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躲着,面无表情地听,不觉得有什么,今夕在牢中,收到了长荫的解契书,他才知道,失去了什么。

  从今往后,婚嫁各不相干。

  他在黑暗中舔舐了许久发疼的野心,第一次有几分茫然。

  父亲将他放出来那一日,已是数年后。多年牢狱之灾,他变得更加温和,更会伪装。

  当他提出,要亲自去长荫神山道歉的时候,父亲看他一眼:“不必,圣女不在神山。”

  “她去了哪里?”

  “人间。”父亲神色复杂,“她已经成婚了。”

  梵琰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掌心却已经捏出血来。父亲叹了口气:“今后好好的,你到底是彻琴少主,别再干糊涂事。三界之主,并非什么好的名号,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

  “长荫良善,圣女历来果敢,待人也宽和。这样平和的日子不好吗,为何非要争个高下。”

  但梵琰这一辈子都在争。

  他争来了属于自己的少主之位,争来了少时想要的自由,亦成功地偷到过神器,想要的,为何不争?

  他只是恨,恨父亲无能懦弱,当初若接受自己带来的神器和魔器,是不是今日,自己就是三界之主。

  失去的东西也能回来,比如一族的荣光,比如……神山之上,那被他背叛过的女子。

  但梵琰亦能等。

  他总能等待她的夫君死,等到神器尽归自己这一日,等到成为真正的三界之主。

  几年间,他像个阴暗窥伺者,看着那年轻的凡人成为治世之能臣,平八国之战乱,一路登上首辅的位置,看着绫汐同他恩爱如斯,举案齐眉。

  更糟糕的是,绫汐很快怀了孕。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梵琰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第二个月天气晴好,长荫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动乱,圣女匆匆回返,再回去后,听到的就是年轻首辅病死的消息。

  那凡人本就身体不算好,病死……很正常不是么。

  然而那晚,梵琰脸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身上被她的灵力洞穿了数道伤口,他匍匐在她脚下,一边喘气,一边想笑。

  你也伤心?那不很公平吗。

  若非父亲求情,绫汐又没有证据,他亦抵死不认,顾及两族开战,梵琰那一日就会死在绫汐手中。

  少时,当那个少女从帘后好奇满怀喜爱地探出头,他从没想过有一日,她只想杀他。

  绫汐的杀心不减,然而比私仇来得更快的,是神山之下邪魔即将苏醒面世,万年宁静面临被打破,人间四处瘟疫横行,饿殍遍野。

  那时候,绫汐已经是神山之主了。

  一滴主生的神血,她散去人间,又带着族人,将世间邪气封印在神山,决意以身彻底消灭邪魔,阻止邪魔面世。

  并非封印,而是消灭。

  自此,哪怕世间再无古老的灵族,但可保世间永远太平。

  衔琴族人亦纷纷响应,悍不畏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

  梵琰冷眼看着他们大开阵法,当真杀了刚苏醒的魔神。

  他看着圣女消散,神山倾塌,往后世间却再不会有邪魔。

  宁和盛世,似乎近在咫尺,世间亦不会再有灵修飞升。

  只待最后一滴主杀的神血滴入阵中,三界邪气便可尽散。梵琰的手,穿透了父亲的心脏,握住了那滴神血。像当年杀死亲弟弟那样,杀了自己的父亲。

  神山满目疮痍,他一步也不曾回头,漫天的魔气在他身后肆虐。

  他跌跌撞撞,大笑离去。

  世间再无魔?

  你们早该相信那个卦象,有人生来便是魔啊。

  他找遍整个神山,亦没找到那个被大祭司带走的女婴。

  梵琰吞吃了无数邪魔,强大自己,渐渐发现不可控,神智越来越不清醒,这才只能圈出渡厄城,将邪祟困住,不让灵修灭亡,寻找纯净肉身。

  他成了邪魔,再无法进入绫汐重新修好的神山禁地。

  三千多年,梵琰有时候会想到她,有时候会想到那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他会杀了那女婴吗?

