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民默认了:“这并非大问题,视网膜可以移植,听力也能恢复。”

  柏正垂眸:“来支烟。”

  徐学民为他点了支烟。

  柏正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此刻甚至想咳嗽。他掐灭了烟,烟雾弥漫,模糊了他的面容。

  柏正自嘲地笑了笑:“我真的是因为砸到了头,才会这样吗?从小我的触觉,嗅觉,味觉,都十分薄弱。老徐,你在瞒我什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徐学民沉默。

  “家族遗传病?”

  徐学民摇头:“抱歉,小主子,我不能说。”

  这还是柏正有记忆以来,徐学民第一次拒绝自己的问话。

  柏正皱眉,难免有几分暴躁。

  徐学民不能说的事情,除非有人给他下了死命令。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徐学民压抑住眼里几分痛色,他道:“趁您视力消失之前,您要去看看喻小姐吗?她最近很失落。”

  柏正有几分茫然:“有一天我真的看不见听不见了,她会嫌弃我吗?”

  他不怕失明,不怕听不见声音,但他害怕失去她。他那么难……才得到她的喜欢啊。

  徐学民:“喻小姐是个好姑娘。”

  少年眼里终于燃起了光。

  “嗯,她是。”他也会好起来的,他要养她,而不是拖累她一辈子。

  徐学民只为他感到心酸和苦楚。

  *

  喻嗔一直见不到柏正,她找过他一次,但是那天柏正不在家。

  她心中的不安浓郁,忍不住揣测柏正到底伤得有多重。

  他想来不怕苦痛,什么都一个人扛,越这样想,喻嗔越担心。

  直到周三的早上,晨光熹微。

  天还没亮,余巧轻轻推了推她,在她耳边道:“嗔嗔,柏少找你。”

  喻嗔醒过来。

  “他在银杏林等你。”

  喻嗔穿好衣服,这时候还早,整栋宿舍楼安安静静。

  清晨一层薄雾笼罩学校,喻嗔本以为自己很难出宿舍楼,没想到一下去,宿舍阿姨默默给她开了门。

  她穿过泡桐树小道。

  再往后就是一片银杏林。

  喻嗔一眼就看见了他。

  柏正手插兜里,安安静静看着她。他眼里的光很温柔,让她心一下安定下来。

  喻嗔连忙跑过去,打量他:“哪里受伤了,还疼不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附身,把娇小的少女抱在了怀里。

  四月的春天,银杏叶翠绿。

  少年嗓音好听得像是大提琴。

  “嗔嗔,我没再骗你。”

  嗯,你不是骗子,你是英雄。

  “我这段时间,一直很担心你,柏正,你到哪里去啦?”

  柏正:“受了点轻伤,在养伤。”

  喻嗔连忙道:“哪里受伤了?”

  “没事,已经好了。抱着你,什么都好了。”

  他这样说着,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有片刻空芒——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少女身上的香也淡了。

  甚至她在说什么,他都听不清。

  柏正不动声色,用更紧的力道抱住她。

  好在过了一会儿,世界的色彩渐渐鲜明,他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柏正,还好你回来了。”

  他低声道:“嗯,我永远陪着你。”

  即便看不见,听不到,从生到死,我都陪着你。

  他不记得哪一年,偷跑下楼去捣蛋的时候,看见了牧梦仪桌子上的诗集。奥地利诗人那首诗,在这一年,才渐渐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小小的他,不懂这首诗的含义,却莫名被吸引。长大后性格偏执狂傲,他遇见了喻嗔,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它。

  少女嗓音闷闷的:“月末的选拔,你还能参加吗?”

