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一张纸牌。”

“又是杀人游戏?”

在经过两次谋杀案之后,杀人游戏在《顺宁新闻眼》可以说已经深入人心了。苏镜苦笑道:“不知道。”然后问道:“《顺宁都市报》曾经曝光过好多家企业,你说皮华明是不是因为这事遭到报复了?”

樊玉群沉思道:“可能吧。”

“你们干新闻的真是好危险啊,”苏镜说道,“想办好一份报纸,一档栏目,肯定要得罪不少人。”

樊玉群不屑道:“什么好报纸!《顺宁都市报》可算不上好报纸。”

苏镜说道:“我还挺喜欢看的。”

“有些事情啊,你都不知道,皮华明这人是靠摄影起家的,搞新闻确实很有一套,但是这人不懂得经营。现在都市场经济了嘛!一份报纸能不能赚钱,光靠销量是没用的,真正赚钱的是广告。一般来说,销量上去了,广告自然就来了,但要是你不会运作,照样没人投广告。有一段时间,《顺宁都市报》都快揭不开锅了,皮华明急了,就想出了蠢办法。”

“什么蠢办法?”

“说白了就是以曝光相威胁强拉广告,现在社会转型期,哪有老老实实的企业单位啊?谁屁股上是干干净净的?于是,皮华明就派记者专门去采写公司、学校、医院的负面新闻,写好了也不发表,先给对方看看。对方一看傻眼了,赶紧掏钱做广告,这事就能压住。一句话,只要给钱,什么稿子都能发,只要给钱,什么丑闻都能压。有一次,为了让一家医院的院长甘心掏钱,他在发稿单上虚张声势地写上‘此事很严重,以内参形式报温家宝总理’,然后交给记者恐吓当事人。皮华明这也是黔驴技穷,据说这一招他是跟湖北一家报纸学的。”

苏镜越听越心寒,在这之前,由于何旋的关系,他对新闻记者一向很崇敬的,谁知道,他们也能干出这种勾当。

“这事就没人管吗?”

“花钱消灾,那些被曝光的企业难道敢声张吗?”樊玉群继续说道:“要不是皮华明误伤了钱皓的人,这事永远都没人管。当年,钱皓还是市长还没被抓。一个市民开着顺宁一家汽车公司产的汽车上路了,结果打方向盘时,把方向盘给拧下来了,一下撞到了前面的车,脑袋都磕破了。皮华明一听这事立即派记者采访,然后把稿子给汽车公司的人看,说只要五百万广告费,这事就不见报。没想到,这家公司的老总跟钱皓很熟,就把这事捅到钱皓那里去了。幸亏皮华明机灵,四处找关系托人情走后门,这才把这事给平息下去了。”

苏镜沉默不语,从姚琐涵,到刘宁,到皮华明,他们身上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点,就是运用手中的话语权去伤害他人甚至谋取利益。

樊玉群继续说道:“前几年,西部一份报纸被一个小区封杀了,物业管理处不让投递这份报纸,这事你知道吧?”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据说起因是这份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这家物业公司的负面新闻,公司一气之下便封杀了这份报纸。

樊玉群却说道:“其实原因根本没这么简单,那份报纸也是以此相要挟,要开发商投广告,开发商就是不投,报纸就继续批评继续骂。开发商跟物业公司都是一家的嘛,所以干脆把报纸给封杀了。”

“媒体真是太霸道了。”苏镜感慨道。

樊玉群笑道:“苏警官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那都是报纸的事,我们电视可从来没这么创收。其实啊,顺宁本地那几家报纸,哪家没这么干过啊?唯一的区别就是干得多干得少的问题。”他顺手拿出一份《顺宁日报》,说道:“你看,这么大一幅广告。”

那是鸿运地产的广告,占了半个版。就在三天前,《顺宁日报》发表了一篇《动辄断水断电,鸿运地产真霸道》的新闻,他想起了美光地板的老总潘永忠的话,他说不出一个礼拜,马上就会有表扬鸿运地产的新闻了,因为刚签了五百万的广告合同。看来是真的。一切都成真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吭声的余榭说话了:“苏警官,你可别被樊制片给忽悠了,什么只有报纸这么干,电视难道少干过?”

樊玉群说道:“老来抬杠,我们什么时候干过?”