  不,至少,杀那个孩子之前……他想先看一眼。

  如果当年他不曾盗神器,他和绫汐的孩子,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

  他们的女儿,亦是三界之主。

  可是没有如果,从他少时第一次将弟弟杀死,就走上了一条不甘的不归路。

  三千多年过去,他哪里还容得下后悔。但凡有一丝后悔,便会犹如跗骨之蛆,叫他肝肠寸断。

  因此,当灵帝看向面前的少女时,仍旧面色冰冷,声音森然:“难怪本尊遍寻你不得,原来早被抽走半缕魂息。”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完完整整的长荫族人,带着她的传承,和大祭司封印的记忆。

  湛云葳额间银白印记渐渐显现,眸光清冷,她冰冷道:“罪人梵琰,跪下伏诛。”

  梵琰无力跪在她身前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晚,亦是这样的局面。

  那时候绫汐就要杀他,只不过父亲保住了自己,族人护住了自己。

  三千年过去,他没有飞升,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梵琰看着她,嘴角带着阴毒的笑意。

  “你以为你吸纳的,是主生的神血?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湛云葳的神色却无波无澜,她解开魂息,就看见了大祭司留给自己的真相。她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她以御灵师之躯,扭转乾坤,吸纳了主杀的神血。

  转为创世之力,反哺脚下的土地。这神血能灭尽天下邪气,梵琰尚且不敢吸纳,她一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

  然而,湛云葳回眸,在她身后,无数的人得救,包括她的越大人,透明的手指渐渐恢复了原样。

  本就是夏日,阳光出来,无数的花草也开始生根发芽。

  她眼里的冰冷消失,带上笑意。

  这就很好,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着,越大人也能回家了。

  护百姓,护夫君,本来就是她的责任。

  湛云葳转身,无数银白星芒从指尖溢出,击向灵帝,暗金色的灵魂再挣扎不得,消散在了尘世。

  湛云葳唇角亦流出血来。

  在她身后,无数银线,涌向越之恒,将许多还剩的生机带给他,他终于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了。

  越之恒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他颤声道:“湛云葳,你回头看看我。”

  她并没有回头,眼前是大好山川,灿灿烈阳。

  这不是她的三界,是天下人的三界。

  然后身后那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道侣。她胸口越来越痛,却还记得不能回头。

  她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状态,越之恒已经害怕到不再叫她湛小姐了,若让他看见,神血在和她的身体一点点消散,他该多伤心。

  可湛云葳倒下的时候,身后那人,就算没了力气,也一点点爬到了她的身边。

  她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都变得模糊,湛云葳感觉有什么滴落在自己脸上。

  她吃力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没关系越大人,我们都只是做了最初约定的事。保护爱的人,将生机延续下去。

  前世大雪纷飞,越之恒至死都不曾流露半分脆弱。可这是两辈子,她第一次触到他的泪。

第83章 结局(下)

  共赴这盛世。

  湛云葳以为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越之恒。

  曾经升平十四年那个冬天,她无动于衷地看着越之恒在大雪中死去,受尽百姓唾骂,却又在升平十六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多为他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替他取暖,擦去脏污,或者多喂他一口清水。

