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怎么样了?他去哪儿了?”
“他就待在屋子里,”乔昭宁说道,“今天晚上,李晓涛一直在事故现场采访,他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看到姚琐涵的尸体了,几个武警把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的。”
“啊?天啊,怎么会这样呢?”
在此之前,何旋一直把这场事故当成一则新闻来看,直到此刻,得知身边的同事也被夺去了生命,她才重新审视这场灾难。电话那头,乔昭宁的声音低沉缓慢,他絮絮叨叨地说道:“我现在心里好乱,很多话想跟人说,但是又不知道该跟谁说,所以只好打电话给你了。”
乔昭宁这番话要放在平时,肯定会让何旋受宠若惊到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此刻,她想的只是姚琐涵,那个冲劲十足的记者。那年广东闹水灾,他被派去采访,水深漫过了腰部,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他踩到了一个坑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摄像机举过头顶。因为他知道,对一个电视记者来说,摄像机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战斗的武器。那年三鹿奶粉祸害全国,顺宁也有上千个婴儿得了肾结石,她跟姚琐涵一起去医院采访,听着婴儿们的哭泣,看着绝望的父母,姚琐涵禁不住破口大骂,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按照一切新闻理论的课程要求,记者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姚琐涵的破口大骂丧失了公正客观的立场,却赢得了家长们的尊重,就连何旋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如今,这个生龙活虎的人竟然死了,被一场灾难夺去了生命。
火车竟然又脱轨了,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何旋禁不住在心里骂着。
乔昭宁继续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
“老姚啊,”乔昭宁说道,“我就是特别纳闷才给你打电话的,在你印象当中,老姚采访迟到过吗?”
这个问题不用多想,何旋立即说道:“没有。”
是的,姚琐涵从业多年,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干新闻这行,对时间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如果是采访市领导政务活动迟到了,通常要写检查,而即便不是采访市领导,只要是迟到了,记者也多半不好意思提起。历任制片人总是拿姚琐涵做榜样,教育那些偶尔采访迟到被领导批评的同事。姚琐涵是守时的,他不但自己守时,也要求别人守时。去年他做一个批评报道,说的是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怀疑一位市民王女士偷东西,于是把她带进办公室不准她离开还对她搜身,后来什么都没搜到连声对不起都不说就打发王女士离开。何旋跟着姚琐涵采访了这位王女士。做批评报道的一个原则是,必须顾及到双方的意见,不能仅听一面之词,严格说起来,甚至双方在屏幕上说话的时间都必须大致相当,不能一个人说得太多一个人说得太少。所以,姚琐涵就联系了超市方面,超市一听说记者过问此事了很是慌张,连忙答应接受采访,说是中间有误会。姚琐涵和何旋按照约定时间去了,可是那位准备澄清解释的孙经理却迟迟没来,等了十分钟后,姚琐涵对接待他们的一个小文员说道:“跟你们孙经理说一下,我已经给你们说话的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珍惜。何旋,咱们走。”何旋想,既然来了就多等一会儿,可是最终拗不过姚琐涵,只好跟他离开了超市。走了没多久,孙经理来电话了,说他已经回来了,意思是记者们能不能回来一趟?姚琐涵说道:“你到我们电视台来吧。”
姚琐涵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的人是不会迟到的。
可是今天他偏偏迟到了。
乔昭宁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迟到?”
“不知道,也许是生病了?”
“他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呢?”乔昭宁说道,“而且今天早晨樊制片打了他好几遍电话,他都没有接。”
“不知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乔昭宁叹了口气,说道:“亏你还是警察夫人呢,你就把我的话跟你老公讲讲,看他有什么看法。”
何旋的老公叫苏镜,是顺宁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几年前,因为一件谋杀案,在办案过程中,两人渐渐产生了感情,又交往了两三年后,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今天他俩刚从苏杭蜜月归来。
苏镜听了何旋的讲述,问道:“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什么呀。”
“那个姚琐涵真的从来没有迟到过?”
“没有。”
“那个乔昭宁是做什么的?”