“我们不是还接到过台里的指示,曝光了一家网站?”

“那家网站的确有问题啊,搞虚假排名。”

“可是后来呢?那家网站就在我们台做广告了,你觉得这两者之间就一点关系没有?暴力,到处都是暴力!”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此刻,苏镜脑海里只剩下这八个字了。

5、广告总监留下的指纹

上午本来有一场高层会议,研究报社的创收问题。《顺宁都市报》在被市领导点名批评之后曾经消停了一阵,但是生存压力还是存在的,媒体权力也是存在的,于是在规矩了一段时间之后,报社又给记者分派了创收任务,完不成是要扣奖金的,至于怎么完成,那就不是领导管得了的了。前车之鉴是有用的,不仅可以警戒后来人,也可以教育后来人。就像电视报纸讲述罪犯的故事,也许初衷是告诉大家犯罪是不对的,实际效果却是教会了很多人如何实施犯罪。

现在,报社分派了创收任务,但是并不明言如何创收,就靠记者们自己去领会了。如果将来出事了,那也不是报社的事,而是记者自己不遵守新闻职业道德。再如果这个出事的记者又刚好是临聘的不是在编的,报社完全可以立即发出声明:“这是个假记者。”

记者们也学乖了,在这个险恶的环境里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以前是写好一篇批评报道直接去谈价钱,现在是写好批评报道直接见报,然后通知对方还有连续报道。一般来说,连续报道的威力比单篇报道要强好几倍,所以对方只好乖乖就擒。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假如被批评的对象是领导的亲戚,一见报或者未见报就已经得到指示了,记者们见好就收,绝不会再捅娄子。

最近《顺宁都市报》的创收任务完成得还不错,社长陈伟决定召集高层开一次会议,总结经验部署未来,会议计划在上午10:00开始,大家左等右等,皮华明一直没来。不等了,先开着吧。过了一会儿,陈伟就接到了皮华明被杀的消息,然后创收会议变成了八卦会议,虽说都是报社高层,但是八卦起来毫不逊色,先是惊讶,再是可惜,然后是疑惑,最后开始猜测,但是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最后竟然有人想到了几年前凤凰卫视一高层在深圳被灭门的案子,那起案子很快被查明了,是保姆干的。而皮华明家里似乎没请保姆,而且他不是在家里遇害的。总之,几个人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会也不开了,散会!

可就在这时,邱兴华走进了会议室,话说得很客气,但是要求很过分,他先是十分谦卑地对打扰了领导们的会议感到抱歉,然后又说需要提取报社每个员工的指纹,哪怕是领导。开会的除了社长,还有副社长,党组书记,各个部门的总监、主任,自己竟被当成嫌疑人,每个人都很愤怒,但是大伙都是文明人,说起来也是知识分子,自然要大力配合警方的工作,于是陈社长带头,在邱兴华那里留下了指纹。

到了下午,陈伟指头上的红印还没掉呢,他皱着眉头看着十个指头觉得非常滑稽,就在这时,苏镜来了。此前,警方已经跟他谈过了,他不明白怎么又来一个警察。互相介绍,寒暄,然后开始。

在这次谈话之前,苏镜准备了很久。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态,既要做婊子,又要立个牌坊,如果你明明白白告诉他“你是个婊子”,不管是谁,都会跟你拼命。同理,尽管《顺宁都市报》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但是却不能明说,毕竟是一社之长,怎么着也得顾及人家的脸面,也就是说,得把那牌坊给扶正了。

“陈社长,皮总编在报社负责哪些方面的工作?”

“主要负责新闻,广告这一块也归他分管,但是主要工作是新闻。”

一手抓新闻,一手抓广告,这样才不会相互掣肘,光看这人事安排,就能看出《顺宁都市报》的醉翁之意。如果新闻和广告归两个人管,那肯定会出现利益分配的问题,分配不均就会扯皮。比如,新闻部门做了批评报道,广告部门却不跟进;广告部门看中了哪家企业,新闻部门却不配合。只有权力统一,才能如鱼得水。

“皮总编有没有什么仇人?”

