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哆嗦了下,回头。

  黄昏下,一人似笑非笑、眸色阴冷地看着自己,不是彻天府那煞星又是谁?

  二老爷这人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骨气,倒是能屈能伸,连忙腆着脸笑道:“阿恒,你可算平安回来了。二叔是说自己和无咎这小子该死,二叔没教好他,竟然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二夫人别过头:“……”没眼看。

  湛云葳刚出蜃境,也听到了二老爷这番话,她以前知道二老爷怕越之恒,但没想到能怕成这样。

  这人在越家淫威到底多大?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却不曾想也对上越之恒的目光。不知何时他没看二老爷,反而在看着她。

  暮色下,男子浅墨色的瞳仍旧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命运像是戏弄人一样,明明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他却为她开了莲纹,湛云葳竟然也荒唐地带那个孩子见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缕月光。

  其实从暗河爬上来的时候,她就想通了,蜃境的目的是杀人。怨灵根据他们的潜意识布置蜃境,知道湛云葳不会防备段师姐,于是附在段师姐身上。

  而越之恒对谁都防备,哑女又过分柔弱,蜃境干脆挑他最弱小之时,由最强的文循来动手。

  没想到带着碎梦石的湛云葳回来了,还阴差阳错直接成了文循。

  越之恒冷淡错开目光。

  湛云葳也很不习惯,片刻前,越之恒还是个脆弱到她一丢下,就会死去的孩子。

  一晃眼,他又变回了人人惧怕的佞臣。

  二夫人上前道:“掌司大人,千不该万不该,是我这个当娘的错,没有教好无咎,求您高抬贵手,不论怎么惩罚,绕他一命,先将他从阳灵鼎中放出来。”

  越之恒问湛云葳:“他害的人是你,你想如何处置他?”

  湛云葳看着眼前的阳灵鼎,下意识道:“这是你平日炼器用的鼎?”

  看上去的确……精美恢弘又庞大。剑修的命剑可以藏在体内,据说部分器修的鼎也可以?

  越之恒可疑地沉默了一下,才应道:“嗯。”

  湛云葳莫名想到,少时段师姐教导自己的那番关于器修的话。她低咳了一声道:“我师姐说那番话时年岁也不大,后来她就不那样想了,你别介意。”

  越之恒冷声道:“我介意什么?”

  介意器修不招御灵师喜欢啊。

  湛云葳在心里说,但转念一想,本身越之恒也不喜欢御灵师,自然不在意这个。

  于是她果决跳过这个话题,想想该怎么处置越无咎。

  真就如此轻易放过越无咎,估计她死了都会气得掀开棺材板。

  可湛云葳也不想要越无咎的命。

  一来越无咎造不出这样厉害的法阵来害她,想必是被人当棋子了,二来她记得越无咎后来的结局。

  渡厄城结界碎裂那一日,他为了护着边境平民,战死在了结界处,一步也不曾退,后来越家连他完整的身体都没带回来。

  二夫人哭成了泪人,终日郁郁寡欢。

  越无咎固然没脑子又冲动,可他是世间少数肯为百姓牺牲的少年英雄。

  思来想去,湛云葳哼道:“让越无咎去隔壁郡刷恭桶。”

  越怀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锦衣玉食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听到这样赎罪的。

  对她哥这样一天换三次衣裳的人来说,还不如打他几百鞭子,给个痛快。

  她紧张地看向大堂哥,希望他不要同意这女子“歹毒”的法子。

  越之恒对彻天府的府臣说:“找人看着越二公子,如果想偷偷跑回来,就打断他两条腿。”

  越怀乐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同情地看了眼被放出来,只剩半口气的兄长。

  “至于助纣为虐的越小姐,明日起,跟着汾河郡的灵修去巡逻守夜,什么时候她兄长得到原谅,什么时候惩罚结束。如果二公子提前跑回来了……”越之恒淡声笑道,“就换越小姐去顶上。”

  越怀乐惊恐地看着越之恒。

  所以她巡逻的时候,还得祈祷兄长在隔壁郡好好干活?千万别试着逃跑。

  二老爷笑容难看,刚想要求情,越之恒眉梢动了动,望了过来:“怎么,二叔也觉得自己很闲?想要在我手下讨份差事做?”