“记者啊,我同事,上次吃饭还见过呢。”
“我知道,”苏镜说道,“他是跑哪条线的?”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你上班都在干什么?他就是跑公安线的。”
“难怪,”苏镜说道,“他好敏感啊,跟个警察似的。”
“他一直想当警察,可是警察哪是那么容易当的?只有最优秀的男人才能当警察嘛!”
苏镜嘿嘿笑道:“受用受用,娶老婆是干什么的?就是来夸老公的。”
何旋凿了他一个暴栗,接着说道:“他虽然没当上警察,却当上了记者,而且是跑公安线的记者,他也找到了当警察的感觉,每次跟着警方采访的时候,他总是冲在前头。甚至采访嫌疑人的时候,他都会忘记自己是记者还是警察。”
“怎么说?”
“警察问话跟记者问话是不一样的嘛!”何旋说道,“你们审讯时凶巴巴的,而我们采访的时候必须和颜悦色,我们要跟每一个采访对象平起平坐,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沿街走卒,在我们眼里都是一样一样的。”
“吹牛吧你!”
“反正理论上是这样的,”何旋接着说道,“但是乔昭宁有一次采访一个嫖娼被抓的人,那提问的方式简直就是在审讯犯人,领导说这样提问不行,他还不服气。”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当然要听领导的了,把他提问的声音全剪掉了。”
“一个想当警察的记者……”苏镜沉吟着,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你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姚琐涵的迟到很可疑呢?”
“可疑?”
“一个从来不迟到的人却迟到了,而且刚好被撞死在家里。你觉得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迟到呢?”
“不知道。”
“你这个笨女人,”苏镜笑道,“乔昭宁怀疑他可能之前已经死了。”
“啊?”
“怎么死的?”
“我哪儿知道?可能是被人杀了,可能心脏病猝死。”
这天晚上,何旋又接到了五六个电话,都是同事打来的,有的含蓄,有的直接,不管是什么方式,大伙都是在重复同一个消息:姚琐涵死了。
每个人的语气都是复杂的,有惋惜,有兴奋,有对人生无常的感叹,有传播小道消息的激动。
5、不一样的尸体
顺宁市殡仪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热闹”,一次重大事故之后,这里一下子迎来了两百多具尸体。老王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却是第一次感到死亡带来的震撼,看着一具具尸体络绎不绝地被抬进来,这个已经看透了生死看尽了悲欢的人,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死者亲属们号啕大哭、泪雨滂沱,痛骂那辆该死的火车,痛骂老天爷那个直娘贼。老王知道,明后天这里人会更多,因为很多死难者家属还在路上呢。
当一个年轻人走进来的时候,老王刚刚擦了把眼泪。年轻人双目如点漆,眉宇间透出英气,脸上满是刚毅的神色。老王哀怜地看了他一眼,温言软语地问道:“请问你亲人的名字?”
年轻人摇摇头说道:“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苏镜,想来看一具尸体。”
老王向领导作了汇报,便带着苏镜走向停尸间。
苏镜看到了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场面,他虽然看到过很多尸体,但是这种放眼望去全是尸体的场面,他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竟然感到心底深处升起了一丝恐惧,那是对人生无常的恐惧,那是对残酷命运的恐惧。
而他看到的还不是全部,尸体一般都是放在冷藏柜里的,但是冷藏柜太少实在放不下了,只好将大部分尸体都放在屋子里,每具尸体上都蒙了白布。
屋里很冷,五台空调开着,温度调到了最低。
姚琐涵来得晚,所以并没有享受到进冷藏柜的待遇。老王拿出登记表,在一排排尸体中找到了姚琐涵。
揭开那层白布,苏镜惊呆了。
尸体灰扑扑的,全是尘土。
左腿断了,断处不齐整,应该是被倒塌的石头砸断的,断腿完全变形血肉模糊,只是摆放在它本来应该呆的位置。头部也严重受伤,露出了红白两色。胸部没有血迹,大概这里没有受压吧。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具“正常”的尸体,姚琐涵是这起事故的死难者。
老王叹口气说道:“哎,这个年轻人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的,他死不瞑目啊,是我给他合上的。他看上去好好的,实际上都已经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