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年一惊,连声道:“不敢,不敢。恩公吩咐,我岂有不从之理?且听我与诸位仔细道来这传闻。”
“我周天年字安武,今年四十又三;家兄周海龙字安文,比我年长四岁;乃是本县世代大户周寿慈之子。本家在文登郊外世代经营田间产业,家境向来富庶。我两人从小被父亲送去学堂读书,以便继承家产,永保子孙万代之福。”言至此处,周天年语气忽然悲伤,低声道:“不想十一岁那年,旗人破关侵入中原。扫荡至文登一地,蛮夷勒令文登各户上交全部金银财宝。到我家时,蛮人听我家历代阔绰,自以为本家使诈,并未交出全部财宝。竟不容分说,将老父当场毒打,喝问有无藏匿财物。家父原本身子骨不好,当场遭旗人打晕,没过两日吐血死了。而旗人将本家洗劫一空,方才扬长而去。”周天年含泪道。
“这群畜生!”蒲先生直气得咬牙切齿。随他逐渐恢复理智,便与周天年沉痛道:“请周先生节哀。这蛮夷之辈,迟早会付出代价!”
周天年点点头,轻拭眼角泪水,继而道:“彼时家兄一十五岁,他当天回到家,见家父重伤,当即气得大声咆哮,要去找旗人拼命。幸亏同窗知己,成仙,死命将他拦腰抱住,苦苦相劝。才制止家兄飞蛾扑火,救了他一命。”话至此处,周天年长叹口气,道:“家兄虽行事冲动,却是个快意情仇的豪侠。他在本家生了剧变,几乎破产后常常与成仙两人外出,一边经营生意一边苦读。他二十岁那年,本家重新富庶起来;二十二岁那年,更是中了秀才,一时被称作文武全才。”
蒲先生问道:“周先生屡屡提及的‘成仙’是何人?”
周天年苦笑道:“姓成名仙,字长季,与家兄同岁。此人乃是家兄儿时同窗发小。两人亲如兄弟,极为熟络。成仙家本是文登农户。在他儿时,全家遭了痘疫,尽数病发身亡,唯独小儿子成仙躲过一劫。时下家兄将同窗的成仙擅自接回家中藏好,不准他回家,故此救了他一命。此是日后我听成仙兄与我说起,方才得知的。彼时成仙与家兄读则同桌,坐则同席,出则同车,很是亲近。以至同乡长者常常将与家兄并驾畅谈的成仙,误当作我这个整日闷在家中读书的亲弟周天年。”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敢问周先生的家兄周海龙,是个怎样之人?”
“家兄,是我尊崇一生之人,”周天年说着,面上尽露崇拜之色,“家兄从小聪慧好动,深得众人追捧。学堂里,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令先生很是吃惊。学堂外,他为人豪爽直率,广交朋友,常常率领同窗一起郊游打猎,斗草射箭,很是健壮。本县少年,争相与他相识。先生因此常赞他有古时刘玄德之风。至于家业,家兄更是年纪轻轻便操持自如。手下租客每逢喜事,家兄必当携礼上门,一同庆贺。每临不幸,家兄定亲往慰问,免除半年租税。三十年前,本家遭旗人祸害之后,正是多亏家兄力挽颓势,不停四处奔波经商,才撑起了家业。比起家兄,我却仍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孩童,总是苦了家父家兄费心照顾。后来家兄成亲,分家后,仍放心不下我,常常予我资助,每逢节日喜事便请我一同聚饮庆祝。”
“成仙为人如何?”蒲先生又问。
“成仙兄,乃是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他彬彬有礼,腼腆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与家兄的直爽豪迈可谓截然相反。成仙兄天资更加颖慧,先生常称他有王佐之才之质,盖古荀文若可比。”
蒲先生闻言笑道:“有趣,有趣!不知此似冰火般的二人相处如何?”
周天年答道:“正如先前所说,成仙兄与家兄两人形影不离。想在儿时出猎,玩伴常戏称豪爽果敢的家兄为‘将军’,镇定睿智的成仙兄为‘军师’。至于旗人入关之后,成仙兄常与家兄双双外出奔波,苦心经营生意。只是成仙兄对收益分文不取,每每要家兄亲自送上门去。”
蒲先生听罢,道:“多谢周先生以诚相告。既然主角已介绍妥当,可否请周先生,将令兄与成仙二人在文登本地流下传说的始末,为我等仔细道来?”
