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现在,是在那个起火的凹洞下方?”朱聿恒立即明白过来,他看向中间那熊熊燃烧的铜火炬,只觉不寒而栗,“所以,这火炬装置的用意是……”

  “子时快到了,火已经点着。它将焚烧这支撑空间的十二根巨柱,再引燃煤层,让下面与上方空洞在焚烧中同时坍塌,到时候整座顺天城将在瞬间塌陷火海!”饶是阿南这些年见过无数风浪,此时也忍不住声音微颤,勉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惊骇。

  “比我们预想的,顺天城因为地火而化为焦土还要可怕一万倍。地下焚烧变热,还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顶多是废弃掉这座城市。可坍塌于火海,只是一瞬间!”

  他们看着面前这座正在燃烧的火炬,仿佛看到一头在地下蛰伏六十年的巨兽,正徐徐开启双眼,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上面整座城市、连同可能正在仓促逃离的人群,一口吞没。

  “谁也逃不掉了……我们都逃不掉了……”楚元知举拳敲击着身旁的柱子,面露绝望道,“这青鸟的尾羽连着火线,通过地下,正在慢慢燃向这撑起穹顶的十二根柱子。顶多只要一两刻钟,这十二根柱子爆炸起火,这个岩洞将彻底燃烧坍塌!”

  虽然在下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朱聿恒的脸色,还是顿显苍白。

  阿南亦是呼吸急促,然后立即道:“看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推倒火炬,阻断地下火线,保住这几根柱子了!”

  说罢,她也没时间再去管那被打磨得如同平镜般的地上有没有机关了,一步踏上圆形地面,向着中间的火炬疾奔而去。

  朱聿恒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想要与她一同前去。

  然而就在阿南踏上地面之际,那圆形的平滑地面陡然一震,那根看似牢牢站立在地面中的火炬,竟似折断一般,轰然倒下了大半截。

  那倒下的铜管,被青鸟的双足撑住,横悬在离地一尺半的地方,而在倾倒的一瞬间,那里面套着的铜管因为惯性而从外管的中间冲了出来,带着熊熊火焰,旋转着直击向正踏上光滑地面的阿南。

  阿南翻身跃起,避开袭来的厚重铜管。就在她刚刚翻转过去的刹那,铜管的尽头,又冲出另一层铜管,轰然燃烧的火焰直扑向她。

  在煤层中跋涉这么久,阿南身上的樱草色衫子早已黑一块灰一块。饶是她反应极快,避过了第一根铜管,又在第二根冲出来之际仓皇一越而过,但罗衣翻飞之时,火焰骤然冒出,裙摆顿时被烧掉了一块。

  “小心!”朱聿恒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第四层铜管也已从第三层中滑出。

  四截一丈长的铜管,第二节连在第一节的尽头,第三节则连在第二节的尽头,第四节又连在第三节的尽头,首尾相连又彼此万向旋转,半悬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之上,燃着炽烈的火,彼此牵扯又各自拥有旋转轨迹。

  一时间整片被打磨成镜面的地上,全都是行迹诡异的火影,阿南闪过第三根火管,第四根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从后方旋转了过来,从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扫过。

  眼看那燃烧着火焰的沉重铜管向她旋转击来,阿南被逼无奈,不得不退了回来,脱离那些火焰与铜管的范围。

  “是混沌计法啊……”楚元知颤声道,“二连混沌就已经无人能预料其轨迹了,如今我们面前的,是四连混沌!”

  “混沌计法又怎么样?”阿南咬一咬牙,说道,“拼上一条命,我就不信冲不破这场混沌!”

  朱聿恒看着面前那些燃烧翻滚的、似乎完全无序的铜管,只觉得面前一片全是火光,灼眼得厉害。他强自镇定心神,问阿南:“什么叫混沌计法?怎么算?”

