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这只是一具汽车的尸体。

秋天,河边变得荒凉萧瑟,那辆车始终停在那里,就像死人那样缓慢地腐烂。忽然,似乎有人在叫某个名字…

谷秋莎惊慌地转回头来,却没看到任何人,跑上苏州河边的绿化带,连只鬼影子都没发现。她越发靠近这辆车,确信门窗都关紧着,也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因为车门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大胆地把耳朵贴在车窗上,心跳还是快得吓人,期望还能听到那个声音。她颤抖着观望四周,寂静无声的荒地,一边是冰冷的苏州河,另一边是工厂外墙。

还有一个古怪的男孩。

黄昏,五点整。

还是没有一个路人经过,她趴到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前,努力往驾驶座里看去--空空的座位上洒满杂物,有废报纸和方便面纸杯,靠背上还有些恶心的污迹。旁边的车窗则是黑色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闻到了一股臭味。

这气味臭得如此蹊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就是这辆车吗?谷秋莎还是动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打开它的秘密,就像唯有解剖才能弄清一个人的死因。

围绕吉普车转了两圈,发现后备厢略有些松动,可能里面压着某样重物?或者那么多年风吹雨淋,门锁早已生锈毁坏?她完全顾不上脏了,从附近草丛中找了根铁棍,插进后备厢的缝隙,用尽全力往上撬动起来。

“你要干什么?”

司望这才像个小学生的样子,疑惑地看着大人疯狂的举动。

“能帮我一下吗?”

看来谷秋莎的力道还是不够,男孩倒是非常积极,帮着她一起撬动后备厢,同时紧张地向旁边张望,免得有人经过把他们当作偷车贼。

“嘣”的一声,后备厢撬开了!

果然,一阵怪异的味道喷涌而出,熏得他们几乎昏倒过去。谷秋莎后退了好几步,双手蒙着鼻子,向敞开的后备厢里看去…

苍蝇,几只蝴蝶般肥大的苍蝇,有气无力地飞出来,转眼坠落在男孩脚下。

风,吹起司望胸前的红领巾。

后备厢里有一卷厚厚的地毯,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竟做出成年人都不敢的举动,扯开紧紧卷起的地毯…

“不要啊!”

谷秋莎话音未落,地毯里露出了一具尸体。

严格来说,一具男人的尸体。

更严格来说,一具已高度腐烂接近白骨的男人的尸体,只是那身爬满蛆的黑色西服,还有一只脱落下来的男士皮鞋,才准确说明了死者性别。

他至少已死去两年了。

看到死人的尸骸,谷秋莎吓得跑远了,躲藏在大树的背后。男孩反而加倍镇定,踮起脚尖重新关上后备厢--为了不破坏案发现场,虽然这里极可能并非杀人之地,

司望就像个老练的侦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不再触碰以免留下指纹,难以置信他只有九岁。

但是,谷秋莎已知道死者是谁了。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四章

“经过法医检验,死者身份已确定,正是失踪已经两年的贺年。”

说话的是个中年警官,声音沙哑而沉闷,坐在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办公室,目光如炬扫视房里的一切。

谷秋莎还没忘记这张脸,1995年申明被怀疑是杀人犯抓进看守所的几天内,眼前这位警官来找过她两次。

“是啊,当我在苏州河边看到那辆破吉普车,很自然地想起了贺年。开这种车的人非常少,又是个外地牌照,还有后备厢上玫瑰插在骷髅里的图案--当时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可以肯定是他的车。”

“能否说说当时的情景?你为何没有坐车,而是步行陪伴一个小学生回家?”

黄海警官四十多岁了,九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肤色更加黝黑,体形依然魁梧笔直。

“我太对不起那个孩子了,因为我的好奇心,让他看到了一具可怕的尸体,我很担心会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谷秋莎唉声叹气,似乎鱼尾纹都出来了,“司望是几十年罕见的天才,这样的孩子是无价之宝。”

“我明白了,能再聊一下被害人吗?”

