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个是我偷偷留下来的,想小妹的时候可以看看。”尹招弟一脸悲伤,“她从小就是我带着的。”

  程子墨心有不忍,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到了屋外,和小姑娘聊了起来。

  凌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踱进了厨房。果然,厨房的窗户上挂着一块窗帘。但从大小、质地和窗轨样式来看,都和裹尸布毫无瓜葛,而且,这块窗帘已经很脏了,显然没有新换的痕迹。

  凌漠掀开窗帘,上下左右地朝窗框的各个位置看了看,眼睛突然一亮。

  “萧朗,萧朗你来我问你个问题。”凌漠在厨房里喊道。

  萧朗一溜烟跑进厨房,低声说:“咋啦咋啦,你看到啥了?”

  凌漠一手掀起窗帘,一手指了指窗框的顶部,说:“自己看。”

  萧朗抬起头,看了看,惊喜得差点儿叫出来,幸亏凌漠已经早有预料似的做了个“嘘”的手势。萧朗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凌漠,凌漠不露声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办?”萧朗说。

  “回去。”凌漠言简意赅。

  走到房屋的门口,凌漠示意聂之轩和程子墨先走,而他和萧朗留了下来,安慰了孟姣姣几句。

  “你们什么时候能还我公道?”孟姣姣哭着问道。

  “三天。”萧朗竖起三根手指。

  孟姣姣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他。

  凌漠也一脸无奈地盯着萧朗。

  “啊?不对吗?”萧朗注意到凌漠的眼神,缩回两根手指,说,“那,一……一天?”

  凌漠和孟姣姣简单告辞后,揽起萧朗的肩膀,把他拉回了小路。

  “我说得不对?”萧朗问道。

  “不重要。”凌漠指了指小路的前方说,“这俩人跑得这么快?都没影了。”

  萧朗看了看前面,说:“这么黑,我都看不见他们了,你能看见啥?不过,脚下的路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扶着我,别掉池塘里了。我刚才说得不对?”

  凌漠笑了笑,没说话,沿着小路走着。

  4

  “就是这个尹杰作案的,没错。”程子墨在回去的车上说。

  “你的第六感吗?”萧朗一直不相信程子墨所谓的“第六感”。

  “是啊,我和那姑娘聊天,明显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子墨尽可能地去模仿她感觉出来的感觉,说,“就是那种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又不敢说的那种。”

  “说不准她想告诉你,她喜欢你。”萧朗嬉笑道。

  “滚。”程子墨说,“后来我就拉着她的手说话,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了异常。”

  “什么异常?”萧朗坐直了身子。

  “因为一拉手,袖子就缩回去了嘛,就露出了她的一截手腕。”程子墨描述道,“她好年轻,皮肤特好。”

  “切!”萧朗又瘫回了座椅上,“我还以为是什么发现呢。你是不是要开始写小说了?莲藕一般的手腕……”

  “别打岔。”程子墨白了萧朗一眼,说,“她的手腕上,有两处点状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针戳了以后留下的疤痕。”

  “针戳了也能留疤?”萧朗转头问聂之轩。

  聂之轩点点头,说:“疤痕体质的话,只要损伤波及真皮层,就有可能形成瘢痕疙瘩。”

  “而且看上去那两处瘢痕有不少年了。”程子墨说,“她才十六岁,总不会是好几年前自残造成的吧?”

  “你是说,尹杰从尹招弟小时候,就有虐待她的历史了?”萧朗说。

  万斤顶抖动了一下,可能是在躲避路面上的坑洞。驾驶座上的凌漠在整个路程中都在专心地开车,一个字也没有说。

  回到了组织,傅元曼依旧坐在大会议室里等待。

  “姥爷,就是尹杰作案没错了。”萧朗还没进会议室,就喊了起来。

  “叫组长。”傅元曼的语气很严肃,但是他看外孙的眼神,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凌漠在尹杰家的厨房窗户的窗框上发现了几个平行排列的小孔,说明之前还有另外一条窗帘轨道。”萧朗说,“如果这个成立的话,那么尹杰一定是拿了自己家厨房两层窗帘的外层去包裹了尸体。然后,他又回家拆卸了外层窗帘的窗帘轨道。”

