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一口气驶出数里路后,崔淼才稍稍放慢了速度。裴玄静也终于可以平缓呼吸,张望一下车窗外的风景。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总长八百余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两柱。裴玄静望向窗外时,正好有一座“里割柱”从眼前徐徐掠过,大片苍茫的原野随着“里割柱”被抛在后面。苍穹之上,一只白隼长鸣着冲入碧空。
原来,大唐的疆域是如此辽阔,山河又是如此壮美。原来,这就是诗人口中长歌当哭的故国,承载得起所有的兴衰与悲欢,也赐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这样的女子,亦可沿着这条归乡之路,去追寻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崔郎,”裴玄静对车前那个挺拔的背影说,“你的驴子飞到哪里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昆仑之巅,白云深处。”
裴玄静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崔淼说什么她都会听从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他了。
将近傍晚时,途经渑池驿站,但崔淼和裴玄静商量后决定继续赶路,却不想这一错过就再没见到客栈。皓月初升后,他们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发现点点星火,影影绰绰的屋梁檐脊,似乎是个人家。
崔淼建议说,还是去借个宿。夜间行路到底不安全,况且马匹也需要饲喂和休息。
裴玄静同意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还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马车颠簸着穿过旷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来还有些距离。等终于来到院外时,却见山门紧闭,门上高悬的匾额题着“灵觉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座寺庙。
又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听说是来借宿的,小沙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入寺中。
寺庙并不大,小沙弥让他们把马车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带二人来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盏油灯给他们照亮,说:“要喝水自去井里打,小庙没什么吃食,四更时会煮粥,你们若是饿了就来一起吃。”说完便离开了。
留下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原来僧人就是可以如此洒脱——不问世事,毫无戒心。
两人也累极了,便各自在草席上坐下,听得屋外的风声猎猎之中,渐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响声。
“好像是下雨了。”崔淼轻声说。
再没有人说话。不约而同地,他们回想起初遇的那个夜晚,似乎昨日再来,又似乎今日正在不动声色地变为昨日,即将带着他们共同湮灭在记忆里,沉入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裴玄静打破沉默:“咦,墙上有人题诗?”
崔淼也早看见了。灰泥斑驳的墙上横七竖八地题了不少诗,从字迹的深浅和笔触来看,应该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题写的。看来这间寺院中曾留宿过不少人。也是为了疏解一下屋中过于微妙的气氛,两人兴致勃勃地逐首诗读起来。
几乎全是平庸之作,最后才发现一首标题为《空海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的五言绝句,似乎有些意思。
“离合诗?”裴玄静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崔淼好奇地问:“什么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我倒没听说,怎么玩的?”
“崔郎请读此诗。”
“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崔淼念了一遍,问,“谜在哪里啊?”
裴玄静侃侃而谈:“离合诗以拆字重组为戏,早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有了。最常见的方式是:每四句离合出一个字,即每次句的第一个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离出一个字,或一个偏旁、一个部首,或某种笔画。再与后两句分离出来的字、偏旁、部首、笔画合并成另一个字;也有六句离合为一个字的。”
“听起来好复杂。”
“其实不难。最早的离合诗当推后汉孔融作的《离合郡姓名字诗》:‘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奇施张。吕公饥钓,合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准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还念念有词:“渔父屈节,水潜匿方。嗯,离合出个‘鱼’首,与时进止,出奇施张……离合出‘日’,再并起来便是一个‘鲁’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玄静,真诚地夸赞,“娘子真是无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静抿嘴一笑,“那么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诗离合的是什么?”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兴致愈发高涨,怎么能在她面前露怯呢?况且这种诗谜只要掌握了规则,是绝对难不倒他的,“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离出的是个‘登’字;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离出的是……‘火’,所以合起来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击掌而赞,“这首离合作得好,谜底和诗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却不知这个空海是什么来头?看名字也像个和尚?”
有人在门外应道:“还是个日本国的和尚呢。”
8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站在门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贫僧惟上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空海赠诗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师一口南音,却十分健谈。古刹孤灯,三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敞开的门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环绕飞舞。
回忆起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国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师依旧感慨不已。身为异国人,空海却拥有极高的汉学造诣,光看他作的这首离合诗就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当惟上离开家乡福州,云游至“灵觉寺”担任方丈时,还不忘将这首小诗题写在墙上,留作纪念。
“不过在贫僧这里借宿的过路人中,能像二位这么快就看出诗中端倪的并不多。”惟上笑道,“离合毕竟生僻了一些,要写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静赞同:“历来诗谜中藏头、回文用得多些,熟悉离合的确实较少。”
惟上说:“只有一位权德舆权相公离京赴任东都留守时,曾在鄙寺暂歇,他也很懂得离合诗。”
惟上法师提到的这位权德舆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在政治资历上可以与武元衡相提并论,而且执掌文坛多年,就连刘禹锡、柳宗元这种级别的大才子都得投文于其门下,求其品题。自元和元年起权德舆就一直担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罢了相,转任东都洛阳留守。
听到权德舆的名字,崔淼随口问:“我们也要赶着去东都,竟和这位权德舆相公走的是一条路吗?”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吗?从鄙寺去东都是一条捷径。”
捷径?
裴玄静和崔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发亮了。
惟上法师娓娓道来,原来从这座“灵觉寺”后门出去,穿过旷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条雍谷溪,顺着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达河阴县了。
河阴县,是大唐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开元二十二年时,朝廷为便利漕运,特选址在河阴筑大仓,专门纳储从江淮地区经过汴渠运来的粮食,然后再经由黄河、渭水运往长安。从而彻底解决了长期困扰西京的粮食短缺问题。自元和以来,为了保障削藩部队的粮草供应,宪宗皇帝更命将绝大部分转运的粮食都囤积在河阴仓,以便根据战况灵活调用。
从河阴县再到东都洛阳,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了。由于河阴仓对大唐意义重大,又和洛阳离得近,便划归东都一起管理。
据惟上说,三年前权德舆被罢相,改任东都留守时,特意选择先经河阴再赴洛阳上任,也是为了顺路考察河阴大仓。
从早晨的绝望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裴玄静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走了一条捷径。如果惟上所说属实,那么总共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洛阳了,甚至比裴玄静原先所期待的还能提前半天。她一时无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
崔淼却和惟上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权德舆被罢相还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关,”崔淼道,“不知法师有否听权相提起过?”
“倒是未曾听说。”
崔淼说:“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师一娱吧。据说朝中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绛常年不和,不论大事小事都吵个没完,圣上不胜其烦。权德舆相公在二人中间不偏不倚,结果圣上迁怒于他,责备权相没有是非决断,并以此为由将他罢了相。不久后武元衡回朝,每见李吉甫和李绛二人争吵,同样不予置评,圣上却赞武相公为忠厚长者,反而大加爱幸,岂不气煞人也。”
惟上听得大笑起来,“那是圣上太爱武相公了,权相实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