“当然,当然!此是在下与诸位一早约定之事。”周天年恭敬道,“各位且听我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第二章 “成”仙
“……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呼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糊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呼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
“此事开端,还要追寻至十六年前。”周天年回忆开来,“那天,姻弟忽来与家兄相聚。家兄大喜,在厢房设宴招待。我接家兄邀请,也一并前往共聚。刚刚落座,只见仆人忽来禀报,成仙兄在门外求见。家兄听罢,忙差人请成仙兄进门共聚。不想成仙兄听家兄招待姻亲竟一口回绝,转身便走,唬得仆人急忙回报。家兄听得,急忙丢了筷子出门,拉住成仙兄好一阵劝解。更回头呼喊仆人将酒席全部移至中庭,举席迎接。成仙兄见再无法推脱,才勉强进门,与在座的嫂子、姻弟简单招呼后便落座,闷闷不乐状。
“家兄好不容易哄成仙兄入席,正欲落座时,突听一声响,只见大门被一众家仆撞开。中间两名仆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家丁。一名家丁一个箭步蹿至家兄身旁,小声耳语数言。家兄一听,脸色顿时大变,暴吼道:‘气煞我也!’遂甩手将银杯砸在地上,弹出去老远。上次见家兄愤怒至此,还是他得知旗人毒打父亲时。我见此顿时慌了神,一旁的嫂子和姻弟也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看着。
“成仙兄见此急忙起身上前,与家兄低声私语数句之后,家兄方才渐渐平静。我见此,小心与家兄询问出了什么变故。家兄答道,隔壁黄吏部家仆放牛,踏坏了本家田地,两家人因此起了争端,打骂起来。哪知黄吏部恶人先告状,报了官。而这文登县县令收了黄吏部贿赂,竟不容分说将本家家丁拿去,不等对质便一顿毒打。
“家兄刚讲明缘故,又忍不住怒火中烧,大骂道:‘黄家放猪奴!想你祖宗还是老子祖上奴才,如今倒是翅膀硬了,还敢打老子主意了?可恶!看我找你和狗官算账!’家兄骂完,便要夺门而出,找黄吏部算账。成仙见状大惊失色,忙挡在他身前,大叫:‘黄粱世界,岂有青红皂白!当今官府,只是不打旗号的强盗!此行凶险,海龙勿去!’哪想家兄大喊:‘成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要闯出门去。但成仙兄只是死死抱住家兄胳膊,不停大喊:‘海龙勿去!海龙勿去!’直喊得落了泪。家兄见此,顿时慌了神。他忙安慰成仙兄数言,哄他回酒席落座。
“但经此出闹剧,在座众人早没了心情。酒席草草了事,姻弟、成仙兄也纷纷告辞离去。我临行前,也依成仙兄之意对家兄宽慰几句,才肯离去。
“只是家兄终究怒火难捺,听嫂嫂提起,家兄当晚整夜未眠,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牙切齿,恶狠狠咒骂黄吏部与县令全家。第二日天亮不久,家兄忽然大喊:‘狗官府,每有诉状自当传两家对质,怎敢不分青红皂白拿了我家丁毒打?我倒也写个状子去告黄狗官的奴才,看这狗官府如何应付!’嫂子一听,连称妙计,便同几个好事家丁一顿鼓噪。家兄二话不说,挥笔拟了状子,便打马冲去衙门告状。
“当天醒来,我忧心家兄冲动闹事,未及中午便匆匆去家兄家中查看。不想刚行至家兄家门,忽闻成仙兄骂声传来。我大惊不已,忙推门而入。只见成仙兄歇斯底里,指着嫂嫂鼻子破口大骂,而一旁的家丁早被唬得呆若木鸡,不敢言语。想向来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成仙兄,竟有这般失态时候。
“我见状急上前询问究竟。不料听得嫂嫂与这几个家仆竟煽风点火,哄家兄闹上了衙门。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责备,忽听家仆飞报:家兄因出言不逊、大闹衙门,已被县令押进大狱。嫂嫂一听,登时傻了眼。成仙兄则气得直跺脚,不再言语。我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半晌工夫过后,成仙兄镇定道:‘事已至此,且待我去衙门问个分明,为海龙求个脱身之计。’言罢,他向我拱手道:‘狱中并无定期伙食,劳烦天年每日送饭。’话毕他又狠狠瞪了嫂嫂和几个煽风点火的家仆,斥道:‘汝等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