  “两层窗帘?”傅元曼问。

  “嗯,可以确定被拆的是一条旧窗帘轨道。”凌漠补充道,“我仔细观察了他们家的结构,厨房窗户外面有一盏路灯,现在坏了,但以前肯定是好的。这个路灯照射方向正好是通过尹家厨房的窗户,直接照射到厨房对面的主卧室里。如果主卧室关门还好,但是夏天要是想开门通风,就会受到路灯的干扰。我分析,裹尸布那块窗帘是最早的窗帘,但因为是银灰色的,透光率比较高,所以他们后来又加装了一块内侧窗帘。正因为裹尸布是选用了外窗帘,而内窗帘很正常,才会误导我们没有发现这一重要线索。”

  “这是线索,不是证据。”傅元曼说。

  “没事,这事交给我了。”萧朗拍着胸脯说,“凌漠说了,隐藏尸体和隐藏重要物证是同一种心理起源,那么很有可能会隐藏在同一个地方。我看了尹杰家周围,适合藏匿重要物证的,只有那一个池塘。虽然事隔一年,但我相信那个破窗帘轨道一定还沉在池塘底。”

  “打捞出轨道,按照萧朗看见的铁夹痕迹,进行痕迹比对,再将轨道上用于固定的螺丝孔和窗框上的螺丝孔进行比对,就可以做同一认定了。”凌漠说,“这已经不是间接证据了,可以作为直接证据使用。”

  “天一亮就行动吧。”傅元曼微笑着说,“现在大家都需要休息。”

  凌漠却没有休息。

  他独自一人来到守夜者组织的天眼小组操作室,唐铛铛正背对着他,专注于电脑屏幕上的一幅幅图片。

  “怎么样?”凌漠站在唐铛铛的背后。

  “啊?”唐铛铛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转头对凌漠说,“确实,小学这个现场的东西两侧道路都有交通摄像探头,加上学校门口的监控摄像探头摄录的影像,基本可以还原出所有当天到现场围观的人员的影像。不过,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没关系,有个大概轮廓,基本就可以确定。”凌漠说,“大概多少人?”

  “四五百。”唐铛铛指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小图标。

  “嗯。”凌漠凑过身来看屏幕,肩膀碰着了唐铛铛。

  可能是内心里对凌漠依旧存在隔阂和警惕,也可能是两个人的单独相处让唐铛铛回想起了之前的事,唐铛铛微微一抖,躲开凌漠的接触,低头从凌漠身边离开:“你看吧,我走了。”

  凌漠不以为忤,坐到唐铛铛的座位上,同时打开了一排照片,像是有什么期待一样,在照片的面孔里寻找那一张熟悉的脸。

  第二天一早,萧朗嘲笑了一番凌漠的黑眼圈之后,率先爬上了万斤顶。万斤顶率领着数辆特警、消防的车辆,直接开进了村落。两辆消防车上下来十余名消防战士,对池塘的入水口进行了围堰,并用抽水机开始抽池塘的水。【注:围堰,指在水体中修建的临时性围护结构。】

  而萧朗一行人到了尹杰家里,获知尹杰昨晚值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下落不明。

  “不会是昨晚我们过来打草惊蛇了吧?”萧朗担心地说,“我得去找他。”

  “子墨,你和萧朗一起去吧,带上一车特警同事。”凌漠说。

  “好,我去盯打捞工作。”聂之轩充满期待地离开。

  尹杰家门口的空地上,只剩下凌漠一个人站着,和依旧是坐在门口以泪洗面的孟姣姣面对面。

  “呃,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凌漠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说。

  长期以来的心理创伤,让孟姣姣的思维变得很慢,她过了半晌,才微微点头。

  凌漠像是得到了指令,立即转身走进屋去。屋里的尹招弟正在堂屋中央,坐在小凳子上择菜。凌漠走了进来,她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依旧在择菜。和程子墨说的一样,她挽起的衣袖下方,可以看见数个瘢痕疙瘩。

  凌漠走过次卧室,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奶瓶,径直走到了尹招弟身边。许久,凌漠没有说话,尹招弟也旁若无人地择菜。

  “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开,也正是因为这一个反常现象,导致警方历经一年还没有破案。”凌漠说,“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力气也不大,但为什么跳跃能力那么强?”