  “没法算。混沌计法,是阵法中最不讲道理的攻击方法。两根可以随意旋转的棍子相连,那么我们根本无法预计第二根的旋转方向和行动轨迹。而再接上第三根,因为第二根已经无法计算,第三根角度变换的可能性又多了亿万倍,所以,发力点从何处而来,攻击要往何处而去,全都是不可能预判的。”时间仓促,阿南一指那些不断无序旋转的火管,道,“而这是四连混沌,所以除非是神仙,否则没人能算出这四根铜管的行动轨迹!”

  楚元知急问:“或许我们……可以去搬几块大石头来,卡住这些铜管?”

  阿南看了看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的地板,又转头看向外面的通道,摇了摇头。

  楚元知奔出去,一看外面通道,顿时内心一片冰凉。

  显然设阵的人也早已料到此事,通道中空空荡荡,竟没有半块稍大些的石头。

  朱聿恒抿唇看了看面前那片无序的火海,低声说:“我来算。”

  “你算不了,混沌是无解的。”阿南咬牙道。

  “就算无解,反正都到最后一刻了,我们总得试一试。至少,我一定会在混沌火海中,帮你找到落脚的那一点!”朱聿恒说着,向着后方的高处奔去,抬脚踩住凹洞,翻身便上了最高点。

  看着他的背影,阿南深吸一口气,抬手紧绾自己的发髻,转头就向着中间的混沌火冲去。

  火光照耀出她的身影,在四根无序旋转攻击的火焰铜管之下,她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最中心的机关枢纽而去。

  朱聿恒站在高处看着她,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就像在雷峰塔的莲花火海中一般,在疯狂涌动的火焰之中,争取一个可以让她堪堪避过攻击的空隙。

  “东南方,二尺三寸……”

  话音未落,他的喉口忽然哽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剧痛撕裂了他的身躯。那条从小腿直上咽喉的血线,在蛰伏了两月之久后,忽然间剧痛起来。

  如同一把刀正顺着阴维脉,硬生生劈开他的半身,他眼前昏黑一片,捂住自己的喉头,跌靠在了后方的土壁上,连呼吸都难以继续。

  他苦苦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在这最重要的一刻,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再也无法隐藏。

第62章 混沌荒火(2)

  朱聿恒竭力倚贴在壁上,不让自己从高处坠落。

  眼前一片昏黑,火焰的光芒在瞬间黯淡下来,只在他的眼前如一条条乱舞的金蛇,怪异地扭曲着。

  可,阿南还陷在火海里,等待着他的指引。

  在火海之上,还有近百万人的生命,系在他的身上。

  他指尖死死掐住身后的土壁,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恢复一点清醒神智。

  面前模糊的光亮之中,阿南的身影,也已经难以分辨。他在一片昏黑中,凭借着对上一次她落脚点的记忆,寻找那些狂舞的光点之中,可以让她稍避凶险的空隙。

  “西……稍偏北,四尺一寸……”

  他的声音断续破碎,那声嘶力竭的嗓音,让下方原本紧张关注阿南的楚元知心头一惊,赶紧回头看他。

  见他面色惨白地贴在高处土壁之上,身躯颤抖,冷汗涔涔,楚元知“啊”了一声,问:“大人,您……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在依稀模糊的昏黑视野之中,他看见那抹极淡的身影,没有落在他指定的地点。

  她反身跃了回来。

  背后那无序旋转的燃火铜管,忽然从斜后方划了个诡异的弧线,向她的背后袭去。

  阿南听到耳后风声,立即向前扑去,以求脱离攻击范围。

  然而她的行动终究没有那些呼啸而来的铜管那么快,只听得嗤的一声,她的绿罗裙已经被扫中,燃烧起来。

  幸好阿南见机极快,在铜管扫来的那一刻,她的右手在地上一撑,双腿已经旋过那重重一击,卸掉了大部分力量。

  饶是如此,她的左腿依然被扫到了,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楚元知这下不仅是双手,连身体都颤抖起来了。他看看面色惨白痛苦不已的朱聿恒,又仓皇回头看摔在地上的阿南,绝望地闭上了眼。

  燃烧的机关已经深入地下,他们再也无法阻止已经步步逼近的死亡了。

  而阿南迅速打滚,灭掉自己裙上火苗的一刹那,不顾小腿的剧痛,爬起来奔向朱聿恒。

  一脚踩踏在墙壁孔洞之上,抓住上面突出的石头借力,她翻身跃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朱聿恒的手,急问:“怎么回事?”

