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快燃尽了。他看到火柴就放在手边,便把蜡烛吹熄了。真奇怪,他发现黑暗也不能使他宁静,仿佛沉睡了几千年的恐惧复活了,正竭尽一切力量想要主宰他的头脑。各种面孔在他眼前浮动着,法宫那张戴着一个可笑的灰色假发的面孔,罗杰斯太太的一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模样,安东尼·马斯顿那张痉挛发青的面庞…还有一张面孔,面色苍白,戴着眼镜,生着褐色的小胡子——这是一张他曾经见过的面孔,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肯定不是在这座小岛上。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奇怪,他竟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了…相貌生得很蠢——看上去是个笨伯。
对了!他心里猛地一跳,想起来了,那是兰德!说来也怪,他居然完全忘却了兰德的相貌。昨天他还努力回忆这个人的样子,可就是想不起来。现在他自己出现了,那么逼真,仿佛不久以前他还见过这人似的…兰德有个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带愁容的女人。他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儿。他第一次考虑到兰德遗属现在的处境。
(手枪,手枪哪去了?这更为重要…)他越想越乱,手枪这事无法理解…说不定是房子里哪个人杷这枝枪拿走了…楼下时钟敲了一响,布洛尔的思绪中断了。他突然一惊,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十分轻微的声音,是从房间外什么地方传来的。有人在黑暗中走动。他的前额渗出了冷汗。这能是谁呢?是谁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动?他敢断定这个人一定不怀好意!尽管他身体粗壮,动作却异常灵活。他无声无息地溜下了床,两步就蹿到了门口,站在那儿屏息听着。可是那声音已经没有了。尽管如此,他坚信他没有听错,确实有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感到毛骨悚然,恐怖又一次向他袭来…有人在黑夜中偷偷地活动…他听见了——虽然声音只响了一阵就没有了。
他心中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他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看个究竟。只要他能看清是谁在黑暗中活动就行了。但是,把门打开是件愚蠢透顶的事,说不定这正是那个人所希望的。他已经算准布洛尔会听到声音,开门出来观望。
布洛尔呆呆地站在那儿倾听着。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树枝的折裂声,树叶的飒飒声,还有一种神秘的低语声——可是他那现实的头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只是他心情紧张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忽然,他听到了并非想像的声音,非常轻、非常小心的脚步声,但还是隐隐可辨。脚步声越来越近(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的房间离楼梯口都比他的房间远),在他的门口并没有停留就过去了。
布洛尔把心一横,决定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脚步声清晰地从他的门口经过走向楼梯。这个人要到哪儿去?布洛尔看上去虽然又笨重又迟钝,但是一旦行动起来,却出奇地敏捷。他蹑手蹑脚走回床边,把火柴塞进衣袋,拔下床边的台灯插头,然后把电线缠在灯台上——一件可手的武器。
他悄没声地迅速走回门口,搬开门把手下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拧开锁,把门拉开。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楼下大厅里传来一阵习习索索的声音。布洛尔光着脚跑到楼梯口。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能够听得这么清楚。原来风已经完全平息,天放晴了。微弱的月光透过楼梯上的窗户照亮了楼下的客厅。布洛尔在一瞬间看到一个黑影穿过大门,一下子消失到户外。
他刚要下楼去追,马上又站住了。差一点又当了傻瓜!或许那个人没想到他本人犯了个大错,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因为现在楼上有人居住的三个房间里,必定空了一间。现在只要查明哪间空了出来就成了。布洛尔迅速回到走廊。他首先在阿姆斯特朗门口站住,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他待了片刻,又来到菲利普·隆巴德门口,里面立刻传来回答:“谁啊?”“是我,布洛尔。我想阿姆斯特朗不在屋里了。稍等一下。”
他又到走廊尽头那扇房门,也敲了敲:“克莱索恩小姐,克莱索恩小姐。”传出维拉恐慌的声音:“谁?什么事?”
