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周末。
天气渐渐冷了,巷道边的大槐树掉光了叶子,孤零零矗立在几栋灰色的三层楼房之间。
谷秋莎走下宝马760,嘱咐司机在此等她。独自走进黑漆漆的门洞,经过幽暗狭窄的楼梯,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老军医广告。她忍着浓重的油烟味,来到三楼走廊,注意到厨房与厕所都是公用的。
敲响一扇房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谷秋莎微微有些吃惊,眼前的女子显得比她还年轻,让人想起王祖贤或周慧敏的脸,她试探着问道:“请问这是司望同学的家吗?”
“我是他的妈妈,请问你是谁?”
“你好,你就是何清影女士吧,我是尔雅教育集团的谷秋莎。”
她故意摆出自信与高傲的神情,加上一身爱玛仕的行头,让穿着居家服的对方相形见绌。
“哦,原来是您啊,快请进。”何清影紧张地放下手中正在织的孩子毛衣,回头看着屋里,羞涩地说,“真不好意思,家里又破又烂的,有什么事吗?”
“很感谢司望给我们公司做的代言,以前是我的秘书在与你联系,这次我想要登门拜访,顺便给你们送些圣诞礼物。”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套香奈儿的化妆品,司望的妈妈立刻摇头:“不,我不能要这个。”
“谷小姐,你怎么来了?”
司望从里间出来了。每次看到这男孩的脸,就像黄梅天现了阳光,转眼能驱散阴霾,谷秋莎微笑着说:“小伙子,我是来看你的哦。”
“可我没有叫你来啊。”
他害羞地低下头,忙着跟妈妈一起收拾沙发与桌子,好给谷秋莎腾出个干净的位子。
“不用麻烦了,我来看一下就走。”她注意到窗边摆着张小床,窗外是那棵大槐树,“这是司望的床吗?”
“是,里面是我的卧室。”
何清影尴尬地回答,她的身材依旧迷人,很难相信孩子都那么大了。虽然,她在客人面前颇为自卑,谷秋莎却生出几丝嫉妒,出门前看过这个女人的资料,明明与自己是同龄人嘛。不错,司望的容貌完全继承自妈妈,怪不得那么漂亮。
忽然,门外走进两个男人,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那种,毫不客气地坐下说:“呦,有客人啊?”
司望母子的脸色都变了,男孩转身躲入里间,妈妈紧张地说:“对不起,请你们过半个钟头再来好吗?”
有个家伙眼尖,看到了谷秋莎带来的礼物,怪叫一声:“哇,你都买得起香奈儿了,怎么不早点还钱啊?”
“别说了!这不是我的。”何清影把化妆品又推回给谷秋莎,使了个眼色,“是吧,我的老同学。”
谷秋莎心领神会地把香奈儿收回去,冷冷地看着那两个混蛋说:“你们未经允许就走进来,属于私闯民宅,信不信我找警察
来收拾你们?”
她摆出一副后台很硬的样子,让他们不敢造次,对方乖乖地走出去说:“好,我们还会再来的,再见!”
看来是高利贷的套路,何清影关紧房门,满脸愁容:“谢谢你,真是惭愧啊。”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尽管告诉我!”谷秋莎留下一张名片,还是把香奈儿给了何清影,“我觉得这一款挺适合你的。”
谷秋莎刚要出门,司望又冲了出来,低声说:“我送送你吧。”
男孩回头对妈妈说:“别害怕,望儿很快就回来了,要是那两个家伙再来,千万不要开门哦!”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谷秋莎回到楼下,摸了摸司望的脸说:“好吧,我知道了你的小名--望儿。”
“只有妈妈才能这么叫我。”
“司望同学,你要送我下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以后--”他看了看四周,沉下声来,“请不要再来我家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可以经常来我家吗?我会派司机随时接送你的。”
“好吧,我答应你。”
谷秋莎看他的眼睛,醋意却更重了:“你很爱你的妈妈吧?”
“爷爷奶奶死后,妈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她抬头看着三楼的窗户,从何清影的气质与谈吐来看,绝非底层的小市民,真可惜遇人不淑嫁错了男人,即便生了个天才儿子,依然沦落到了这番境地。
“谷小姐,你还不回去吗?”
司望指了指她的车子,司机正在驾驶座上打瞌睡呢。
“舍不得你啊。”
情不自禁摸着他的脸颊,谷秋莎心想上帝真是公平,有的人已拥有一切,却没有最珍贵的孩子;而有的人简直一无所有,却拥有这样的无价之宝。
脑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很想把这个想法憋着,慢慢扼杀在摇篮中,或者封闭在内心的监狱里。
但看着眼前的男孩,这双清澈的眼睛,谷秋莎难以抑制地蹲下来,咬着司望的耳朵说:“假如我有你这样的孩子,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司望莫名地看着她,中了子弹似的跳开,一溜烟奔回楼上。
第二部 忘川水 第七章
2005年,春天迟迟没有来到。
这些天谷长龙总感到气虚体弱,每晚要上三次厕所。没想到人是那么脆弱的动物,几乎一夜之间就老了,说不定哪天一不留神就死了。
以前却从没想过“死”这个字。
“爸爸,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谷秋莎走进书房,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的下巴已有了赘肉。
“很重要吗?”
“是的,我想要收养司望做我的儿子。”
“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非常认真的,这件事考虑了两个月,前前后后都已想清楚了,我必须要收养司望,我爱这个孩子!”
看着女儿执着的表情,谷长龙叹息一声:“秋莎,你还是那么任性,就像当年你下定决心要嫁给申明一样。”
“请不要再提那个人了。”
“好吧,再举一个例子--就像你一定要嫁给路中岳那样,现在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谷长龙心里很明白,女儿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只是强颜欢笑。
“他都九岁了吧,不可能真正把你当作妈妈,干吗不收养个两三岁还没记事的?”
“今年就要满十岁了。”谷秋莎一提起司望,眼里就充满光泽,“收养个幼儿不难,但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会成哪块料?要是变成路中岳那样,还不如不要!可司望不一样,他是块现成的璞玉,聪明绝顶,又善解人意,智商与情商超过了成年人。”
“成年人--好吧,你是成年人,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你跟你的丈夫商量过了吗?”
“几年前,当我把不能怀孕的秘密告诉他,就说过要领养一个孩子,他也没表达过反对意见。”谷秋莎靠近父亲,捏着他的肩膀,“爸爸,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个孩子。”
“毕竟流的是别人家的血脉。”
“难道要让你的女婿来接班?爸爸,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如果你能给我生个弟弟,我并不会反对的。”
这句话令谷长龙恼羞成怒:“住嘴!”
“司望这孩子是我最后的机会,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心底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仿佛上辈子就是最爱的人--我离不开他了,不见到就难以入眠,真想每夜都抱着他。”
“失心疯!”谷长龙起来徘徊了几步,“收养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没有父母吗?”
“我早就调查过司望的家庭背景了,他的爸爸叫司明远,是个长期失业的下岗工人,三年前失踪,最近刚被注销了户口,法律上已是个死人。一年之内,司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外公外婆更是在他出生前就离世了,母亲何清影成了他唯一的监护人。”
“她愿意把亲生儿子让给你?”
“当然不愿意,但我想她最终还是会答应的,这个女人原本在邮政储蓄做营业员,月收入不过两三千
,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高利贷催上门来。上个月她刚被单位辞退,正处于失业状态,撑不了多久。”
“这么说来就是个穷小子,做梦都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说不定就是因此而接近你的!秋莎啊,你太单纯了,有过申明的前车之鉴,还想再重蹈覆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