  朱聿恒瞳孔涣散,她的面容在火光下化成模糊一片,金色橙色或者是血色的影迹,在他面前晃动,就像死亡来临,冰冷又恍惚,炫目又迷离。

  他再也无力撑住,整个身子倒在了她的怀中。

  高处的空间太过狭小,为了不让他掉下去,阿南伸出双臂抱紧了他,仓促间回头瞥了那在机关的驱动下,依旧狂乱画出刺目弧线的混沌荒火一眼。

  小腿上那灼热的焦痛,已经变成锥心的刺痛。怀中抱着的朱聿恒,已经失去了神志。

  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里,无能为力地化为焦灰,让头顶上的百万性命,也因为她的无能而永坠火窟?

  “阿言,你怎么了?”阿南抱住朱聿恒,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见他呼吸紊乱,立即掐住他的人中。

  可怀中的朱聿恒却毫无反应。

  楚元知在下方掏出伤药,丢给她:“南姑娘,你的脚……”

  阿南一把接住药瓶,胡乱在自己的脚上涂抹了一下,抬头见下方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黑色煤层之上,混沌荒火呼啸而过,但那些刺眼的火光已隐藏不住下面隐约的十二条红线。

  那是楚元知所说的火线,如同殷红的血,正从青鸾的尾部,渐渐蔓延向那十二根柱子。

  “阿言,你快点醒来,你得帮我进入混沌中心,把机括停下,阻断那些火线……”

  可朱聿恒毫无反应,只是呼吸灼热急促。

  他的外衣早已在扑火时脱掉,阿南见他呼吸不畅,便抓住他中衣的衣襟,将它扯开。

  她的手触碰到了他咽喉处的血线,正在他的皮下剧烈跳动,似要突破皮肤而出。

  阿南愣了愣,然后将他的上衣一把扯开。

  那条纵劈过他半身的血线,顿时呈现在她的眼前,在此时凌乱变幻的火光之下,显得更为狰狞可怕。

  “这难道是……山河社稷图?”她抬起手,抚在那条血线之上,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同情怜惜,抚摸他胸膛的手微微颤抖,“谁弄的?是蓟承明吗?”

  朱聿恒已经陷入昏迷,他当然无法回答。

  下方忽然传来凌乱脚步声。阿南抱着朱聿恒,转头看去。

  煤炭的引燃,比木炭要慢得多,但,他们无法停止混沌荒火去阻止它们,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红色的线延烧而去。

  就像被绑在床上的人,眼睁睁看着刀子一丝一丝挪动着刺入自己眼中一样,比一触即爆还要可怕千百倍的煎熬,死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深陷恐惧。

  下方的楚元知因为受不了这种压抑,正跌跌撞撞地向着出口奔去。

  葛稚雅依然是那种冷冷的口吻,但那声音也已经变调了,显得有些扭曲:“跑什么跑?死在过道和死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让楚元知更加绝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问:“我……我死了不要紧,可璧儿怎么办……北淮怎么办?”

  按照葛稚雅的个性,平时肯定会讽刺几句,可此时此刻,听到他失控的哭叫声,她竟也没再说话,只是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逐渐蔓延的火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怕什么,我们还有希望!”阿南在上头终于出了声,蒸腾的火焰与一路疲惫让她声音干涩嘶哑,但依旧沉稳坚定,“只要阿言,快点醒来!”

