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甚至还能语气平静,和她分析哪里出了纰漏。

  反而是湛云葳忍不住道:“你都不惊讶吗?”

  “湛小姐。”他见她忧心忡忡 ,忐忑的模样,往她嘴里喂了一颗甜枣,“我时常在想,你对我平白无故的信任来自于哪里。”

  他如果是她,这样水火不容的立场,早就暗地里对自己动手许多次。

  可湛云葳没有,一次都没有对自己下死手。

  他总不至于以为她会对自己心慈手软,更何况她后来坚持回到越家,屡次劝他离开王朝,也透着几分不合理的古怪。

  如今倒是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越之恒看她嚼着甜枣,略有几分心虚的模样,他顿了顿:“湛小姐,你前世做什么了?”

  至于这么心虚。

  是杀了自己,还是嫁给裴玉京了?

  这两个猜测在越之恒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者竟然比前者还让他压不住棺材板。

  湛云葳不说话,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要说对不住,还真是到处都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越之恒眯了眯眼,把她小脸掰过来:“真嫁给裴玉京了?”

  虽然不至于,可是总归也算她走错的一步。

  顶着越之恒的视线,她艰难咽下口中甜枣:“我要是说真的,你生气吗?”

  越之恒沉默片刻,笑了一声:“不气。”

  湛云葳一抖,连忙摇头:“没嫁没嫁。”

  都气到说反话了,越大人已经许久不这样,她很乖觉地不去惹他。

  越之恒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正常。

  好像能接受自己死得莫名其妙,却不能接受湛云葳真的嫁给裴玉京了。

  就算十七岁在九思涧上,就说服过自己接受最有可能的走向,但他偏偏最讨厌认命。

  但就算是真的,越之恒心想,他兴许也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又往她嘴里塞了个甜枣,不然能怎样,总不能怪湛小姐吧。

  湛云葳投桃报李,也给越之恒喂了一颗。

  见他从容吃了,也没有咬牙切齿,就知道这事暂时翻一篇章,当务之急还是想通灵帝到底怎么回事。

  “越大人,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

  越之恒沉吟片刻,道:“应当是我阿姊的死。”

  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事,偏偏改变了走向。不可能是灵帝的修行变快了,而是前世他有意压制劫雷,这次没有压制而已。

  可是哑女同样死了,不过是前世死在王朝,这次死在去人间路上的差别。

  这样一件事,竟然影响了灵帝渡劫的心意么?

  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湛云葳对上越之恒的眼睛,见他也若有所思,看来两个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果是真的,不知道对越家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说,对于宣夫人,更加不是滋味吧。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趋近真相。

  越大人和越清落,有可能并非灵帝的后嗣,而是真正的越家子嗣!

  前世这个时间,和越清落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哑女死因不明,很有可能是灵帝试过夺舍。

  ——他倒并非中意哑女孱弱的身躯,而是灵帝也不确定,将宝压在越之恒身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总得验证。

  不管是邪气侵染,还是血脉相融,哑女显然都没对上。

  灵帝只得憋着临门一脚那口气,等待灵体更强悍一点,不需要任何躯体的时候。

  后来灵帝留了越之恒几年,并非觊觎他的身躯,而是需要越之恒的冰莲血来压制。

  这次却不同,哑女死了,灵帝再无试错和验证的机会,只能冲着越之恒来,强行夺舍渡劫,赌一个可能性。

  不仅是迫不及待,修为到了这一地步,甚至隐约能够窥天命。

  千年来,预感命运之剑终于悬在头上,你也会怕的,对吗灵帝?

  这个猜测让湛云葳十分感慨。

  如果是真的,当年一门之隔,越临羡差点就带走了自己的一对双生子女。

  宣夫人也不至于忧思到如今,浑浑噩噩活在过去,以为自己的孩子是那邪魔的后嗣。

  或者说,倘若更早一点知道,在地宫时,这两个孩子也能给予她坚强的勇气。

  可是如今却有些晚了。

  哪怕对越老爷子来说,无数次叹惋的麒麟子,刚得知真是自己的后代,却要看着他舍身甚至短寿,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这事谁也不知真假,灵帝在赌,他们亦得赌。

  今晚并非他们的“三日之约”,越之恒格外沉默,湛云葳心情都尚且复杂,更何况越之恒本人。

  她表示理解,轻轻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越之恒低眸:“你想了?”

