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阿南。她稳稳站在这哀鸿遍野的水面之上,目光扫过面前湖面,落在朱聿恒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
朱聿恒隔着十数丈的距离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身边那几个刚被从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还在燃烧。火油是楚元知与阿南一起研制改进的,燃烧迅速,入水不灭。这些士兵本以为跳进水里能逃出生天,谁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更为惨烈。
激愤之下,他们个个对着阿南破口大骂:“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众人的唾骂声中,阿南反倒大大方方地朝朱聿恒一笑,高声道:“快走吧,水火无情,待会儿要是伤到磕到了,后悔莫及哦。”
卓晏知道她这话是特地对皇太孙殿下说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脸色。却见他面沉似水,盯着阿南一瞬不瞬,并无任何避让的意思。
箭在弦上,阿南撂下话后操起竹篙在水上一点,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时轻巧无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着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仅存的几艘官船立即围拢上去,伸出勾镰,拦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头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撑,小舟以间不容发的速度穿过两艘官船中间的空隙。
在疾冲过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间流光闪动,两边的舵手齐齐抖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来。
大风之中,相接的两船无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击在一处。
巨大的碰撞声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镰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锋利的勾镰交错着无法避让,水面上鲜血迅速洇开,惨叫声连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面上一划,将一切迅速抛到身后,向着放生池闯去。
然而就在她离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时,一支长箭忽然自后方而来,向着她疾射而去。
后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霍然起身。却见那支箭来自那艘燃烧的黑船上,极其粗大,显然只有那个膂力过人的毕阳辉才能用他的长弓射出。
那箭去势骇人,声响极大,阿南听到耳后异常风声,身形立即向旁边一倾,整个人向着水面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着她的胸口飞了出去,去势极为骇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砖缝间,激得碎末纷飞。
众人皆以为阿南会坠入水中,谁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时腰身一挺,再度飞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扫向后方那艘余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毕阳辉正手持长弓,再度搭箭上弦。
黑船材质比普通木头坚固,起火缓慢,而他竟在满船扑火的人中,不顾逃生,先要杀了阿南。
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阿南冷笑一声,身形在风中急晃,闪过他射来的利箭之时,勾住黑船的船头,飞身跃了上去:“正要找你呢!”
毕阳辉手中长弓无法近战,见她身形诡魅,唯有抡起弓身向她扫去。
阿南仗着自己手套,抓住抽来的弓身,一个翻身便带着长弓疾转了一圈,臂环中流光疾射,毕阳辉捂住脸,高大的身躯立时倒下。
旁边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乱,此时见她几个照面就干掉了毕阳辉,吓得只敢在外围持刀作势,不敢上前。
“臭娘们……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毕阳辉趴在地上,兀自恶狠狠咒骂。
“你不放过我,我还要找你呢!”阿南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这辈子下不了床,我就让你这辈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声音在她耳畔厉声响起。
阿南回头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经接近,他站在船头,片刻间就要到来。
天空闪过一抹灿绿,隐露吉祥天的痕迹。毕阳辉仓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让它下来攻击她。
她转回头,毫不迟疑地抬手,握紧手套,将寸芒对着毕阳辉的膝盖砸了下去。
在骨头碎裂声与毕阳辉的惨叫声中,她纵身而起,带着一手淋漓的鲜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飞扬的血珠,有一两滴抛洒在了朱聿恒面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顺着鲜血缓缓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识这么久,她在他的面前总是笑嘻嘻又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在生死一线之时,也还带着三分不正经地和他开玩笑。
而他从未见过、也没未想过,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阿南回过头看他,那些鲜血洒在她一身红衣上,并不明显。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变,只瞥了他一眼,说道:“阿言,别过来。”
过去了,会怎么样?
朱聿恒盯着回头撑船离去的她,面容冷峻。
韦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后,迟疑地问:“殿下,要去阻拦阿南姑娘吗?”