  她的目光从那些暗红的火线上收回,转回头死死盯在朱聿恒身上那些赤红的血线上。

  但,也只是犹豫了一刹那。她抬起手,狠狠撕开了朱聿恒的衣襟,让他的胸膛彻底袒露在自己的面前。

  她的手,按在他咽喉血线的末端,然后顺着那条殷红的线,一路向下,摸索着一寸一寸移了下去。

  从咽喉,一直摸过胸口,再探到腰间,她却一直没摸到自己想要的那种触感。

  她只能扯开他的腰带,想顺着血线,继续从他的腰间摸到小腿。

  但一扯开腰带,她便看见了横贯过腰腹的那第二条血线。

  “原来……这不是刚发作。”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阵冰凉,一种绝望感袭上心头。

  阿言说,查不清三大殿起火案,他会死。

  原来,是真的会死。

  不是皇帝要他死,而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要让他在剩下的时日里备受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这一刻他们面临死亡的恐惧与绝望,阿言却每天都在面对着、承受着。

  这日复一日的沉默隐忍,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效,但……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就当你中毒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她一咬牙,抓起他随身的龙吟拔出,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定了定神,她抬起手,猛然划了下去。

  鲜血迅速涌出,朱聿恒的身体陡然一震。

  但阿南毫不为所动,下手极稳地将那条血线又挑开了一些,用力去挤压里面深红的淤血。

  可是淤血粘稠,冻在皮下,她竟无法挤出。阿南把心一横,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唇凑在伤口处,用力将那些淤血吸出来。

  从咽喉到胸腹的血线被她吸出后,她吐完口中淤血,喘息了几口气。

  身边朱聿恒的躯体猛然一震,她转头看他,他已经微微张开了眼睛,正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盯着她。

  “醒了啊……看来,是有效的。”她说着,深吸一口气,举起龙吟,用尖端再度挑开他腰上的血线。

  朱聿恒在朦胧的视线中,感觉到腰间微痛,然后她俯下身,挑开自己腰间的血线,以口相就,将血一口口吸走。

  他失神地望着她,又是茫然,又是惊惧,还带着些许不明所以的震撼。

  阿南没有理他,径自撩起他的衣服下摆,极为准确地顺着那条蜿蜒血痕划下来,然后再次将涌出的血吸走。

  等到他身上淤血已清,她才吐干净口中鲜血,抓起他的手,示意他一手按住自己胸前的伤口,一手按住腿上伤口。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临时先帮你缓一缓。”仓促以手背擦去唇边鲜血,她俯头盯着朱聿恒,问,“看得见我吗?”

  朱聿恒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胸口和腿上的伤处正在剧烈抽痛。但他确实听到了阿南的话,看到了阿南的脸。

  他艰难地蠕动双唇,竭力开口:“阿南……”

  听他声音还算清晰,阿南略微松了一口气,朝下面喊:“楚先生,金疮药!”

  楚元知毕竟是有家室的人,那包袱看似不大,东西准备得十分停当,当下就抛了伤药上来。

  时间紧迫,阿南飞快沿着朱聿恒的伤处,撒了一遍,然后将他衣服下摆撕了,在胸口和腿上紧紧包扎好。

  她抬手指着面前的混沌荒火,问:“看得清吗?”

  朱聿恒靠在她的怀中,顿了片刻,等待眼前的阴翳过去,才点了一下头:“可以。”

  “没时间了。无论如何,为了顺天的百万人,阿言你必须撑住,知道吗?”阿南站起身,不管左腿上的剧痛,抓起他的龙吟一跃而下。

  下方,楚元知看看高处的朱聿恒,又紧紧盯着她,目光惊惧中又带着些绝望的企盼。

  就连葛稚雅,也站直了身子,似在等待她的指令。

  “阿言已经没事了。我们这次,一定要冲破混沌阵,将机关枢纽停下来,这样才能打破地面,将火线阻断。”阿南看着面前两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事到如今,逃也是死,躲也是死,我们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干掉这机关!”

  楚元知眼圈通红,看向那诡异莫名的混沌荒火,颤声道:“可是……可是这四重混沌火,这世上,从没人能破解……”

  “就算从来没有,我们也得做开天辟地的第一个!”阿南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反问,“你这一辈子,活在徐州那场大火的阴影下,成了现在的模样,难道不想拼一把,当一回拯救百万人的大英雄?”