  她险些呛道,忍不住瞪他:“谁想了!”她明明是怕他心里惆怅,为扑朔迷离的身世。

  可是见越大人平静出神的样子,也不像是惆怅。

  说真的,大战在即,她都忍不住惶恐,越大人作为阴兵之主的心态,着实好得过分。

  “嗯,我想了。”越之恒揉揉她的脸颊,“湛小姐,你真没觉得三日一次不合理吗?”

  她拿下他的手,也忍不住笑了笑,再多愁绪也在这一刻散了。她和他闹了一会儿:“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若非在想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能让你沉默至此呢越大人。

  仲夏的汾河郡,流萤的光都熄灭了下去,窗外也没有月光。

  越之恒眸色浅如水墨,却又似泛起涟漪,他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却并非醋意,也不是追究她前世到底心仪谁。

  她对上眼前人的神色,莫名颤了颤。

  “我在想,我死后,他们到底对你好不好,你一个人离开尘世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他在想,若他还活着,就算她对他千万分排斥厌恶,也不会让湛云葳踏上那条孤零零的路。

第80章 大战(上)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越是这样想,越之恒就越不放心湛云葳一个人。

  或许秋静姝的处境刺激了他,九重灵脉的修士很少做梦,可是接下来几日,越之恒做了好几个噩梦。

  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当属过了几年,湛小姐将他忘了,欢欢喜喜嫁给裴玉京,自己的女儿喊裴玉京爹。

  偏偏蓬莱还对他的湛小姐和女儿不好,处处欺压她们。

  越之恒是生生气醒的。

  这能忍?

  对于湛云葳来说,大半夜有道幽幽的视线不睡觉,默不作声望着自己,也挺渗人的。

  她迷糊间醒来后,问越之恒:“怎么了?”

  背上传来轻轻的力道,他拍着她,收敛了情绪,低声道:“没事,睡吧。”

  她见他正常了,这才又睡着。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湛云葳发现越大人修炼勤奋到令人发指,他甚至再次去泡望月池,一遍又一遍地强韧筋脉。

  有时候如果不是她强硬地要求他回来睡觉,越之恒能在望月池中待上一整夜。

  可是大战在即,唯有变强一事,是湛云葳不能去阻止的。

  甚至越大人最热爱的那项活动,在这样高强度的修行下,也有所搁置。

  他这样努力,湛云葳也没闲着。

  自从吸纳了残魂、又从禁地出来以后,湛云葳的控灵术到了一个出神入化的境界。

  海底的三万余阴兵,在她的控灵术下,肉眼可见地强大起来。

  五月末,越之恒最后一次压制阴兵的时候,所有阴兵眸中的莲纹盛开,越之恒站在海底,沉静看着无数阴兵朝他跪下,任他差遣。

  这支承载了几代人愿望的虎狼之师,在此刻,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王朝上空的云层几乎遮不住劫雷,昔日声色犬马的权贵,此刻都开始犹疑起来。

  连渡厄城的魑王们,都纷纷有了异动,变得不安。

  三界生灵,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人对危机,总有种本能的预感,如果世间第一个邪神飞升问世,往后是所有人的地狱。

  阴兵既然已成,越之恒便也得提前安排好家人的后路。

  在灵帝觉察异动前,越家无法举家逃离。

  事实上,上辈子越老爷子和越家其他人,也为越之恒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从容赴死。

  连最贪生怕死的越家二老爷,也别无二话。

  可有些人是能走的,比如石斛这些人。越府无法告知他们缘由,就只能找个合理的借口。

  二夫人出面对几个婢女道:“你们跟着府中的管事,学几年辨认胭脂,回来以后,帮我打点铺子。”