朱聿恒尚在犹豫,忽听旁边传来一阵惊呼。他们回头一看,黑船上本已昏死过去的毕阳辉,居然扒着余烟未尽的船沿,咬牙爬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烬烫出大洞,眼看要烧进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拖着残腿爬到掌舵人身边,将他一把推开,然后用力搭上了舵把,右手一扯,将风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细窄,此时大风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经打开,立即在旋风的力量下,急速向着前方冲去,直撞向前面阿南的小船。
黑船上的士兵在太过迅猛的加速中跌倒一片,船上一片惊呼喧哗。
阿南在惊呼声中回过头,看见那只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压顶之势急逼而来,似要将自己连同小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最擅操控船只,手中篙杆疾点,小船在湖面急转,借着风势横过船身,向着右后侧急避而去。
可她没料到的是,朱聿恒的船正从右后侧驶来。
仓促之间,绝无法再次改变航向。阿南手中篙杆立即脱手,整个人向后跃起,如一条红鱼般迅速钻入了水中。
轰然一声,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这黑船上的满帆被大旋风鼓动,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后,速度并未稍减,反而与狂风一起携着浪头,骤急直冲面前朱聿恒的大船。
韦杭之下意识护住朱聿恒,连退几步避开高高扑来的水浪。
脚下的甲板剧震,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失控的黑船冲破水浪,向着他们直冲过来。
即使船上的士兵与水手拼命拉扯船帆,可船头龙骨已直冲向他们的船身,又在水浪的冲击下高高直立。
水浪骤倾,黑船向下重重压跌,眼看要将他们连同下面的船身砸得粉碎。
后方是船舱的板壁,根本没有退路。
挡在他面前的韦杭之已被水浪冲走,紧急关头,朱聿恒唯有翻过船身栏杆,直跃入下面激荡的水面。
骤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就探头冒出了水。
刚来得及吸一口气,他就看见上头的栏杆已经被黑船压碎,断裂的栏杆和黑船的木板劈头盖脸向他狠狠砸下来。
正在这生死之际,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将他往下一拽,拖进了水里。
下意识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后对方的身躯立即贴住了他,抱紧他示意他别动。
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立即知道了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阿南。
上方是大风之中动荡急湍的水面,惊慌呼救与伤患哀叫交织一片,湖底却是一片平静。
阿南带着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气囊,示意他吸一口气。
朱聿恒吸了两口后,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丝丝缕缕的红色飘出。他以为是她在流血,心中正一惊,再看却是她衣服上染的红色,在水中洇了开来。
阿南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放生池边潜去。
朱聿恒自然不愿随她去那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阿南挑挑眉看着他,示意他尽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刚一抬手,骤然间只觉得指尖一凉,水下“沙沙”声响成一片,水草丛中泥沙乱翻,湖水瞬间紊乱。
距离水草足有二尺远的几条鱼身形一滞,随即化为破碎血肉,随水载浮载沉飘走。
朱聿恒迅速收手,只觉头皮发麻,想起了之前被水下阵法绞得血肉模糊的那个男人。