  楚元知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葛稚雅,我知道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但,”阿南又看向葛稚雅,声音干脆利落,“今日大家呆在同一条船上,要是船底漏了水,黄泉路上谁也逃不了。帮我就是帮你自己,你说呢?”

  葛稚雅瞧着她,说话依然僵硬,但目光却不再那么冷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都是聪明人,不需废话。阿南满意地指着周围的一圈柱子,说道:“柱子是削煤而堆成,中间掺杂了易燃物,火线一烧过去,十二根柱子必定会同时爆燃。你们对于火药都是大行家,能处理吗?”

  楚元知立即道:“能!”

  葛稚雅瞧了瞧柱子,又看了看地面,说:“行,我负责右边六根柱子。但是南姑娘,你可不能拉胯。就算我们把火线截断了,但这层地面是煤炭打磨而成,也会慢慢被引燃。到时候停不下机关处理不掉地面,这里全部化为火海、顺天整城湮没,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放心,要是我们死在这里,下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阿南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便朝着混沌荒火跃了进去。

  楚元知紧张地看着她的身影,却听到身旁的葛稚雅喃喃道:“当牛做马就不必了,下辈子……我倒是挺想当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楚元知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却已经转过身,大步走向了右边的柱子。

第63章 混沌荒火(3)

  混沌荒火依旧呼啸着,疯狂无序地乱摆。

  在黑色的镜面上,上下相映的火光在阿南面前一剪而过,那狂暴的力量,仿佛能将世间任何事物卷缠入自己的攻袭范围内。

  如乱云,如激流,如迷雾,如旋涡。

  关先生早已在地图上标明了,这是旋涡。世上最可怕的旋涡,任何接近的人,都将被卷入其中,撕得粉碎。

  阿南脚步不停,扑入了这火焰旋涡之中。

  “正东,二尺八寸。”

  朱聿恒的声音虽然喑哑,却十分稳定。无人看到,他的指甲深深嵌入胸口,强行对抗那乱扎太阳穴的刺痛。

  他要让自己更冷静一点,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要算得更准确一点。

  要让阿南的落脚点,更安全一点。

  “西稍偏南,三尺整,弯腰。”

  阿南的身影,扑向他所说方位的同时,弯下了腰。

  呼啸而过的铜管,带着灼热的火气,恰好从她的头顶上转了过去。

  “北偏东,一尺六寸。”

  阿南翻身落地,在一纵即逝的空隙之中,堪堪落脚,然后听到朱聿恒的另一声指引,又一个起落,欺入了阵法内围。

  楚元知那双满是死气的眼中,终于燃起希望。他一边加快了手下处理火线的动作,一边死死盯着阿南,就像是溺水的人盯住岸上人抛来的浮木,不敢有一瞬分神。

  然而,因为铜管的摆动距离,在最外围,能攻击到阿南的只有最外面连接的那第四根铜管,而越接近内部,能袭击到她的铜管也就更多。等到了最中心,她便到了被四根火管笼罩住的范围。

  本来就艰难的计算,此时陡然以千万倍增,朱聿恒只觉得扎在太阳穴的那些钢针刺痛,已经变成了一把锥子,深深扎入他的脑中,让他头颅剧痛的同时,也变成了混沌一片。

  混沌,不可计算,无法预测。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每一根铜管的旋转、每一簇火苗的跳动、甚至是阿南裙角的细微翻飞,那些最细微的力量与气流,会顺着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铜管的放大,从而在第四根燃烧的铜管上变成巨大的逆转摆幅,重击回她的身上。

  太阳穴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身体的抽痛却清晰无比,阻碍了他呼吸,也让他无法再清醒地计算那海量庞大的数字。

  他的声音开始迟疑缓慢,每一次都只能让阿南堪堪从攻击边角避过。而中间,已经再也进不去。

  葛稚雅身手利索,此时将第六根火线截断,然后站在混沌荒火边缘,盯着阿南。

  她几次接近最内围,却又几次被迫退出,让葛稚雅脸色铁青,一脚踏进了那镜面上,又在火焰袭击过来时,猛然缩回。

  楚元知也正从左边第六根柱子下直起身,急切关注着阿南的情况。见葛稚雅半只脚踏进阵法中,立即问:“你想干什么?”

