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他回头看着竹美。

  “打个招呼又怎么了?你们不是有血缘关系吗?”

  “已经被扔掉了,还谈什么血缘不血缘!”

  “不能说是扔掉吧。那是为了考虑,将你托付给条件好一些的人。”

  “养不起就别生啊。怎么?这么说不对?”

  “不生现在就没你了,这也无所谓吗?”

  “不出生,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竹美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整个人不可理喻。时生,你别管这个傻瓜了。”

  “你从没觉得来到这个世界真好吗?”时生说道,“你现在不是喜欢千鹤吗?今后你也会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正因为活着才能这样。”

  “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抚养我,是姓宫本的养父母,与那个只管生、生下来后一扔了事的人毫无关系。就连猫狗都不会做那种事,总要抚养孩子到能自食其力为止。”

  拓实高声吼叫,众人默不作声。在一片沉闷的静寂中,只听见“嘘嘘”的声响。良久,拓实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喘气的声音。

  他咬紧了嘴唇,就在这时,老婆婆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耳朵。

  “听说你去过东条家了。”

  所有人都看向老婆婆。她端正地坐着,抬眼看着拓实。

  “多谢了。这下须美子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真要感谢你。”她朝拓实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

  “拓实!”时生催促似的喊道。

  “……真郁闷。”

  拓实站起身,快步穿过众人,穿上鞋出了门。来到街上,他用余光看着成排的旧房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没怎么去回忆,《空中教室》中的场景就自动出现在他眼前。他嘀咕着:这算怎么回事?这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事,净拿我开心……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走到一个公园前面。一张孤零零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拓实坐下,将手伸进口袋,想掏香烟,可口袋空空如也。“浑蛋!”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地面上出现一个影子,呈现出人的形状。拓实抬头一看,见时生站在那儿。

  “又来对我说教?”拓实问。

  “想叫你去看个地方。”

  “又来了。这次是哪里?北海道还是冲绳?”

  “就在附近。”时生抬腿就走。

  拓实并未马上站起。他想,自己不跟上去,想必时生就会停下脚步。可时生根本不回头看一眼,一个劲地走着。看来他已下定决心:如果拓实不跟来,就到此为止。

  拓实咂了咂嘴,站了起来。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跟了上去。时生似乎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没过多久,拓实追上了他。

  “到底要去哪里?”

  “随我来就是了。”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一条较宽的马路旁。马路上车很多,他们等到绿灯亮起,走了过去。马路对面是成排的高楼大厦,还铺着人行道,时生在行道树下停住脚步。

  “只隔一条马路,氛围就完全不同了,对吧?”

  “是啊。”

  “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又没在这里住过。”

  “听那老婆婆说,这一带的土地基本上都掌握在某个人手中,只有很少的人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马路这边也是这样,但由于某件事,那个人将土地出手了,于是盖起了高楼大厦。”

  “某件事是指什么?”

  “火灾。”时生说,“以前,这儿也遍布小民居,但有一天发生了火灾,几乎将整片地区都烧没了。那时的房子全是陈旧的木建筑,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救,据说死了几十人呢。”

  “这倒是个悲惨的故事,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时生默默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拓实。

  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宫本邦夫”——拓实的养父,收件人地址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的旧地名。

  “这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看了就知道。”

  “太麻烦了。”拓实将信封推回,“想必你已经看过了,说一下内容不就行了?”

  时生叹了口气。

  “这是以前东条须美子写给你的信。当时她尚未结婚,所以寄件人写的是‘麻冈须美子‘。开始她准备寄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了。听那位老婆婆说,这信一直放在衣柜的抽屉里面。我也是刚看过。告诉你内容当然也行,但总是难以全部转达,还是你自己看为好。”

  说着,他又将信封推到拓实身上。

  “没必要看,反正不会有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解释、托词什么的。”

  “你害怕什么?”

  “谁害怕了?”

  “你不就在害怕吗?担心信上写了些你不想知道的事情。现在这样顶多是态度恶劣而已,读了信就不能虚张声势了,是这么想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不想看那女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是不是胡言乱语,自己确认一下不就知道了?你现在这样,在我看来就是担心、害怕。”

  拓实看看信封,又看看时生。时生眼神坚定,不像会收手。拓实无奈之下只得伸手接过。

  信封中鼓鼓地塞了十张信笺。信笺已经稍稍发黄,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文字。拓实偷偷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张信笺上写着:

  

  这是我写给拓实的信。时机合适时,请交给他看。如果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烧掉也可以。

  从第二页起,每张信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拓实,你好吗?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不过,我没有资格声称是你的妈妈。因为生下你不就,我就将你交给了别人。真是很对不住你。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也是自作自受。不管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

  但是,我认为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就写了这封信。就是你父亲的事。他叫柿泽巧。是的,以巧为名字的人有很多,你和你的父亲也是。[注:“巧”和“拓实”在日语中读音相同]他与我们住在同一町内,是个漫画家。估计你没看过他的漫画。他用的爪冢梦作男这个笔名,估计你也没听说过,是根据手冢治虫取的。制造梦想的男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意思。遗憾的是,他的作品销量只有手冢治虫的百分之一,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他的漫画相当不错。

  我就是他少数读者之一,但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没有花钱买,是从朋友那里借的。

  有一次,我看他的漫画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他描绘的某些场景和我居住的町一模一样,就在那本名为《空中飞行的教室》的漫画里。我想,或许他就住在附近,就给编辑部写了信。不久他本人就给我回信了,信上写的地址就在同一町内,还欢迎我随时去玩。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他的住所。原来,爪冢梦作男的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是紧紧地挤在一起的陈旧民居之一。名牌上写着“柿泽”,后面又加了个括号,里面写着“爪冢梦作男”。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真名。

  他当时二十三岁。他对我的造访表示十分欢迎,据说从来没有读者来过。我见了他,稍稍有些吃惊。他的身体有残疾,不能正常走动。他说他出生不久就得了重病,后遗症导致双腿不能动弹。他的腿细得像晾衣杆,从脚腕往下则和小孩子的脚一模一样。

  他平淡地说,因为家境贫寒,生了病也不能及时去医院,治疗迟了,才落下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