“别怕,克莱索恩小姐,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他来到隆巴德的门口。房门打开了,隆巴德站在那儿,左手擎着一根蜡烛,睡衣塞在裤子里面,右手插在睡衣口袋里,警惕地说:“出了什么鬼事情?”布洛尔急忙把他发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隆巴德的眼睛一亮。“阿姆斯特朗,是吗,是吗?那么说是他了,这只小鸽子!”他走到阿姆斯特朗的门口。“对不起,布洛尔,我对什么都不能轻信。”
他重重地敲了几下房门。“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
没有回答。隆巴德跪在地上从钥匙孔里往里窥视了一下,然后谨慎地把小手指伸进锁孔。他说:“钥匙不在门里面。”
布洛尔说:“也就是说,他从外面锁的门,把钥匙带走了。”
菲利普点点头说:“干得很谨慎。我们去找他,布洛尔,这次我们可要抓住他,用不了一分钟。”
他朝着维拉的房间喊:“维拉。”
“哎。”
“我们去追阿姆斯特朗,他出去了。不论有什么情况也不要开门,懂吗?”“哦,我懂。”
“如果阿姆斯特朗回来说我死了或布洛尔被杀了,不要理他,明白吗?除非我和布洛尔一起叫你,否则别开门。明白了吗?”
维拉说:“明白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脑子。”
隆巴德说:“那就好。”
他走回来对布洛尔说:“现在——跟上他!要快!”
布洛尔说:“我们顶好当心些,记住,他手里有一枝手枪。”
菲利普咯咯一笑,跑下楼梯。他说:“这你可错了。”开大门的时候,他评论说:“你看,插销推了进去,他想这样回来的时候可以方便些。”又说:“那枝枪已经在我这里了。”一边说,一边把手枪从衣袋里抽出一半。“这是今天晚上在我抽屉里发现的。”
布洛尔猛地停在门口,面色变了。菲利普看出这一点,不耐烦地说:“别犯浑,布洛尔!我不会对你开枪的!如果你要愿意你就回去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去找阿姆斯特朗!”他冲进外面的月色中,布洛尔踌躇了片刻也跟了出去。他寻思着,“我反正要搞清楚,况且…”况且在这之前他也对付过那些带有手枪的罪犯。布洛尔也可能欠缺点儿别的,但是绝对不缺乏勇气。见到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对于公开的危险他从不退缩,他怕的就是那种带有超自然色彩的东西——不知来自何方的危险。
六
维拉留在房里等待结果。她起身穿好衣服,向房门瞟了几眼。房门非常结实,上着锁,插着插销,门把手底下还顶着一把橡木椅子,不可能从外面撞开。阿姆斯特朗身体并不强壮,要想破门而入是绝对办不到的。如果阿姆斯特朗打算害人,他一定使用狡计,而不是借助暴力。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设想阿姆斯特朗可能采用的手段。他很可能像菲利普分析的那样,声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死了。也许他假装受了重伤,呻吟着爬到她门口。
还有其它各式各样的可能性。譬如说,告诉她房子着火了…不错,这很有可能。把那两个人诱出别墅,然后在地上洒上些汽油,再把房子点着。于是她就像白痴一样,被禁锢在房子里等死。维拉走到窗口,还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从这里逃命。只不过要摔一下——好在近旁有一个花坛。
她坐下来拿起日记,用清晰秀丽的字体写起来,反正要消磨时间。
突然,她周身一紧,她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楼下什么地方的玻璃被打碎了。但是当她支起耳朵仔细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又消失了。
她听见——也许是幻想自己听见吧——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吱吱嘎嘎的楼梯声,习习索索的衣服声…但这一切都无法确定。她得出结论同刚才布洛尔的一样,这些声音纯粹出于自己的想像。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有人往楼上走,窃窃私语,坚定的脚步登上了楼梯,一扇门打开又关上,脚步走上了顶楼,接着顶楼上发出更多的声响。最后,脚步声又沿着走廊向她的卧室这边走来。隆巴德的声音问道:“维拉,你没事吧?”“没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布洛尔的声音说:“可以让我们进去吗?”维拉走到门旁,搬开椅子,拧开门锁,拉开门拴,把门打开。
进来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脚和裤腿都湿淋淋地淌着水。
她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隆巴德说:“阿姆斯特朗失踪了。”
七
维拉叫了出来:“什么?”
隆巴德说:“从这个岛上消失了。”
布洛尔赞同说:“消失了——这个词用得好,像魔术一般地消失了。”
维拉不耐烦地说:“胡扯!他一定藏在哪儿了!”