  “他能精准计算的,只有三层。”葛稚雅看着阿南翻飞险避的身影,声音在此时火焰之前,却显得格外冷静,“所以她只能进入三层混沌,而第四层中心,神仙也算不出、攻不破的。”

  楚元知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他们都无能为力,毕竟,没有人的计算能超越朱聿恒,也没有人的身手能比阿南利落。

  他们只能看着地下绵延的火线,向着那些柱子越燃越近,红得触目惊心,却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大概……”楚元知喃喃道:“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不然呢?难道你还期望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真的能变成救世英雄?”到了这地步,葛稚雅依旧尖酸刻薄,对他嗤之以鼻。

  楚元知已经不再介意这些了,他恍惚道:“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我……至少尽力了。”

  葛稚雅盯着机关的最中心,冷冷道:“哼,你死在这里,就是轻于鸿毛。”

  楚元知反问:“你难道不会死?”

  “我本来就是将死的人。焚烧三大殿,又杀了那么多人,就算我把蓟承明的阴谋告知朝廷,可现在也没法立功挽回,皇帝老儿会放过我?”葛稚雅反问。

  楚元知想了想当今圣上的酷烈手段,摇了摇头,心想,说不定你死在这里还算是好事,不然,凌迟腰斩剥皮都难说。

  “但,我还是想搏一搏。”葛稚雅低低说着,回头看向上方的朱聿恒。

  她看着他越发惨白的面容、青灰的双唇、布满血丝的双眼,明白他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何况再进一步,突破那以恒河沙数计的第四层混沌,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我要让我娘入土为安,要让那些厌弃我的族人亏欠我的大恩,世世代代祭拜我,要把我的名字,留在那本《抱朴玄方》上!即使我注定要死,但……只要我把他保住,这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就都能实现!”

  楚元知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朱聿恒,喃喃问:“他……能算出来吗?”

  “不可能。人力总有穷尽之时,他毕竟也是人,破不了最后一层混沌。”葛稚雅说着,转头朝着楚元知扯起一个她惯常的冷笑,然后一步迈入了混沌阵中——

  “但我,能把四层混沌,降到三层,让他足以算出来!”

  前方的铜管,正以迅疾的速度袭来。葛稚雅却并不闪避,反而扑了上去,将它紧紧抱住。

  她常年穿着防火的衣服,此时抱住燃烧的铜管,只将脸偏了一偏,任由上次在雷峰塔被灼烧过半的头发,此时再度卷曲成灰。

  她仿佛毫无察觉,仗着自己身穿火浣衣,竭力爬到第四节铜管与第三节铜管相接的地方。

  机括极为强劲,但毕竟铜管上多了一个人,旋转攻击的速度略微放慢了。葛稚雅趴在上面,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咬掉软木瓶塞,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在手套上,死死按在了相接的万向钮上。

  为了让旋转灵活自如,那铜钮并不粗大,只以手指粗的精钢相扣。而葛稚雅死死按在上面,手中冒出炽烈的白色火光与浓烟。

  楚元知惊骇得大叫:“葛稚雅,你疯了!”

  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朱聿恒指点阿南闪避的声音,阿南凭着下意识的判断,险险避过那攻击而来的铜管,自然也看见了铜管相接处的葛稚雅,还有她手上的炽火浓烟。

  “即燃蜡!”阿南脱口而出,而葛稚雅从她身旁转过去的刹那,忽然摘下了自己的面罩和一只火浣布手套,丢给了她:“戴上!”

  阿南下意识地接住,看着她被身下的机括带动,飞速远离了自己。

  “西偏南三分,二尺二寸!”