阿南轻轻抖了抖手臂,袖子上的红色随着水流晕开,他才看到在淡红色的水中,有如鱼鳞般若隐若现的无数薄片。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锋利无比,安置在水中便能与湖水浑然一体。除非用手去触摸,或者像阿南这样用红衣将水洇染变色,否则仅凭肉眼绝难分辨。
而看那几条鱼的惨状,这应该是个连锁阵,只要触到一块之后,就会牵动连锁攻击,到时候无数水晶在水中乱割,他们在水下将无处可逃。
阿南悬停在水中,手指着周围水域示意他,两人现在已经陷入了这个连锁水阵,四面上下尽是杀机。他可以离开自己探索出来的这一片安全区域,但,他一定会在水下死得非常惨。
在鱼鳞般密密匝匝随水浮沉的幻影中,朱聿恒清楚地意识到,上天入地,除了跟着阿南之外,他已无路可走。
西湖的水清澈澄净,如一块通透水晶冻在他们的周身。
阿南身上的红色淡淡晕染向四面湖水。水晶铺设的绞杀阵有时候在头顶上,有时候在身侧,有时候在正前方,有时候又在很远的边缘。
顺着依稀的红色痕迹,朱聿恒跟在阿南身后,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穿行。
西湖并不大,他们离放生池也不过短短距离,前方已经接近堤岸。湖水变浅,水草丰茂。草丛中杂质更多,柔软的茎叶在水中招摇,将平静的水流搅成一团团一簇簇纠结的云气。
阿南停了下来。
她衣上的红色虽还在缓缓蔓延,但在这样混乱涡卷的气息中,已经寻不出隐藏的水晶阵了。
朱聿恒憋不住气,拿过阿南的气囊吸了一口气,看向她。
阿南抬起手,在他面前的水中缓缓招了招,搅动水中颜色示意他,让他以自己那远超他人的触感,追循这些晕染的颜色,逆推出变化的开端,寻找并避开隐藏在水中那些凶器,穿过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
朱聿恒望着面前翡翠般的通透世界,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拒绝替她蹚阵。
阿南见他不同意,也不勉强,只朝他笑了笑。水波将她的笑容拉得恍惚迷离,却无法模糊那上面的坚定与一往无前。
她回过头,向着面前的水草游去。在一片紊乱的水域之前,她抬手以自己臂环中的流光试探。
前两次的光华流转,都从水中毫无阻碍地去了又回。第三次,她试着将流光在水中斜划过一道弧形。
顿时,水中涌起无数的水泡泥渣,水草泥浆翻滚如沸,她的流光迅速被绞了进去,那巨大的力道,牵扯得她的身形在水中急速往前直撞,眼看就要被拖进那个绞杀阵之中。
朱聿恒立即拉住她的身躯,可人在水中无法借力,他非但没有拉住阿南,反而两人都被疾卷入了水阵之中。
危急关头,阿南当机立断,飞快在自己的臂环上一按,撤掉了流光,任由那片如新月般的弧形精钢被乱流吞噬。
但他们的身体依旧不可避免地前冲,眼看就要硬生生撞入那个绞杀阵中。
在浑浊泥浆的边缘,阿南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将自己的身躯在水中转过来,横过来抵消往前冲的力量。
她的背部已经进入翻沸的泥浆边缘,后背被绞住,顿时痛得在水里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一串水泡,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了。
朱聿恒顾不上脚下泥浆中是否有阵法,一脚踏进水草丛中阻住前冲的趋势,一手揽住阿南的腰,把卷进水阵的她狠狠拉了回来。
湍急水流令他们的身形失控,二人不由自主地紧抱在一起,才能抵消那即将把他们卷进去的力量。
她红衣的背后,已经被绞出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鲨鱼皮水靠纵然无比坚韧,也被割出了好几条口子。
朱聿恒的脚踏在水阵边缘,零星的水晶片将朱聿恒的靴子割破数道口子,但他恍如不觉,直到将阿南拉回来后,才急速拔足后退,并在中途将气囊摘下,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两人在水阵外稳住身子,阿南吸了两口气,稳了稳状态,看了一下周围。
水阵随水而设,顺流转移,他们刚刚在水中的一番搅乱,已经使得原先探索出来的通道彻底转变。
如今,他们已无法回头了。
阿南咬一咬牙,转身再度向放生池方向游去。
她的手被朱聿恒拉住了。
阿南回头看他,却见在浑浊幽微的水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又扫过她背后洇染在水中的血痕,然后默不作声地越过她,向着面前的水域游了过去。
无数道暗流裹挟着微不可见的悬浮杂质,缓缓地在他们面前流淌。
