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狐女传说
乐当家清清嗓子,郑重道:“冯骜,冯相如的父亲,与我自小相识。当年我们两人师从骜的父亲,在他的教导下长大。”回忆起当年的美好,乐当家露出了温馨的表情,“先生非常严格,这点被骜一丝不差地继承了下来。小时起,他便是个严厉又教条之人。待我有了孩子,与相如一同在骜的门下读书,更觉骜的严格与钻牛角尖丝毫不逊于先生。然而骜又传承了先生的另一点,虽在教学礼仪上严格,对学生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想我还在先生门下读书的时候,一次身体不适,忍不住在他讲课时呻吟了两声。先生连忙丢下了书本上前,我原以为他要责备,而他却看了看情况,亲自找来郎中问诊。随后,又亲自替我熬药,生怕其他人出了半点差池误事。恢复之后,先生责备我身体有恙应早早说明,免得父母老师担心。见我紧张不语,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称遇到困难寻亲近之人相诉,也是对朋友和亲属表达信任的方式。后来,那天受了先生相请的周郎中,问诊中听我讲明来龙去脉后大为感动,也送儿子来到先生门下。经先生的悉心调教,那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学无术,只顾调皮捣蛋的周家儿子,很快被教导得服服帖帖。当今,他正是广平县的第一名医周彦宁。
“至于先生的世家,向来因礼数周到,知书达理,在本县广受好评。可惜先生离世后,骜的妻子不幸病倒,也撒手人寰。让全部家务落到了骜的肩头,他日夜操劳间,还需兼顾读书科考,再没有时间设学堂教导,很是可惜!”乐当家满怀感慨地说道。
忽然,他拱手连声道歉:“各位此行本是为相如之事,几乎忘了!害诸位听我这老骨头闲话了不少年轻往事,失礼,失礼!”
接着,乐当家叹了气,道:“言归正传,五年前的一天,我听对门的冯家门前吵吵闹闹。出门查看,原来是宋家一群仆人在嚷嚷。他们敲开冯家大门,称有事相谈。相如刚刚开门,便被这一群人乱哄哄拥进了门。不一时,就听到骜震天响的骂声。”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宋家的仆人去冯家何干?”
“宋淫贼,还能何干?”乐当家满面厌恶地说道。随即他意识到失态,连称抱歉,又道:“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妇,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仆,要买走那媳妇给自己做妾。这岂不该骂?骜骂走了那些泼皮,便气哼哼地敲开门,对我讲起此事。谁承想,第二天宋淫贼竟又派出一群恶仆,不由分说砸开了冯家的门,闯进去,把爷俩一顿毒打。那天我在家中听到冯家传来喊声,急忙跑出门查看。见那淫贼的奴仆撒野,我上去便打,却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围一顿打,抬起来丢出门外。
“我趴在地上,心想定是地痞们昨天遭了训斥怀恨在心,前来报仇发泄。谁承想竟是前来强取豪夺,抢走相如媳妇的!我就直挺挺躺在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抬着披头散发、拼命挣扎的相如媳妇扬长而去。真是一群飞扬跋扈、无恶不作之徒!唉!这必定是宋淫贼指使的!”听乐当家讲起当年所见,我暗自攥紧了拳头,只恨不能冲进当年的冯家,将这些宋家的恶仆一人一枪统统戳个血窟窿。但,这却只是我荒谬的设想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媳妇见我迟迟不回,急忙出门寻找。她刚出门,便见我躺在街上,哭着上前问我怎么样。我逐渐缓过来,对她讲大事不好,扶着她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往冯家走。刚进门,我便听到冯家孩子的哭声。我喊媳妇搀着我到床边,却看相如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我坐在床上,求媳妇把相如扶起,让他别躺在地上。相如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和血污,他求我媳妇去看骜和他儿子福儿。媳妇先去内室抱来福儿,交给躺在床上的相如。相如失声痛哭,却努力安慰起福儿来。而见到倒在门口的骜,媳妇吓得叫喊起来,我惊问她怎样。她说骜的手腕被恶贼整个掰断,白花花的骨头露了出来。相如听到顿时哭了出来,福儿也跟着大哭。我安慰了相如两句,咬牙起身前去查看。果然骜的右手腕皮开肉绽,他全身的衣服几乎尽数被歹徒撕了个粉碎,身上布满大片大片的瘀青,嘴里含糊说着什么。
“我见情况不妙,连忙叫媳妇去请彦宁医生。很快,她带着彦宁匆匆赶来,彦宁看到骜的惨状大为震惊,他简单替骜包扎之后,抱着他放在床上,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帮手,几个人一同救助身受重伤的骜和相如爷俩。