  她的身体本能地跃起,落在朱聿恒指点的地方,仓促戴上面罩,回头再看葛稚雅。

  即燃蜡的烟火已经燃完,而葛稚雅却仿佛毫不惧这些毒烟毒火,她伏在铜管上,抬起火浣布手套,看着上面残留的白灰,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全部按在精钢的链接钮上,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入阵之前,早已抓了一块尖锐的煤块,此时她狠狠地将尖端朝着自己的手腕劈了下去。

  十四岁时的那个狰狞旧伤,再次被划开,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即燃蜡的灰烬上,顿时沸腾起来,甚至还可以听到嗤嗤的声响。

  无论多么精炼的钢铁,都难以对抗这么剧烈的腐蚀。

  铜管的火已经灼烧了她的全身,火浣布也无法抵挡这么长久时间的火焰。但她却状若疯狂,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皮肤正被火烧得焦黑。她举起手中的煤块,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向下砸去,一次,两次,三次……

  钢钮终于出现了一个凹口,在她的击打下,扭曲变形。

  她最后一次重重砸下去,煤块碎在她的手中,崩裂四散。

  后方的铜管,飞旋击来,重重砸在她瘦小的身躯之上。她口中鲜血喷出,扑倒在第四节钢管上。没有带手套的手抓住管沿,被火烧得皮肉焦烂,却死都不松手。

  直到下一次失控旋转,铜管猛然震动,她的手狠命向上一提,连接处的钢钮,终于跳了一下,那个她豁命砸出来的凹口,断裂了。

  机括还在继续,第四节铜管带着她,急速横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壁之上。

  就连身处混沌中心的阿南,都清楚听到了她骨骼碎裂的声音。但这个狠倔的女人,在阿南看向她的时候,只用最后的力量,朝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量发出声音,那血沫子从口中涌出,便气绝身亡了。

  但,阿南已经看到了,葛稚雅说的是,找回我娘!

  她眼眶一热,但随即便咬牙回过头去,在朱聿恒嘶哑微颤的声音中,在尚存的三根火管之中纵横起落,渐渐接近了最中心。

  到了如今,她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脚上的剧痛,身体的疲累,胸口被火焰的灼烧,全都可以压垮她。

  但,凭着最后一口气,她终于站到了混沌的最中心。

  驱动摆臂的机括,就在青鸾的尾羽之下。

  阿南将葛稚雅的手套戴在右手上,盯着那混乱旋转的机括。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西北偏西,二尺五!”她听到朱聿恒的提醒,知道后方已经有铜管袭来了。

  但她紧盯着的机括,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出现了左旋右转之间唯一的空隙。

  她没有听从朱聿恒的话,只抓住龙吟的剑柄,毫不犹豫地朝里面刺了进去。

  熊熊烈火之中,精钢的名剑分毫不差地卡进空隙之中。

  刺耳的“轧轧”声尖锐响起,剑身被机括绞了进去,扭曲成了一坨废铁,但也死死卡住了这个机括。

  正从她身后袭来的第三节铜管,在飞击途中陡然被停止的机括拉扯,旋转着改变了方向,从她的耳畔飞速越过,劲急的火风在她的脸颊上刮出一道红肿,呼啸远去。

  阿南起身,在朱聿恒的指点中疾退而出。

  中心机括被卡死,混沌荒火失去了驱动力,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就在阿南脱离危机,终于从混沌阵中撤出的一刻,朱聿恒那一口勉强悬着的气,终于松懈了下来。

  阿南没事了,所以,后面的事情都可以交托给她了。

  他靠在壁上,任由眼前的昏黑将自己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在黑甜梦乡之中漂浮着,朦朦胧胧之间,他听到一个人在低低唱着一支小曲儿——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唱歌的女子嗓音低哑,这首戏谑的歌被她唱得断断续续的。她模糊地哼唱两句,停顿一下,又哼唱两句,漫不经心。

  明明全身都疼痛无比,纵划过胸口与左腿的那条阴维脉伤口一直在抽痛,昏沉的头颅还像是有针尖偶尔在扎入。但朱聿恒还是觉得周身暖融温柔,无比平和。

  “阿南……”他还没睁开眼,先喃喃地念了一声。

  那不成调的歌声停下了,她凑过来,嗓音低哑,尾音却是上扬的:“阿言,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