他减小了游动的幅度,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轻缓,竭力避免改变眼前这些微粒的漂浮,减轻回溯的计算压力。
顺着水中微粒的轨迹,他缜密而谨慎,以水流的波动来分析面前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
水流从他的肌肤边滑过时,像凝固的羊脂或者冻乳,又像最温柔的云朵簇拥着他和阿南的身体。
因为紧张与水压,他耳膜发痛,心脏而跳得极快。
他的目光随着柔软的水藻在水中载沉载浮,绘出水流方向,迅速寻找偏离了摇摆、脉络异常的那几块地方,回溯出它们穿过薄脆光滑的物体时,那笔直滑动的姿态。
每一缕水波的动荡,每一抹泥浆的流动,都在他的分析与观察下无所遁形。
它们从何而来、前往何处,为何会是这样的轨迹、下一刻又将会汇聚成什么样的流速……
水流无穷无尽,巨量的表象在他的脑中飞速闪过,又一一归总出最精确最可靠的结论,让他寻找到带她逃出生天的那条路。
他们在水下曲折缓慢地前进。为了不触及周围潜伏的杀机,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紧随着往水草最深处的放生池游去。
即将穿过最后一层水草丛,朱聿恒那口气终于再也憋不住,因为胸口的窒息感,他身形微微一颤,偏离了自己一直谨慎恪守的毫厘。
周围水草丛顿时暗潮狂涌,呼啦啦的分水声令他们肌肤上的毛栗子顿时竖了起来。
面前水波紊乱,连锁阵在瞬间开启,而他们深陷其中,已无法全身而退。
朱聿恒接触阵法时日尚浅,面对着倏如其来的变故,在周围涌动的水波中,下意识抬起手,企图阻挡那些狂涌的波纹。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拽了回来。漂浮在水中的他往后一仰,便撞入了阿南的怀中。
阿南伸出戴着精钢手套的双手,挡在他的面前。
耳边轻微的嘶嘶声不断,手套虽然坚韧,但她的衣袖已迅速被绞成碎末,而旋转的波纹如同锋利漩涡,已向着他们狂扑而来。
阿南用手肘抵住怀中的朱聿恒,左手搭上了右手的臂环,竭力按下了珍珠机括。
浓紫的黑水自臂环中喷薄而出,在水中借着水力旋转喷射,硬生生改变了面前水波的方向。
原本被他们的动作吸引而来的锋利縠纹,被那股疾利的水流裹挟着,画出道道银丝般的痕迹,依附着紫色的水龙卷,向着反方向袭去,最终和紫色一起湮没在水中,消失了踪影。
用臂环中的毒雾改变了水流,阿南立即捂住了朱聿恒与自己的口鼻,并且竭力避开那些黑紫色的水。
淋漓的汗冒出来,又悉数化在了水中,朱聿恒脊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他和阿南一时都回不过神。静静地呆了片刻,他们才惊觉现在的姿势,似乎是她自背后紧紧拥抱他。
阿南默然放开拥抱他的双臂,他也默然转开头。
幸好此时已到了放生池边缘,堤岸旁边无法布置太多水阵,他们已经穿过了最可怕的地方。
避开最后的一片水阵,他们终于靠近了堤岸。
冒出头浮停在水面上,他们勉强平息自己的喘息。
刚刚在水下的毒雾随水洇开,阿南怕难免沾染,先摸出小瓶倒出解药,和朱聿恒一起吃了。
面前是正在燃烧的堤岸,刚刚的火油弥漫到了这边。
湖面上的油已经燃烧殆尽,现在正在熊熊燃烧的,是岸边的船只和放生池外围堤岸上的草木。
朱聿恒回头看去,不远处的湖面上,船只的余烟尚在弥漫,也不知韦杭之和一众侍卫到底情况如何。
此时岸上人正在努力救火,岸边水面微烫,满是漂浮的灰烬,但朱聿恒浮在水上,却觉得比刚刚下面阴寒的水域要强上百万倍。
在水下憋气太久,他们状况都不是很好,二人都是狼狈不堪。
略略喘了几口气,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哑声响起:“多谢你啦,阿言……保重。”
朱聿恒在水下太久,神志有些恍惚。听着她说的保重,望着她滴水的脸颊和头发,他忽然明白过来。
即使此时就在同一圈涟漪之中、即使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道了别之后,他们就是咫尺天涯。
她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对他扯起一个笑容,没有问他要不要随自己一起去,转身便向岸上走去。
她知道他不可能帮助自己去救公子,所以她也并不开口,只撩起湿漉漉的衣服蒙住头脸,跳上了正在燃烧的堤岸,独自向着放生池冲去。
第82章 春风流光(1)
旋风正急,催得大火从外围堤岸烧向十字形的纵横内堤。饶是阿南刚从水中出来,但在跑到隔绝了大火的石桥边时,身上也已干透了。
阁中守卫沿着小径把守,一路围攻她。