  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石斛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少夫人。

  她能有今日,不被人欺负,爹娘安好健康,都是托了少夫人的福。

  湛云葳冲她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再回来的时候,就该称呼你一声石管事了。”

  石斛这才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好好学,再回来侍奉少夫人。”越府不能走空,留下的人,几乎都跟着越之恒孤注一掷。

  到了此刻,越老爷子也不会瞒着剩下的人。

  越之恒一直在等着二夫人送走一双子女,没想到第二日清晨,越无咎拎着自己的剑,站在院子的大树下:“兄长,我不会离开,我亦能身先士卒,战至最后一刻。”

  明明是很热血很令人感动的场景,越之恒却抬了抬眼皮子:“滚。”

  一大早发什么疯,就越无咎那点斤两,接灵帝半下都不够。

  越无咎舍生忘死,热血沸腾地来,灰溜溜地被赶走。

  最后二房的人谁也没走。

  哪怕过去有再多龃龉,家人这个词的含义在此刻,却是割不断的羁绊。

  湛云葳知道自己看不了多久的热闹,接触到越之恒目光时,她早有准备道:“轮到我了?你不必绞尽脑汁赶我,我明日就走。”

  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本来就并非越之恒压在王朝的筹码,灵帝甚至不知道她也在越府。

  留下来除了让他徒增牵挂,委实也没别的作用。不如关键时刻捞越家一把,或者做点能做的。

  越大人近来已经很辛苦,她没有必要让他在这些方面和她斗智斗勇。

  越之恒:“……”

  湛小姐不配合的话,他恐怕得劝,或是得哄,实在不行可能还得祖父强行送走。

  可她是不是太配合了?连越无咎都一副泪汪汪,宁死不走的样子,湛小姐半点都没有舍不得他吗。

  有时候越之恒也知道是自己性格拧巴,和湛小姐气死人的功夫计较,简直是找罪受。

  越之恒不免联想起那个晦气的梦,他的女儿认裴玉京当爹。虽然他的女儿半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是给自己气笑了。

  越之恒眼皮子抬了抬:“湛小姐,都要分开了,烦请你装一下不舍的样子。”

  “好吧。”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越大人,近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当初不给你那块启蒙玉牌,没有对你说那番话,你就不会走上今日这条路。一直以来,除尽邪祟,守护百姓,光复仙山,都是我的心愿。而今……”

  她顿了顿,抚上他的脸:“这些心愿里,还多了盼你好好活着,平安归来。”为此,她也可以用一切去换。

  越之恒手指颤了颤。

  这是湛云葳第一次告诉他,在她心里,他有多重要。

  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能比肩她心中的太平盛世。

  越之恒抚了抚她的发,笑了笑:“我和阿姊都很感谢你的玉牌,这么多年来,我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拿起斧子劈开结界,头也没回下了山。”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哪怕后来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受尽天下人的辱骂和误解。对他而言,一切都值得。

  湛云葳一开始就不想让这件事看上去太伤感,毕竟到底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赌,灵帝何尝不是没有把握?

  她吸吸鼻子,故作无事道:“天色大亮了,今日还要去望月池吗?”

  越之恒没想到会听见这样心软的一番话,他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到塌上,他说:“今日不去,今日陪着你。”

  第二日天气更加沉闷,不仅是王朝上空,连汾河郡都有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湛云葳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送她离开的只有越之恒和初七。

  越之恒神色平静,将她的东西装入乾坤袋中递给她。里面是这段时日他夜以继日做的法器,还有他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灵石。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告别的话,仿佛这样,就一定能等来下一次再见,越之恒只是说:“我要是回来了,就来找你。”

  倒是初七,扒着她的腿,嘤嘤呜呜地哭。

  连器魂都知道,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若主人还能活着,它今生或还有机会能见到湛小姐。

  若他们都回不来,世间也只剩湛小姐能记得他们了。

  越之恒将一个拇指大小的东西放到她手中:“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只可惜没时间给你做更漂亮些。”

  是他的青面鬼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