“老皮人很不错的,他不会有什么仇人的。”

“但是干新闻很容易得罪人的。”

很多媒体人士都喜欢被人说“干这行容易得罪人”,显得自己很崇高很有正义感,尽管这句话到了苏镜的嘴里,完全是两码事。不过,这块遮羞布确实做得好,陈伟便以为得到了夸奖,于是说道:“如果从这个方面来说,他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有政府部门的,有企业公司的,有事业单位的,社会转型期,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老皮呢,又总是一副铁肩担道义的情怀,看不惯的事情很多,于是在他的领导下,《顺宁都市报》做了很多批评报道,有些报道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部分报道还得到了市领导的亲自批示,要求严肃处理,比如前年一家公司在生态保护区内砍了几棵树,被我们报道之后,当时的钱皓市长就亲自批示,要把这事一查到底。”

关于这事,苏镜曾听到过一些小道消息,砍树的是一家房产公司,后台是上一任市长洪天明,洪天明退休后,这家公司没有及时转变思路,于是被钱皓好一顿收拾。钱皓被抓后,公司老板到处讲钱皓如何暗示,他如何拒绝……在苏镜看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不值一提。

在陈伟看来,皮华明成了一个牛人,一个为民鼓与呼的“良心”。

“做了那么多批评报道,有没有人公开表示对皮华明不满或者威胁过他?”

“对《顺宁都市报》不满倒是有的,但是很少人对皮华明不满,因为老皮是不出面的。”

“皮总编喜欢玩杀人游戏吗?”

陈伟愣怔片刻,然后笑了:“那都是年轻人玩的游戏,他怎么会玩呢?不过有时候报社聚餐,我们也会跟大伙玩几局。”

似乎是东拉西扯,苏镜突然说道:“陈社长昨天坐过皮总编的车吗?”

“坐过啊。”

苏镜不说话,他如果追问你有车干嘛还要坐人家车的话,那会显得咄咄逼人,问询普通老百姓和社会精英,还是不同的,苏镜想不承认都难。他选择了沉默,等着陈社长自己回答,他相信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主动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果然,陈社长开口了:“我们昨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饭了,老皮说开他的车,环保嘛,多开一辆车就多一分尾气污染。”

“还有谁在车上?”

“我们广告总监杨亮。”

同事们从皮华明的车里提取了四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陈伟的,一个是杨亮的,现在他已经明白陈伟和杨亮的指纹为什么会在车里了。问题是,另外一个是谁的呢?

“皮总编每天都是晚上才下班?”

“只要值班都是要晚上才下班。”

“一般几点下班?”

“9:30—10:00吧,把小样一签就可以走了。”

“他不会每天都值班吧?”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除非他休息会找我或者其他副总顶班,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所以每天都是他在盯着。”

记者的上下班时间是不固定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从家里就直接去采访了,到了下午甚至傍晚才回报社写稿子,有时候甚至不回报社在家里写完稿子用email传给编辑就行了。所以邱兴华无法集中提取每个人的指纹,只能在报社里等着,回来一个记者就提取一个,那些不打算来报社的记者,也接到了电话,必须到报社来一趟。

仪器很先进,按下指纹,扫描,传回局里数据库,比对,几分钟之内就能锁定目标。苏镜离开社长办公室,来到报社大堂的时候,邱兴华刚刚结束他的工作,这倒不是因为报社每个人员工的指纹都留下了,而是因为已经找到第四枚指纹的主人了。

顺宁市又新增了八例甲型H1N1流感确诊病例,患者均为某中学初一学生,目前正在接受居家隔离治疗,该校从今天开始停课一周,所有学生全部实行居家隔离观察,市疾控中心将跟踪监测。

作为跑卫生线的记者,谢彩宁一接到疾控中心的采访通知就立即赶过去了,虽说火车脱轨是这几天的重头戏,但是其他重要新闻也同样需要关注。谢彩宁,二十五岁,长发,皮肤微黑,长得蛮漂亮,身材很好腰很细,踩着一双高跟鞋,说起话来眼睛忽闪忽闪的,风情万种。

“你说我吗?”谢彩宁说道,“是啊,我是坐过皮总编的车啊……不是昨天……我想想,是前天,对,就是前天……卫生局请各新闻单位领导吃饭,我跟皮总编一起去的。没事了我就走啦,还要赶稿子呢。”

谢彩宁走了,留下了一个风情万种的背影,长发飘飘宛若波浪起伏,不过不是酒红色,苏镜还是叫住了她:“谢记者。”

“怎么啦?”她转过身,娇滴滴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