“自此,我便依成仙兄之意,每日午时、黄昏去狱中为家兄送去伙食。
“过了一个月,一日,我送饭时,见家兄正与成仙兄两人抱头痛哭。我大惊,忙问其中缘故。成仙兄拭去泪水,与我偷偷使个眼色。我便留下家兄伙食,忙随成仙兄回家商谈。进了门,只见成仙兄眼眶红肿,悲痛道:‘海龙冲动。当日他吵闹上衙门投状子,不料状子被县令当场撕毁丢回。海龙当即暴跳如雷,手指县令不住大骂,又一手将状子甩他一脸。那县令又怎会吃得这亏?他喝令两旁捕头捕快将海龙拿下,不想海龙奋起反抗,撂倒几个瘦弱捕快,冲上前揪住县令要打。幸亏戍卫手执利刃喝止海龙,不然海龙若当真出手,恐怕已遭不测。’我闻言惊骇不已,急问成仙兄如何是好。成仙兄却只是摇头,叹道:‘我曾与县令好言相劝,求他与海龙定个顶撞之罪,打几板子放回,却不想县令坚决不肯。非但如此,更不知狗官从哪里找来三个地痞,谎称海盗,竟诬赖海龙是幕后首领。’
“我一听大惊失色,慌道:‘顶撞好说,海盗岂非死罪!’成仙兄也急得直流泪,连连与我道:‘我晓得,我晓得!只是不料狗官为庇护黄吏部,竟要将海龙灭口!’我顿时更加惊慌,道:‘我自小没个主见,只识追随家兄。如今家兄身陷大狱,我只能送些饭食,这可怎生是好?’成仙兄长叹一声,便低头思忖。
“过半晌,他忽转身道:‘天年,你自此当每日细心送饭,更要带去金疮药与海龙,绝不可怠慢一日!’我问他缘故,他答:‘狗官欲诬赖海龙,必将革除功名,施以酷刑相逼,指望海龙屈打成招。天年,你务必将海龙看护紧了!而我当设法上告,以解海龙之厄。’我闻言忙道:‘黄吏部势大,成仙兄此行想必凶险!只怕吏部官员听闻此事,更要加害成仙兄灭口。’
“不料成仙兄严正道:‘海龙蒙冤,我身为知己自当死力相救,可谓义不容辞。天年,你不必多虑,只记住我之吩咐。上告之事,我自有办法!’话音刚落,成仙径直跨步出了家门。我急喊他留步,待我回家与他备些盘缠再去,但他却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此后,我每日坚持为家兄送饭,日夜期盼成仙兄消息。我送饭时,见家兄果受酷刑,忍不住流下泪来。家兄却强颜欢笑,劝我数言,又问为何几日不见成仙兄。我才将成仙兄远走以上告之事相告。不料家兄竟垂泪道:‘全怪我不听成弟之言,才落得今日下场。如今更害他冒死上告。若是黄狗贼势大,成弟有了差池,我去泉下怎有面目相见!’我闻言大惊,忙劝家兄休要胡思乱想。家兄却与我苦笑:‘成弟之手段我早有领教。他既肯苦心救我脱困,我自当安心以待。天年,勿忧,我必将咬牙坚持。’
“此后,我虽每日仍与家兄送饭递药,却始终不曾听闻成仙兄下落,也不见他得返。而家兄在狱中宁死不屈:虽饱受折磨,却咬牙死命熬过。这般过了足足八个月,一日,我去送饭,见家兄浑身浮肿,双眼几乎睁不开,呢喃问我可有成仙兄消息,我当即滴泪,低声道:‘快了。’家兄闻言虚弱一笑,答道:‘我信任成弟,勿忧。只是苦了天年每日来此送饭。’我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只是默默与家兄涂药。
“不料第二日我再去时,竟被狱卒挡在门口,斥我速速离去。我急忙赔笑,一如往常送上银两苦求,但他却忽然翻脸,一脚踢翻饭食,抽刀紧逼。我见没了法子,只得先逃回家中。又过一日,我再去送饭时,那蛮横狱卒依旧如此,喝令我从此不得再来。我顿时傻眼,却只是回家痛哭。我欲寻人商讨对策,家兄却身陷大狱,成仙兄又杳无音信,嫂嫂也终日以泪洗面,我只是急得寝食难安,却无半点主意。
“心急如焚中又过一个月,一日,家兄一众家丁忽然上门,激动道:‘海龙主人有救了!周先生请速与我等上街观看!’我一听,忙随他出门上街,只见街上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踮脚观看,只见人群中央跪着那无礼阻拦我的狱卒,浑身颤抖,他两旁立着刽子手,前边站着一位衣着尊贵的大官。这大官自称特派御史,与四周人群抱拳道:‘在下特领圣上旨意,来此查处贪赃枉法之徒齐荣与其爪牙。我方才微服进大狱查看,正见此狱卒在牢房内毒打承受不白之冤的秀才周海龙。诸位,且与我说此贼当诛不当诛?’我一听,连忙叫喊:‘这奸贼平日狗仗人势,蛮横敛财,当诛!’话音刚落,同乡人纷纷叫喊,数起那狱卒恶行。御史听罢连连点头,他环视一周,随即打个手势示意人群安静,随即手指狱卒怒道:‘民意如此、罪行属实,狗贼,你的天遣到了!刽子手,动手!’