  尹招弟全身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几个现场的窗台都那么高,你居然可以用跨栏的姿势轻松进入,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凌漠冷冷地说。

  “哥哥,你怕是弄错了吧。”尹招弟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央求似的看着凌漠。

  凌漠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很同情你,但你错了就是错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尹招弟低头择菜,菜叶随着她颤抖的手而微微晃动。

  “这些疤痕,是针扎的吧。”凌漠指了指尹招弟的胳膊。

  尹招弟一抖,把袖子拉下来一点儿,没说话。

  “很疼吧?”凌漠说。

  尹招弟头垂得更低了。

  “并不是你疼了,就代表别人都应该疼,对不对?”凌漠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点你听得懂的。”凌漠通过尹招弟的小动作,已经完完全全地确定了自己的推断,他胸有成竹地说,“从小被虐待,不能成为你犯罪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你从小被虐待就不抓你。”

  “什么?是!我从小被尹杰那个混蛋虐待,包括外面的妈妈都不敢管,没人管我,没人问我,我就像是一条狗,一条耽误了他们尹家传宗接代的狗!”尹招弟一双大眼睛里的泪水疯狂地涌了出来,“可是你们不去抓尹杰,却来抓我?”

  “他虐待你,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凌漠说,“但他并没有杀人。”

  尹招弟低下头,默默地擦干了眼泪,继续择菜,一边择,一边说:“你们更没有道理来怀疑我。”

  “你是有侥幸心理的。”凌漠从一旁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尹招弟的身边,轻声说道,“开始,你寄希望于警方找不到任何依据锁定你们家。但是昨天晚上我们来了以后,我们去厨房的行动,你看在眼里,所以,你知道警方已经开始慢慢地发现了物证的线索。你的黑眼圈说明你昨晚一夜没睡,说不定你想着去把窗帘轨道打捞出来另行扔掉,但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根本做不到。窗帘轨道沉在水里一年,肯定陷入了淤泥中,如果不是专业人士进行打捞,根本找不出来。所以,昨晚你和那个警察小姐姐聊天的时候,你就想告诉她你曾经被虐待的事实,好让警方把注意力只放在尹杰一个人身上。你没有直接说,故意露出你的疤痕,让警察自己去发现。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暴露你的疤痕?警方调查一年多,你都只字未提,是因为你之前让警察放弃调查的侥幸心理,是因为你想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再把责任全部归于你的爸爸,尹杰。”

  “这和窗帘轨道有什么关系?”

  “包裹尸体的窗帘,已经和轨道认定同一了。”

  “即便你们找到了轨道,也只能确定凶手是我们家的。我从小就受到虐待,这足以给尹杰定罪了吧?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尹招弟出奇地冷静。

  “那我就来和你聊聊细节吧。”凌漠说,“最早让我怀疑你的,还是第三个婴儿案的作案行为。你杀了庄姓的孩子……”凌漠说。

  “我没有杀她!”尹招弟重新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愤怒。

  “你的愤怒,已经暴露了你的内心。”凌漠抱起臂膀,居高临下地看着尹招弟。

  唐骏教过他,在乘胜追击的时候,要保持一种征服姿态,这样更有利于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而这种姿势和眼神,就是最简单的征服姿态。

  尹招弟的声音果真变小了,而且不敢直视凌漠的眼神:“我内心怎么了?我没有杀她。”