布洛尔说:“不,不可能!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岛上没有隐藏的地方,光秃秃的,一目了然。今天夜里月光和白昼一样亮,可就是找不到他。”
维拉说:“他又折回别墅了吧。”
布洛尔说:“我们也这么想过,刚刚搜了一遍。当然了,你肯定听到了,告诉你,他不在,他不见了——彻底消失了,溜之乎也…”
维拉怀疑地说:“我不信。”
隆巴德说:“亲爱的,这是真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另一件小小的事。餐厅窗户有一块被打碎了,桌上也只剩下三个小瓷人了。”
第十五章
一
三个人坐在厨房里吃早餐。外面,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是晴朗的一天。风暴己经过去了。随着天气的改变,岛上囚徒们的情绪也改变了。他们觉得像刚刚从恶梦中清醒过来一样。危险依然存在,但这是白昼的危险。昨天狂风怒吼时他们像裹在厚毛毯里动弹不得似的恐惧气氛已经消失了。
隆巴德说:“今天我们可以在岛的最高处用一面镜子试着发发信号。我希望哪个在峭壁上游玩的小家伙能有脑子认出SOS的信号。晚上我们还可以点起一堆篝火——只是木柴不多了——他们很可能认为这里大家都在唱歌跳舞,尽情狂欢呢。”
维拉说:“肯定有人认得摩尔斯电码,到不了晚上就会有人把我们搭救出去。”
隆巴德说:“天是晴了,海可并没完全平静。多大的浪啊!明天天明之前,他们的船是无法在这个岛靠岸的。”维拉叫道:“在这个岛上再过一夜!”隆巴德耸耸肩膀:“还是面对现实的好!有二十个小时就差不多了。如果我们能坚持过去,我们就胜利了。”布洛尔清清嗓子,说道:“阿姆斯特朗出了什么事,这一点我们最好查清楚。”
隆巴德说:“唔,我们已经有一个证据,餐桌上只剩下三个小瓷人了。看来阿姆斯特朗已经不在人世了。”
维拉说:“那为什么没找到他的尸体呢?”
布洛尔说:“说得对。”
隆巴德摇摇头说:“真他妈的怪——想不通。”
布洛尔疑虑地说:“他可能被扔进海里了。”
隆巴德严厉地说:“谁扔的?你还是我?你看见他从前门出去了,你回来在我房里找到我。我们一起出去找寻他。我又从哪来的时间杀死他,再背着他的尸体在岛上转?”
布洛尔说:“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隆巴德说。
布洛尔说,“那枝手枪。你的那枝枪。它现在掌握在你手里。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它不是一直在你手里。”
“我说,布洛尔,我们都一个一个搜过了。”
“是的,你事前把它藏了起来,事后又立刻取回来。”
“我的傻兄弟,我问你发誓它是被放回我的抽屉的。当我发现它又回到我抽屉里的时候,我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吃惊过。”
布洛尔说:“你要我们相信这种事!阿姆斯特朗也好,其他某个人也好,到底为什么要把它放回原处呢?”
隆巴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我一点也不理解。这是发疯,世界上最意料不到的事,毫无道理。”
布洛尔赞同道:“是的,毫无道理。你可能应该编一个更好一点儿的故事。”“更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对吗?”
“我不这么看。”
“你不愿意。”菲利普说。
布洛尔说:“听着,隆巴德先生,如果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像你现在装的这样…”
菲利普嘲讽道:“我什么时候自称为正人君子了?没有,说实话,我从没这么说过。”
布洛尔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只有一条方法可行。你拿着手枪就意味着克莱索恩小姐和我都在你的手心里攥着。公正的方法是把手枪和那几样东西一起锁起来——钥匙仍然是你、我各一把。”
菲利普·隆巴德点着一枝香烟,一边喷着烟,一边说:“别在这儿痴人说梦了。”
“你不同意吗?”
“嗯,我不同意。手枪是属于我的,我要用它自卫——我得带着它。”
布洛尔说:“照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下一个结论了。”
“什么结论?我是U.N.欧文?随你的便。可我问你,假如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我昨天晚上不用枪打你?我可以有二十次以上的机会。”
布洛尔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不过这倒是实情。你一定有其它原因。”维拉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她心里一震,说道:“我觉得你们表现得就像一对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