“我四下巡视屋内的状况,只见器具家具,尽数被砸得粉碎。我喊媳妇好生照顾相如的独子福儿,自己咬着牙下地,取来扫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到晚上,彦宁为我简单处理后,要我回家休息,相如虚弱地求我媳妇代为照顾福儿一晚。我则吩咐彦宁在冯家留下了人手,才和媳妇带着福儿回了家。
“第二天我一睁眼,便翻身下床,赶去冯家查看情况。相如支着拐杖为我开了门。我进门见彦宁和几名帮手依旧在手忙脚乱打点着骜。彦宁见到我,拉我到一旁,说相如的情况不必担心,过一个月便能痊愈,也不会落下残疾。而说到骜,彦宁口气沉重,说骜九死一生,不但受了内伤,即使侥幸得以活命,右手也将就此落下终身残疾。我想冯家的家务原本由骜一手把持,若是落下了残疾,可如何是好。而彦宁早转身继续为骜处理伤势了。
“我看看时候不早,连忙回家,要媳妇准备了骜父子两人以及彦宁和他助手们的伙食。接着我和媳妇将伙食统统搬去了冯家。相如看见,流着泪连声称谢。彦宁勉强一笑,称了谢,便继续处理骜的伤势去了。过了半个时辰,骜躺在床上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睁眼看到彦宁,对他微微颔首致谢,喉咙里发着干哑的声音。我此生从没见过骜那时流露出的凄惨眼神。
“相如跪在骜的床边,问骜可要饭食。骜睁着眼睛微微点头,相如便丢去了拐,盛起饭,颤抖地用勺子往骜的嘴边送。骜勉强地扭过头,张口吃了米饭,费力嚼了几口。忽然……”乐当家忽然住了嘴,他双目紧闭,泪水簌簌而落,右手紧紧捂着嘴不肯开口。
我、槐兄、蒲先生、王御使四人,紧皱着眉头,悲痛地看着乐当家。
“骜……骜他……”乐当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我们纷纷垂着头,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内,回荡着乐当家撕心裂肺的哭喊。目送儿时知己,饱受摧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切肤之痛,我这样的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原……请原谅我的失态,各位……”乐当家抬袖擦着脸上的一道道泪痕。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乐当家才逐渐平复了情绪,鞠躬道:“万分抱歉,因为我的失态耽误了诸位的宝贵时间。”
王御使连忙起身,鞠了更深的一躬,道:“乐当家,此事当朝该负起全责。我怎敢再接受您的歉意?”
乐当家没有言语,只是又鞠了一躬。随即落座,道:“骜……刚咀嚼两口,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被鲜血染红的米粒喷洒在床榻上。彦宁大惊失色,连声叫喊骜的名字,但是骜却瞪大眼睛,再没有了回应。在场的人登时哭成了一片,相如更是哀号不止。半晌,彦宁垂着头,对相如说道:‘没能救回骜,我实在无颜再见,只愿相如公子准我全数负责骜的丧葬费用。’相如只是大哭,没有责怪彦宁,也没拒绝他的意愿。
“骜刚入土,相如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福儿去衙门流着泪告状。但谁承想那贪赃枉法的李县令竟然不肯受理,说什么证据不充分的鬼话!他竟把诉状丢给相如,要他莫再叨扰!
“我那天见相如哭着回来,便扶住他,问李县令的说辞。听罢相如声泪俱下的陈述,我气得浑身发抖,之后便叫齐几家人一起,我亲自在衙门外擂鼓,相如大声喊冤,却不见一人出门相请。我擂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那狗官升堂,气得我当即闯进衙门,拎起鼓槌指着李鼠辈破口大骂。那李鼠辈满脸通红,连声呵斥捕快赶我出门。我被四周的捕快驾着,强行拖出门外。我正要对他们发火,却是魏名捕,劝我和相如两人道:‘李如松胆小鼠辈,无法指望。当去他处上告。’我和相如两人深感魏名捕言之有理,我便帮相如备齐了盘缠,替他照顾福儿,要他进城上告。谁想到过了一个月,相如又垂头丧气回来了。一问,竟说省督抚都不肯受理。而相如每日耗在城里,花光了盘缠,却听不到半点回音,眼看就要被迫以乞食为生,便只得连夜返回。我一听,气得一顿大骂,竟无计可施,断了翻案的念想。没想到如今过了将近五年,朝廷终肯受理。只可惜宋淫贼已死,逃过了惩罚!”
“乐当家,听说冯举人的妻子被掳走之后大闹三天,绝食而死?”蒲先生问道。
“很遗憾,相如的媳妇的确死在了宋淫贼家中,但并非绝食,而是投缳自尽。”乐当家说着又叹了口气,“不久,有游侠替相如报仇雪恨,将宋淫贼一家赶尽杀绝。那之后,相如才求李鼠辈,讨回了媳妇的尸首。我和彦宁看相如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又筹了些银子为他买了丧葬的衣棺,将她媳妇入土下葬。定是相如的媳妇不愿屈从宋淫贼受辱,寻着机会自尽了吧!虽所谓妇从一而终,却可惜了相如那贤惠媳妇的一条命啊!”