  “好吧,那我们换一种表述的方式。”凌漠微微笑了笑,说,“那孩子死亡之后,凶手明明可以仓皇逃走。可是,为什么凶手要出门拿了一块裹尸布,又回去把尸体弄走呢?如果是简单地藏匿尸体,我们会认为凶手是在延长发案时间,可是凶手却把尸体放到了一个最明显不过的地方。这不是藏匿尸体,而是在暴露。凶手有暴露癖,她因为之前的两次作案,心理已经升级了,不再害怕,而是希望更多的人看见她的‘杰作’,她可以通过这样的暴露,获得心理的满足。”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尹招弟说。

  “暴露癖是一种心理疾病。”凌漠把“暴露癖”三个字着重了一下,这种刺激方法,可能会进一步导致尹招弟的情绪失控。

  “有心理疾病,也不是我。”尹招弟的声音再次变大了,这是失控的前兆。

  “即便是凶手有暴露癖,她也完全可以在杀完人之后,把十几斤的孩子伏在肩上离开,可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回家去拿窗帘?”凌漠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因为她背不动。连十几斤的婴儿都背不动的人,肯定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她居然还具备很强的跨越能力。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疑点。你走路很正常、很轻巧,说明下肢能力很强,而你的手经常会不自觉地抖,这是药理性的肌肉震颤,是长期服用镇定类药物而留下的后遗症。恰巧,后面的两个孩子都有被药物安定的过程。”

  “吃安眠药的人很多吧?据我所知,尹杰也经常吃。”尹招弟说。

  “确实,这种最为常见的安眠药很容易买到。”凌漠说,“虽然购买药物都是限量的,但是你省下一晚上的药不吃,就能毒倒好几个孩子。而且,最关键的是,你符合上肢有问题、下肢很健全的特点。”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也就有了目标。”凌漠说,“你还记得吗?你最早在接受警察调查的时候说,你的小妹失踪的当天夜里,你冲到了小路上去寻找,看见三百米外有一个人影,怀疑那就是偷盗你小妹的人。可惜,昨晚我进行了侦查实验,我的两个同伴先走了三分钟,其实也就离开我们一百米左右,我们就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这说明,你在说谎。”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尹招弟说。

  “我也曾经抱着这样的希望,我也不希望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作案。”凌漠叹了口气,有的时候,这种类似共情的语言,会让对方降低防御性。凌漠接着说,“可是,当天晚上回去,我就观看了我们电脑专家找出的一些图片。一般有暴露癖的人,她之所以可以在自己的‘杰作’被众人围观时获得快感,首先她要自己能亲临现场,感受这种围观。虽然我很年轻,但我看过很多案件侦办纪实,几乎所有有暴露倾向的人,作完案之后都会回到现场参与围观。我看了所有在庄姓女婴案现场围观的人脸识别图,很不幸,你就是其中之一。”

  尹招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凌漠知道,尹招弟的心理状态已经进入了死角。

  “窗帘轨道很快就会被打捞出来,你也很快就该伏法了。”凌漠冷冷地说。

  “那些都是你的猜测,你并没有证据。”尹招弟在做最后的抵抗。

  凌漠站起身来,一边离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不一会儿,凌漠重新回到了尹招弟的身边,物证袋里,装着一个奶瓶。

  “这是你小妹的奶瓶,你一直保存着,对吧?”凌漠问。

  尹招弟脸色有点难看,却又在极力地压制,她微微点头。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凌漠说,“因为通过奶瓶外部的检验,可以发现只有你的指纹和DNA,并不会有其他人碰它。”

  “那又怎样?”尹招弟说。

  “给婴儿灌入安眠药,几乎是很难完成的,除非有这个。”凌漠说,“如果在这个奶瓶里查出安眠药的微量物证,你还有抵赖的条件吗?”

  空气凝结了。这是胜利的前兆。

  突然,宁静的空气被尹招弟低声的哭声打破了。

  她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门外的孟姣姣听见异常,她低声央求道:“哥哥,求你不要告发我。”

  “我不是告发你,我是警察,查获真凶是我的职责。”凌漠说。

  “哥哥,你一定不会理解我的痛苦。”尹招弟一把拉开了衣服的前襟,露出胸部,凌漠本能地避开了眼神。但即便如此,凌漠还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胸口密密麻麻的瘢痕疙瘩,让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