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交得到朋友。我想,以他那种生活方式,应该很难交得到朋友。”

我猜不透佐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手边的咖啡杯拿了起来。然而,在我就口之前,他抿嘴笑了。我将咖啡杯放回桌面。

“你想说什么?”

“没有,抱歉。我想我猜对了。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至少你不那么认为。你反而恨他。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因为那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之道。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处世之道。那种想法的基本概念是我教他的,所以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我教他的事情很单纯。那就是,人必须要有弃子才能成功。”

“弃子……?”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的弃子,指的是人。不过,它的意思却不只是单纯地利用人。只要是人,任谁都会遇到要赌上一赌的事情。依照情况的不同,有时候甚至还赌上姓名。那种时候,有弃子可以使用,和没有弃子可以使用,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此外,弃子有时候还能发挥防波堤的效果,让自己免于危难。所以我教他——必须经常准备好适合当做弃子的人。还有,身为弃子最需要的一项条件,就是自己信得过的人。”

我无法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寻常又自然。佐仓好像察觉到了,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旁的雨伞,将它立在身体前面,像是拄着拐杖似地将双手在伞上交叠。

“你心里好像也有数。”

“用那种方式过日子,人生有何乐趣可言呢?”我仍旧僵着一张脸问。

“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吧。虽然你可能很恨他,但他应该是把你当做朋友。”

“不是弃子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又耸了耸肩,安静地露出微笑的表情。“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男人很复杂。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胸。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讽刺的是,他会打从心里信任的就只有被他选为当做弃子的人。但这完全只是从他这个角度来看的说法。”

“如果他那么想的话,就应该会希望朋友得到幸福啊。”

“他是希望你得到幸福。只不过,幸福的背后附带着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让弃子幸福到失去身为弃子的作用。”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竖起。佐仓说出来的这句话中,仿佛含带着仓持想要控制我的人生的执着意念。事实上,我是受到了他的控制。每到我快要够着幸福时,仓持就会乘着不祥之风而至。

“我好像有点说太多了。难不成是因为见到他,不禁感伤起来了吗?”佐仓起身取出钱包,看了钱包里头,皱起眉来。“伤脑筋呀。我没有零钱。”

“没关系啦,这里我付。”说完,我将账单拿到手边。

“是嘛。那我就不客气了。”佐仓低头行个礼,朝大门走去。

我想,企业顾问那个头衔大概是骗人的。他虽然穿戴整齐,但至今应该都在接受仓持金钱上的援助。我不认为当年那个穷途潦倒的男人,才不过二十年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绅士。

弃子——仓持巧妙地运用这种手法,让我一路过着充满屈辱的人生吗?

他说,牙医一家陷入不幸并非单纯的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究竟原因是什么呢?

四十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再去见佐仓一面。我心想,如果不去确认那个男人知道些什么,自己今后的人生将无法重新开始——没有仓持的人生将无法开始。

我打电话给由希子,请她告诉我佐仓名片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依照地图找到的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大楼。这栋大楼有几家公司进驻,但每家公司光看名字,都看不出来属于何种行业。

我搭旧电梯上三楼。走廊上有些阴暗,而且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怪味。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上头贴着一张“樱花企管顾问公司”的名牌。看到那张名牌,我有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觉。难不成佐仓真的在经营企管顾问公司吗?

我转动L字形的门把,拉开大门,门没上锁。

前面有一张桌子,中间放着一套廉价的沙发,里面摆着办公桌和档案柜,但看不到任何人影。

“有人在吗?”我出声叫唤,却无人回应。

我一脚踏进室内,走近前面的桌子,上头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过的咖啡杯。我伸出手指在桌面一摸,微微覆盖灰尘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手指的痕迹。看来佐仓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张桌子了。

既然大门没锁,就应该有人在。我心想:“等一下好了。”正要在沙发上落座时,大门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佐仓,而是一个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中年女子。她往我这边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有人来了吧。

我慌张地站起来。“啊,你好……”

她轻轻地点头致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全身。“您是哪位?”

“我前一阵子和佐仓先生见过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中有一部分产生了反应,感觉像是遥远的记忆快速被唤醒了。那种感觉跟见到佐仓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凝视着女人的脸。她的脸让我想起了漫画中的狸猫,脸上的浓妆让她看起来更像了。然而,我却在想象那张妆底下的脸在二十年前长得什么样。我发现她和某个人的长相完全一样。

“小富……”

她听到我这么一叫,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咦……?”她微偏着头,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眼珠往上翻地看着我。过没多久,她张大了嘴巴。“啊……你该不会是田岛先生的?”

“我是和幸。田岛和幸。”

她嘴巴张开了好一阵子。她用一双手捣住嘴吧,还是继续端详我的脸。

“好久不见。”她总算说出了一句话。她的语调当中,隐含一种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困惑。

站在我眼前的是从前在我家工作的小富。富惠才是她的本名。一个我家雇来看护祖母,经常和我的父亲发生*行为的女人。

“小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倒是和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大略地说明我有一个朋友变成了植物人,还有遇到前去探望他的佐仓。

“那个变成植物人的,该不会是豆腐店的……”

“是仓持。”

“是哦,果然没错。和幸,你现在还有跟他来往吗?”

“你认识仓持吗?”

“这个嘛……他经常提起仓持的事。”

“他指的是佐仓先生吗?”

“嗯。”小富点头。她看起来一副尴尬的样子。

我们对坐在沙发上。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说不用了。

“小富和佐仓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她低下头,有点忸怩地说:“什么关系……”

我从她的模样察觉到他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个嘛,嗯……大概二十几年前吧。”

“从在我家工作的时候开始?”

小富点头。

我懂了。佐仓大概是从她口中得知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内情,然后再凑趣地告诉仓持那些事情。说不定仓持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特别注意牙医的儿子。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富,你为什么明明有情人,还要做出那种事情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皱起眉头。“哪种事情?”

“跟我父亲之间的事情呀。我都知道了。”

小富屏住呼吸,但没有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下一秒钟,她好像突然变得全身无力,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个时候啊,有很多原因。”

“你说的简单,但那却是造成我父母离婚的原因耶!”

“他们会离婚应该不只是我的缘故吧?再说,勾引我的可是你的父亲。”

她这句话令我无话可说。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别开视线,叹了一口气。

“田岛先生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和幸想必也很辛苦吧。”

“小富至今一直和佐仓先生住在一起吗?”

“我们没有结婚。不过,却是少不了彼此地活到了这把年纪。该说是孽缘吧。”说完,她笑了。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刹那间,我似乎闻到了她为我做的咖喱饭的香味。

“我想要见佐仓先生。”我说。

“我想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说是有好康的事情,他去新泻了。他好像又打算骗谁,赚点小钱。那个人,尽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我在心中嘀咕:“谁叫他是仓持的师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