“贺年是我们集团的前任副总经理,原来是市教育局的团委书记,几年前跟着我父亲辞职下海,也算是第一批创业高管。我跟他共事过两年,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很强,性格脾气有些怪异,但从没跟人结过仇怨。”

“根据尸检报告,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2002年12月,差不多就是失踪时间。尸体腐烂完了,法医难以给出确切死因,但从死者衣服上的刀口判断,是被人从背后用尖刀刺死。凶手将尸体包裹在地毯中,紧紧封闭在后备厢内,丢弃于苏州河边最荒凉的角落。那里罕有路人经过,寒冬腊月尸体又不易腐烂。等到第二年夏天,那段路边堆积了许多垃圾,臭味就被混在一起,更不会有人注意了。”

“是啊,当年他无缘无故地消失,集团还以为他被竞争对手挖走了,在报纸与网络上登过寻人启事,后来才想到去公安局报失踪案,没想到早就遭遇了不幸。”

对于上周在苏州河边的历险,谷秋莎至今心有余悸。简直鬼使神差,她居然发现了贺年的吉普车,并在一个小学生的帮助下,大胆撬开车后盖,结果找到失踪高管的尸体。

“还有件事想问一下,我调查了贺年的档案,发现他是1992年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他有个同班同学籍贯也是本市,我想你肯定认识那个人吧?”

面对黄海警官凌厉的目光,谷秋莎早已料到了,从容不迫地回答:“申明。”

“很巧啊,1995年,当我审问申明,他说自己即将被调入市教育局,内定他将成为团委书记。没过几天他就被杀了,两年后获得这个位置的则是贺年,而他调

入教育局的时间,仅在申明死前的一个月。”

“你在怀疑什么?贺年的死与申明有关吗?或者是相反?”

“一切皆有可能。”

谷秋莎的心头狂跳,自然想起了那封信,由贺年提供给她父亲的申明的亲笔信--因为出卖了最信任他的大学同学,贺年获得了团委书记的职位。

她避开黄海的目光回答:“我不知道。”

“好吧,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如果还想起什么事情,请随时联系我。”

黄海警官丢下一张名片后离去,而她的手心已捏满汗珠,却还是没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九年前的那封信,始终藏在父亲手里,若他不愿拿出来,她的一句话又有何用?

谷秋莎坐卧难安了许久,忽然叫上司机,载她前往长寿路第一小学。

又是拥挤的放学时间,她看到那个叫司望的男孩,穿着蓝校服系着红领巾走出校门口。

他的视力还不错,在许多辆车中看到了谷秋莎,走到宝马760的窗边说:“谷小姐,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关于上次的事情,我来向你道歉。”

“就是苏州河边那辆破吉普里的尸体?”

“你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叫你见到那种脏东西呢?这全是我的错。”谷秋莎给他打开车门,“请进来说话吧。”

司望怯生生地看了看车里,摇着头说:“我怕把你的车弄脏。”

看来他还从没坐过这种好车,而现在的小男孩早就认识各种车的品牌了,谷秋莎笑了笑说:“没关系!快点进来。”

男孩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坐进来,上下打量着车内装饰,一边说:“谷小姐,关于那具尸体嘛,请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做噩梦的。”

“真的不害怕吗?”

“我见过尸体,去年爷爷去世,还有今年奶奶也走了,我都是看着他们进的火化炉。”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谷秋莎已抱住他的肩膀:“可怜的孩子。”

男孩在她耳边呼着热气说:“人总有死的那一天,生命不过是个永恒之环,在生死之间周而复始。”

“司望同学,看来除了语文与英语,你还爱看哲学书嘛。”

“你知道六道轮回吗?”

“说来听听。”

“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永远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生、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与天道。只有阿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

“嗯,这是佛教的说法,可我是信仰基督教的。”

她拿出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刺到了眼睛,退缩到车门边说:“你真的信基督吗?”

“干吗要骗你?”

“那你相信人死以后灵魂是存在的,我们都在等待上帝的末日审判,信仰耶稣就能得到救赎而上天堂,反之则只能下地狱吗?”

“我--”谷秋莎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她是在申明死后才进的教堂,“相信!”

“有一些典籍上说死亡只是从今生到后世的一个阶段,在末日审判来临之时,每个死者都会白骨复生,在主的面前接受审判,若你信仰正确并且行善,就会升入乐园得以永生,否则便会接受火狱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