蒲先生和槐兄二人听乐当家提及“游侠”一词,当即交换了眼色,但蒲先生并未追问,却转而问道:“冯举人的亲家,乐当家也曾有耳闻?女儿遭歹人劫持,他们却未曾出面相助,一并控诉?”
乐当家点点头:“相如的媳妇大抵在六年前嫁入了冯家,据相如所言,是他往南去六十里的吴村娶回的。当时吴村的卫家看他仪表堂堂,便分文未收,嫁了媳妇给他。说来两年间相如的媳妇似从未回过娘家,只想亲家大概不知当年相如一家所遭遇的不测。也可怜卫家没了漂亮女儿。”我听得,不禁随口问道,“槐兄可知这家同姓人?”
“哪里,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能混淆?”槐兄笑答。
蒲先生随即问道:“冯举人的亡妻卫氏如何?”
乐当家微微叹声,道:“只可怜那般美丽贤惠!未遭浩劫的日子,相如和媳妇两人恩恩爱爱。虽然曾听骜提起,卫氏有时不知何故独自落泪,但她与相如两人却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没想到日后竟遭宋淫贼的毒手!好在苍天有眼,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也是落落大方的贤惠美人。”
“乐当家可与冯举人当今的妻子红玉熟络?”蒲先生问乐当家道。
“认得,认得。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可谓天下无双。既然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前来投奔,已属义薄云天,哪敢奢望竟有如此手段,将冯家经营至当今的名望?我对她实在敬佩!”乐当家感慨道。
“曾听小道消息,冯举人与现妻红玉两人,本在多年前早已相好,却在当年未得相守?”蒲先生面带惭色地拱拱手,问道。
乐当家叹口气,道:“诸位既是朝廷命官,小民也不再隐瞒。实话说,相如和他的现妻红玉,早在与卫氏成婚前,本就打算私订终身。只是卿卿我我间被骜抓个正着,当场两人遭了一顿骂。骜对相如与外人私通,不肯苦读恼恨不已,当即斥走了红玉。”乐当家又无奈道:“第二天骜与我愤愤不平说起此事时,我想他家境贫寒,既有女子看中相如与他相好,正当顺水推舟成就好事。既给相如施恩,又不愧对祖上。哪知骜却似着了魔,甚至还对我发起火来。我见势头不好,只得收回前言,依着他的意思,说了几句相如瞒着父亲与野女子私通,是大不敬、大不孝之类。骜的脾气,我真是再熟悉不过。”
闻得此言,我心想冯举人父亲骜果是教条倔强之人。想冯举人在众多宋家仆人上门时未曾过激反抗得以活命,反倒是大骂不停的冯骜遭暴打丧命。再想苦读一生的冯骜不过秀才,未及而立的冯相如却做了举人,正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思忖间,乐当家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既特为相如之事远道而来,不如我现在就与相如通报,要他安排酒席接待诸位,也让相如亲口与诸位命官陈情,如何?”
“求之不得,劳烦乐当家引见。”蒲先生连声答道。
不一时,乐当家又和颜悦色进了门,拱手道:“四位大人,冯举人相如有请。”
于是,我们四人纷纷起身,随着乐当家进了冯家的大门。进了宅邸,我嗅到室内熏着淡淡的麝香,搭配些唯美的画作,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乐当家请着我等四人纷纷落座,便转身前去寻冯举人去了。
初见冯举人,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纤瘦的身躯裹着件深蓝马褂,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而不显迎合奉承。有大儒士的淡雅华贵,却不见书呆子的迂腐矜持。见如此气质,我不由感叹不愧是往邻村一走,便得佳偶争相许配的才子。
冯举人轻轻拱手,道:“四位大人的来意,小民已听叔叔提了。劳烦诸位饱受旅途之苦至此,小民诚然惶恐。”说着,冯举人又频频作揖行礼。见我四人纷纷抱拳回礼毕,冯举人才轻轻行至桌前落座。
蒲先生对冯举人笑笑,道:“来龙去脉的大概,我等已听乐当家说过。在此,要冯举人重提不快往事,请容我们先行致歉。”
王御使也连忙抱拳道:“时至今日,朝廷方才差小官为冯举人沉冤昭雪,实是官府的失责,冯举人见谅!”
冯举人尚未开口,却见蒲先生和王御使两人已经接连致歉。他颇为惊讶,慌忙连称不敢,毕恭毕敬地欠身答礼。礼毕,轻轻叫过身边的仆从上茶。
不想,屏风后忽然转出位画中美人,只见她身着飘飘红衣,头戴金钗,面上洁白如玉,五官精巧端正,细腻如脂的手指,端着茶壶飘然近前,仿佛翩翩起舞的红蝴蝶优雅柔美。我见得不由怔住,想古时有沉鱼落雁之称的西子、昭君莫过如此。
愕然间,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早传入耳畔:“妾闻朝廷命官特来为相公伸冤,特奉上品茗茶,以表万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