  可是那时候她什么都来不及做,这份遗憾,一直持续到今日。

  湛云葳被掉落在脸上的水珠灼痛,才恍然发现,前世哪怕是一滴泪,她都不曾为越之恒流过。

  她徒然生出几分心酸,第一次想和他更长长久久些。

  但凡是坚持到今年冬天呢,坐在越大人在院子里搭的秋千上,一定能看见漫天的落叶。

  许是她的念想太强烈,失去意识前,她竟然看见了长玡山主的身影。

  再睁开眼,她已经在须弥谷待了好几年。

  须弥谷的旧址,便是神山所在,世间也只有这个地方,能救湛云葳的性命,修复她的重伤。

  对于长玡山主来说,一个没看住,女儿险些就丢了性命,若非他刚好到了出谷的时间,又及时将人带到须弥谷中,恐怕一切都晚了。

  好在如今的情况不算坏,湛云葳的情况扼制住,身体正在慢慢恢复。

  而灵域和人间的情况,也在变好。

  尽管迟来了三千多年,主杀的神血终于滴落世间,邪气尽散。

  灵帝被诛灭,百废待兴,曾经辉煌一时的王朝不再,如今要处理的只剩四处游离的邪祟。

  这些不成气候的邪祟一解决,从此归于和平。

  湛云葳被带回须弥谷的情况,起初并不算好。她睡了整整两年,到了第三年,才睁开眼睛,认出眼前仙风道骨的修士是她爹。

  自此,她被迫开始漫长的养伤时光。

  清晨得去须弥谷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吸纳灵气修复脆弱的身体,一直到每日天黑,才回到竹屋修习。

  山中不知岁月,这样的时光在指尖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

  但念及出去就会溃散的身体,湛云葳只能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长玡山主宽慰女儿:“别急,等你好起来,就可以回家了。”

  这真是最好的愿景。

  回家,回到长玡山去。不知道这几年间,长玡山有没有重新建设起来,湛殊镜怎么样。

  哑女活过来了吗?越家有没有回到齐旸郡,蓬莱等仙山又如何了。

  那人……有没有好起来,知不知道她还活着?

  对此,长玡山主也不确定,越家那后辈是否知晓湛云葳如今在须弥谷。

  毕竟须弥谷带走湛云葳那一天,越之恒看上去并不算好。

  严格说起来,被冰莲摧毁过经脉,又被强行注入生机的越之恒,当时看上去并不比湛云葳好上多少。

  上古神山只有湛云葳还进得来,连长玡山主在这里,都只是无躯体之魂。

  但很快,他们发现那人知道。

  第五年,须弥谷被发现有人擅闯的迹象。

  又过了一年,甚至有法器被送了进来,那是一只很小的机械灵鸟,尽管只飞了片刻,灵气就被须弥谷绞得粉碎,他家泱泱却捡起来,欢欢喜喜揣怀里,看了一整日。

  那天她乐不思蜀,甚至没有进行疗伤日常。

  山主无奈叹气,却也没有强迫她。

  以往山主还带着考究的态度,不知道这昔日王朝鹰犬到底是怎样的人,又值不得值得托付。

  可外面那人……多坚韧的心性,才做到了这不可能做到的事。

  其后湛云葳更加认真,终于,来年再次入秋的时候,她身体彻底康复。

  她带着怀里沉寂的机械灵鸟,踏上了回家的路。

  按理说,两人应该一路奔向长玡山,山主看了眼湛云葳:“你要实在不放心,先去一趟齐旸郡。”

  湛云葳眼睛亮亮的,道:“那我先去看看,爹爹去长玡山等我。”

  山主哑然失笑,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

  免得那人也等疯了。

  几年间,灵域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越清落坐在玄乌车上,撩开帘子,有几分恍惚。那场大战结束后,唯一杳无音信的,只有葳葳,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凭空消失。

  越老爷子腾出手,终于能全力救越清落。

  越清落比越之恒还要早醒过来一年,她如今只是凡人躯体,活过来以后也没打算长久住在灵域,而是在人间开了一个医馆。

  越家搬回了以前的仙山,越清落每过几个月,就回齐旸郡看看。

  她是担心越之恒。

  毕竟湛云葳连躯体带魂魄地消失,她怕阿弟受不了。这两年,谁也不敢在越之恒面前提湛云葳。

  越之恒醒来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试图粉饰太平。

  越之恒却远比他们所有人想像的平静。

  越清落记得,那一日他只是坐在窗边,从清晨坐到天黑,不知道想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