“斩了那嚣张跋扈的狱卒,四周人群纷纷抚掌称快。御史又做个手势示意人群肃静,道:‘周海龙秀才之家眷请留步。其余诸位,请明日前来观看齐荣狗贼下场!’我一听,忙挤过人群,上前磕头称谢。御史扶我起身,听我道明身份后答道:‘周天年,与我一同回府,迎回兄长如何?’我更生感激,忙随他回了衙门府。进府罢,只见公堂上立着不足半数的捕头捕快,皆忙于听取本镇居民的投诉,提笔记录。而原本隶属齐县令的座位空空如也,早不见了那副猥琐张狂的面容。
“御史带我去了后屋,推开门,只见椅上坐着消瘦的家兄,他鼻青脸肿,浑身贴满膏药。而身旁的成仙兄正嘘寒问暖,端勺喂他进食。我见状忙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家兄却与我使个眼色。我会得其意,便与成仙兄问道:‘成仙兄,这是?’成仙兄却不回头,一面照顾家兄进食,一面背对我答道:‘天年,是我将状子告到圣上处。’我闻言震惊不已,结巴道:‘怎……怎可能?’只见成仙兄笑道:‘我去京城装作商贩,与几个旗人侍卫交好。一次,我在酒席上窥见机会,哭道家中蒙受不白之冤,无从昭雪。几个旗人听得义愤填膺,纷纷替我出起主意。我听从一人建议,趁皇上打猎当日藏身于木市。待到皇上大队人马经过,便举状,大叫冤屈而出。恰逢皇上对贪官污吏一向憎恶,当场便准了状子批给部院复审。’”
听至此处,蒲先生忍不住开口问道:“既有如此手段,怎会用去八月时日?”
周天年叹道:“先生所言不差。我与成仙兄问起此事,那御史惭愧道:‘起初受此御批的御史,与黄吏部私交甚笃。他故意耽搁,派人将此飞报黄吏部。黄吏部听风声大惊,意欲斩除周海龙灭口;却又因御批在此,不敢大张旗鼓。黄吏部因此便企图将周海龙活活饿死,以不留把柄。幸亏成仙见部院没动静,数日连往部院喊冤,惊动了铁面判官张青云。张青云先生闻言,当即差我接管此案。我一经调查,将那原本接手此案的御史捉拿归案,便紧急来此地核查。白白耽搁几十日,害周家主白吃许多苦头,请容我致歉。’我见那御史谦虚得紧,自然免不了客气。好一顿客套后,见御史为家兄恢复了功名,成仙兄方才搀着家兄回府。至于那御史,将齐县令打三百大板,陷于囚车,在文登游行一圈,便发配往边塞充军。只是他并未重罚黄吏部,传言他也遭黄吏部重金买通,黄吏部方才拾回一命。”
蒲先生忙问:“并未重罚,此话怎讲?”
周天年答话道:“御史仅将黄吏部革职除禄,将他府内家财洗劫一空,土地悉数分给佃客,便未再追究。想那义正词严的御史,竟会遭人收买,打个马虎眼放黄狗贼一条狗命!”
蒲先生闻言道:“黄吏部遭查处的财宝,如今何在?”
周天年答道:“彼时偿与家兄不少,其余却不知所踪,想是与那御史赎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