衣服拢好,带她回船舱包扎。

  阿南摸着猥琐小胡子,透过半掀的门帘看见绮霞抱着江白涟痛哭失声。她吓得声音都哑了,只能呜呜哭泣。

  而江白涟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安慰她。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是七颠八倒,不成语句。

  阿南知道他破了疍民的戒律,绮霞又遇到危险,内心必定剧烈波动,能如常上药已经不易。

  叹了一口气,她想想绮霞一而再再而三的遇险,再想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怒之下转身就向上方蓬莱阁冲去——

  “阿言,你给我等着!”

第109章 逝水流年(3)

  “绮霞又遇袭了?”

  朱聿恒听完阿南的陈述,端详她愤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问:“怎么,你觉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绮霞刚刚差点殒命,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三番两次对目睹真相的绮霞下手,之前还给我加罪名,说我谋害你幼弟,我好歹也与她一起共过危难,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能。此事关系重大,我已与母妃详谈过。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绮霞对她来说早无必要了。”

  阿南见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这局面,太子妃也确实没必要再对绮霞下手,皱眉思索片刻,“啊”了一声:“那个人看来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难道说……”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会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过来。”朱聿恒点点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谈,“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呵”一声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账,她自己就撞刀口上来了,真乖。”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据我所知,她如今与竺星河在同一个岛上。”

  “那又怎样。我想收拾一个人,谁能拦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朱聿恒看着她那散漫的姿态,神情虽没什么变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回来是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干掉她讨厌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终究还是那个女匪。离开海客匪首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与之前并无二致。

  朱聿恒别开头不愿看她,声音也变得冷淡:“虽然我们都知道凶手是她,但她还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刺客——毕竟,她当时右手受伤了,正躺在殿后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杀的人。”

  “是啊,这倒是个难题。”阿南歪在椅中,无意识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又道,“不过你们官府要给人定罪,什么时候需要所有证据完备了?我和绮霞就因为一点嫌疑,一个被海捕一个被下狱,我还没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书上已经销掉了刺杀太子、谋害皇嗣几条,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点是不可能撤销的。”

  在拙巧阁与她携手狂奔时,他曾抛开了对她的所有介怀。他希望在以后注定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能看着她在身边熠熠生辉、能有她陪自己奋战到最后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后的慰藉。

  可,她的心并不在此。他以为能握住的最后希望,其实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为另一个人而来,也会随时为另一个人离开。

  “好好好,终究还是你站在制高点,我认错。”阿南虽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争辩,只笑嘻嘻蜷在椅中,问,“对了,上次说的青蚨玉,你帮我找到了吗?”

  朱聿恒冷着脸,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阿南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无瑕碧玉,旁边有个小荷包。

  她惊喜地将玉拿起来放在眼前,只见一团浓翠在掌中溶溶生辉,映得她整只手都成了青碧颜色。

  “毕竟还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几年,可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见过青蚨玉,是下面人寻的。”

  见朱聿恒的口气如此冷淡,阿南在心里腹诽着“怎么又不开心了,这男人真难伺候”,便把盒子一关就站起身说:“谢了,那我先走了。记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给布置好啊。”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等她走出门时,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却见她出门时无意瞥向海上,便不由站住了脚,盯着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恒正有些诧异,她却又急急转身,脸上带着惊诧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来!”

  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只见外面辽阔海天之上,半阴半晴的天气氤氲迷蒙。原本苍茫的海面忽然呈现出万千楼台幻影,似是远空之中的仙人殿阁,又似是雾霭烟霞的幻影,光晖离合,缥缈难言。

  海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袖衣摆。他们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时因为这幻境而陷入久久难言的虚浮震撼之中。

  许久,朱聿恒才听到阿南道:“都说蓬莱多海市蜃楼,没想到我们真的遇到了。”

  “听说秦始皇当年命人东渡求长生,亦是因这边多虚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恒望着空中,声音低喑,“只可惜仙山神楼全是虚幻,纵然一统六国挥斥八荒,他还是难免归于骊山。”

  “而现在我们也要向渤海而行,只是我们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么。”阿南倚在栏杆上,扬眉道,“但只要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好好活下去。”

  看着她坚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恒那心中刚升起的介怀,似乎又渐渐地消融了一些——

  虽然她口口声声都是她的公子,可面对与她无任何切身关系的地火与渤海时,她总是二话不说为他赴汤蹈火。那么,就算她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他们并肩立于蓬莱阁上,仰望着空中那渐渐呈现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种万古难言的震撼与怅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犹未尽地抬头看他:“阿言,你以前见过海市蜃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