阿南的流光已经在水下被绞走,仗着精钢手套空手入白刃,抢过一柄最适合自己的细窄长刀,杀入阁中。
她的身法是与流光一样的路数,根本没有人能看清来处与去向,只见她一身红衣,浴血沐光,雪亮的刀光如鬼魅般闪现,挡者披靡。
朱聿恒此时终于走上码头。他不适应水下,只觉身体沉重无比。看着前方阿南的身影,水风将湿透的衣服贴在他身上,冰冷无比。
诸葛嘉站在小阁上,俯瞰下面无人可挡的阿南。
她已经杀出血路,袭入小阁,一身凛冽杀气让诸葛嘉这种人都心头发寒。
抬头看见朱聿恒,皇太孙殿下对他打了个手势。诸葛嘉愣了愣,转身飞速下了楼。
小阁四面门户俱开,阁外的合欢树在狂风中癫狂乱舞,绒球般的红花与血腥气一起被风卷送进来,弥漫在阁内。
漫卷的纱帘与横斜的花朵,被此时的大风席卷着,纵横飘飞于阿南的面前。
整个世间动荡凌乱,暴雨欲来。
在这风暴的正中间,小阁的屏风之前,静坐着被牵丝系住的竺星河。
他是这个动荡世界之中,唯一一颗寂静的星辰。
他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目光在她残破的红衣上缓缓扫过,面容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
“阿南,你受伤了。”
阿南只觉眼底一热,一时喉口哽住。
如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一样,无论在多么紧急的状况下,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到她的身上,温柔关注。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双腿已残的毕阳辉,他委顿瘫坐,烟熏火燎的面目焦黑,目露凶光。
见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毕阳辉面露狞笑,手中原本侧压在竺星河脖子上的刀横了过来,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因为刚刚外面那场激战,阿南喘息有些沉重。她的手斜持着长刀,面带嘲讽地盯着毕阳辉:“姓毕的,命挺硬啊?”
毕阳辉双目充血,将压在竺星河肩上的刀又收紧了一分,声音嘶哑怨毒:“放下武器!”
刀尖割破竺星河的皮肤,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在他的白衣上格外刺目。
阿南盯着竺星河,而他神情平静如常,只略抬了抬自己的手,看了看那上面的牵丝,转向阿南的眼神一凝。
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阿南略一点头。
毕阳辉压在刀上的力度又加了一分,竺星河的鲜血如同梅花一般灼灼开在胸前上。
阿南咬了咬牙,终于丢掉了手中那柄细窄长刀。
见她乖乖听话,毕阳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手上!”
阿南抬起右手的臂环看了看,然后按住上面的环扣,指尖用力一按,将它脱卸了下来。
“扔过来!”毕阳辉狞笑道,见她真的抬手将臂环扔了过来,他心情爽快之下,握着刀的手略松了一松。
只这刀尖略松的一瞬,金色的臂环光芒闪耀,却是砸向了卡住竺星河右手的那一根牵丝。
右侧的丝线被臂环往下一压,力道略略一滞。
在这一瞬即逝的空档,竺星河身形向后微仰,右手疾挥,借助牵丝的引力,反手击向了毕阳辉的脑袋。
周围的人只看见竺星河的手在他头上一按即收,毕阳辉太阳穴中鲜血立即溅射而出。
艳丽的血花六股横射,诡异又惊心,如血色六瓣花绽放在竺星河的掌下。毕阳辉一声不吭,手中的长刀已经落地,立时毙命。
阿南之前在外面杀得声势浩大,可其实大都避开了要害,哪如竺星河一动手便是杀招,而且还是这般血溅五步的死法。
周围所有士兵顿时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
谁也料不到,这个如霁月春风般优雅从容的公子,一出手竟如此狠辣。
但击杀毕阳辉的动作毕竟大了一些,即使有阿南帮他缓了一缓牵丝的力量,竺星河的左侧手腕还是被深深嵌入,剐开了一个大口子。
阿南立即冲上前来,扶住衣袖被血染红的竺星河,抬手撕下他的衣袖,将他的伤口紧紧扎住,才放他缓缓倚靠在柱子上。
她查看公子身上的牵丝。公子却示意她转过身去,让他看看她后背的伤。
危急情势之中,阿南只略侧了一侧身子,让他看了一眼。
绞烂的水靠遮不住她脊背上纵横的割痕,伤口在水中泡得红肿。竺星河只扫了一眼,便已知道她这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他神情略有黯然,道:“以前总是替你包扎伤口,没想到这次我竟帮不了你。”