  “可以。”他平静地撒着慌。

  从他视力渐渐衰弱开始,他就已经失去所有的资格了。然而她不能知道,她会愧疚难过。

  “我去参加选拔赛,你也好好高考。这段时间,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想去哪所大学。”

  “s大。”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摇摇头说,“我不去s大,柏正,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真是傻话。

  他早就被囚禁在了她的身边,哪里都去不了。

  “就去s大。”他弯起唇,“我也喜欢这所城市。”

  “嗔嗔。”

  “嗯?”她抬起眼睛。

  柏正知道,也许很快,他就看不见这张可爱又爱笑的小脸了,他怜惜地抚上她的脸:“你再对我笑笑好不好?我很久没有看见过你的笑容了。”

  她圆圆的眼睛带着水光,露出一个乖巧又快乐的笑容。

  他便也笑了一下。

  “真好看。”我记住了。

  喻嗔以前说他好色,现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天边出现太阳的第一缕光。

  天亮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宿舍楼出来,柏正知道,她该离开了。

  他没有提自己生病的事,他会好不是吗?

  那时候他依然会回来守着他。

  “去念书吧,等你高考完,我再来看你。”他不希望自己像个废人的时候,被她看见。

  喻嗔走了好几步,才鼓起勇气回头。

  “柏正。”

  柏正抬眼。

  “我们家现在欠你两条命。”少女绞着手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耳朵尖悄悄红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一辈子对你好。”

  他忍不住笑了:“好。”

  那就说好了。

  等他治好,他一定会回来取的。

  *

  四月末,喻嗔在奋战高考的时候,柏正在治疗自己逐渐衰弱的听力。

  国家运动员选拔赛,最后只有庞书荣一个人去了。

  “会不甘心吗?”徐学民问。

  那么久的辛苦,付诸流水。

  柏正倒是很平静,他说:“没什么不甘心的。”人各有命,除了喻嗔,他失去什么,也不会觉得不甘心。

  “老徐,我真能治好吗?”

  徐学民道:“不确定什么时候,但您肯定会好的。”

  “别太久,她还在等我。”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和希望。

  徐学民沉默了一会儿:“好。”

  但徐学民心里,第一次有几分可怜他。

第77章 失去

  喻嗔为了确保柏正没事, 特地拜托桑桑要到了庞书荣的电话号码。

  “打扰了, 我想问问,柏正有和你一起去参加选拔赛吗?”

  庞书荣语气轻松,笑着说:“当然, 我们准备出发了, 正哥在换衣服,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不用了, 谢谢你。”他们的时间很宝贵, 喻嗔祝福了一下庞书荣, 庞书荣这才笑着挂断电话。

  挂了电话, 庞书荣的笑容渐渐消失, 几天前正哥突然打电话过来, 交待他这样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正哥会放弃参加选拔赛。有机会进入国家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无上的荣耀。

  过去一年,柏正豁出命去努力,然而这个时间点,说放弃就放弃了。如同明明有机会上清华,最后选择辍学。

  庞书荣抹了把脸。

  最后肩负所有人梦想的, 只剩他一个人了。

  *

  柏正五感衰弱的事, 柏天寇很快知道了。

  徐学民那边没有刻意瞒着他, 柏天寇心脏一缩, 咳出了一口血。

  他身边睡觉的牧梦仪一下子惊醒过来:“天寇, 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拿药。”

  柏天寇身体不好,起初想瞒着仪夫人,然而身体状况瞒着枕边人最困难。

  牧梦仪知道他病情的时候,声嘶力竭痛哭了一场,反倒平静下来:“没有关系,你照顾保护了我一辈子,现在也该轮到我照顾你。”

  她平静得过分,想来已经抱了与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心。

  柏天寇心痛如绞,却拿牧梦仪没有办法。

  这段时间,牧梦仪情绪显然好了很多。她每天都绞尽脑汁,希望柏天寇快乐,她的精神状态也平稳许多。

  柏天寇突然问她:“梦仪,你真的那么恨阿正吗?”

  牧梦仪冷淡道:“嗯。”

  柏天寇苦笑:“再怎么说,他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那个小怪物不是我的孩子!”她语气一下子尖锐。

  柏天寇连忙哄她:“好,你说不是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