“没事,小伤,很快就好了。”阿南心中一暖,抬头对他展颜而笑。
虽然她现在全身湿了又干,衣服皱巴巴的,头发贴在额上鬓边,委实不好看,但那灿烂的神情,还是让竺星河抬起手,帮她摘去发间夹杂的一枝水草,顺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周围的士兵虽然都将刀尖对准了他们,但面对这一双煞星,他们毕竟不敢贸然冲上来。
窗外狂风呼啸,周围刀剑环绕;明明刚才还疲惫不堪,但因为他轻抚她的发丝,她迅速便恢复了力量。
她抓起臂环,“咔”的一声重新戴上,手持长刀站起身。
她如今精神大振,而士兵们正因为毕阳辉之死而被震慑,哪里还敢真的上来拼命,几下便被杀散,转眼间阁内撤得只剩下阿南与竺星河二人。
“走,我们先去解开你的牵丝。我已经托人……托魏先生测算出了放生池的正中心。”
竺星河“嗯”了一声,伸手给她。
阿南扶着他起身,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像是要把分别以后该说的话都一起说出来:“公子你也知道的,像放生池这种有水的地方,哪怕只是不均衡的水波,也有可能让牵丝失去平衡,所以只能选在最中心的那一点,以平衡它所受到的牵引力量……”
说了这一堆后,她又觉得懊悔,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不是应该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说一说自己有多想念他、多担心他才对吗?
但竺星河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道:“我在这边无事之时,也以散步为名义,以脚丈量这边的地形,计算出了牵丝所在。”
阿南惊喜道:“我就知道,公子的五行决天下无敌!”
他摇头而笑:“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我和魏先生,谁算得比较准确。”
因为牵丝羁绊,竺星河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在湖心疾风中如临风的玉树,看似要被风雨摧折,却始终步步沉稳,依旧是她记忆中坚如磐石的公子。
小阁右侧,合欢树下,在朱聿恒推算出的中心点上,赫然立着一座石质的灯笼柱。石柱雕刻成莲花模样,中间挖出碗口大的空洞,里面插着蜡烛。
阿南举步从楼阁边缘而行,测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停在灯笼右侧半尺处。
竺星河微微一笑问:“魏先生算出来的中心点,是在这里么?”
阿南点点头蹲下来,用手中刀去撬那下面的地砖。
“等一下。”竺星河环顾四周,问,“这么重要的地方,那些守卫为什么会轻易被我们杀散,任由我们寻找到这里?”
阿南悚然而惊,应道:“我知道,公子放心。”
说着,她侧身退开了一点,抬起手中长刀,以刀尖在旁边的青砖上轻敲,确定了空洞之后,将那块青砖一寸一寸地小心抬起。
在砖块尚未彻底起出之时,她一手按住青砖,一手刀尖直插入砖缝。
只听到轻微的咔一声,然后是轧轧声响起,随即里面的机括彻底卡死。
她左右摇晃了一下刀子,确定没有问题后,将青砖掀开,看了一眼,立即辨认了出来:“毒针机括。若我们仓促不查,起出砖块那一刻,便是被毒针笼罩之时。”
竺星河道:“魏先生追随我左右多年,我想他不会有问题。你拿到这个计算结果,中间是否有人插手了?”
阿南恨恨地将卷刃的长刀抽回,把砖块还原,脸色难看道:“是我小觑他了。”
那个插手的人,还是她骗来的。她以为能瞒天过海利用他,谁知道他才是那只黄雀,早已将计就计布好了陷阱等着她入套。
是她大意了。即使抽离出了部分数据,可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早已察觉了那是放生池,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阿言,他居然敢这么不动声色,布下如此阴毒的手段!
但……再一想她又只能苦笑,先骗他的好像是自己。
见她没有吐露下手的人,竺星河也不询问,只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块太湖石:“你试试看那边。”
阿南快步走到太湖石前。长刀已卷了刀尖,她用手套上的寸芒起出太湖石周围的砖块,露出下面的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