  “……”狗贼,怎么命就这么硬,没死在杀阵中!

  折腾了一通,天色也彻底黑下来。

  湛云葳累得够呛,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在阵法中这三日,不是在逃命,就是在吐血受伤,她比三个月没睡都累。

  越之恒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湛小姐要沐浴,还是坚持用净尘符?”

  如果在前几日,湛云葳还能很坚决地说用净尘符。可想想蜃境中的暗河,她全身不适。她要沐浴,今日就算杀了她,她也要沐浴!

  湛云葳抿了抿唇,望着他说:“我要沐浴,你出去。”

  越之恒看她一眼:“行。”

  湛云葳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好说话,狐疑地看着他,她难免想,难道越之恒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竟然在蜃境中良心发现,决定保留几分幼时的良善?

  越之恒答应以后果真出去了,没一会儿沐浴的水也准备好。

  脱衣裳的时候,什么东西掉下来,湛云葳定睛一看,这不是先前那位风情万种的赵夫人给自己的东西吗?

  她在蜃境中待得太久,险些将这件事忘了。

  她打算沐浴完再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这么多天,重新浸在热水中,湛云葳几乎不想出去。

  怕越之恒等得不耐烦,她才依依不舍穿上衣衫,在桌案前打开那个盒子。

  盒子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打开以后,里面还有半个拳头大的玉盒,上面雕刻着一条精致的银色小蛇,背面则写了一个小巧的“春”字。

  春?

  除此之外,什么提示也没有。

  里面是透明的香膏,湛云葳困惑地用指腹蘸了一些,凑近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奇怪的香气,似麝非麝。

  比起法器,这更像是一盒药。

  不等她琢磨清楚怎么用,越之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湛小姐,你好了吗?”

  湛云葳赶紧收起来:“嗯。”

  越之恒从屋外走进来,趁她沐浴的功夫,他在府上别处洗过了。

  越之恒一走进来,就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起初以为是湛云葳用的香膏,可他一开始就没把这幢婚事放心上,也知道湛云葳的不情愿,并未在房中准备这样的东西。

  而湛云葳似乎也不用香膏,她自己身上的暖香,沐浴用的东西,都不是这个味道。

  这味道有些熟悉……

  越之恒眯了眯眼,伸出手:“湛小姐,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我搜出来?”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心里一紧。

  她哪里会承认,只得装傻:“越大人在说什么?”

  “你藏在身上的东西,拿出来。”

  湛云葳也不知道他怎么发现不对劲的,她都没看出那是什么。于是她只得说:“女儿家的香膏,你也看?”

  他认真冷锐的时候,面无表情:“越某早就警告过湛小姐,别耍花招。”

  他话音落下,定身符纸就已经定在湛云葳额间。

  湛云葳简直要气死了,偏偏动弹不得,困灵镯也还在手上,没法用灵力。

  越之恒低声冷硬道:“得罪。”

  他扬手,一只缩小的鬼面鹤飞到她怀中,叼着玉盒,飞回他手中。

  越之恒注视着那银色小蛇,确然熟悉。

  他打开盒子,浓郁的香气在房间散开,他看一眼湛云葳,没了方才的冷锐,面色古怪。

  “谁给你的?”

  湛云葳紧张得不行,她又不可能出卖同伴:“人太多,我忘了。”

  越之恒见她还不说实话,扬唇:“香膏?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你就随便收?”

  “湛小姐,听没听过‘夜夜春’?”

  湛云葳自然没听过,可这名字,听上去……怎么这般不正经?

  “就是你想的那样,”越之恒冷笑道,“灵域三千红尘客,俯首沉溺夜夜春。用在哪儿的,还要我再讲清楚一些吗?”

  “……不用。”她只恨不得原地有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原来这是女子涂在那,保养用的。对男子来说,还有很强的上瘾和动情作用。

  她现在觉得摸了那膏药的手指,纵然已经洗过,却还是发烫。

  越之恒把东西收好,又将符纸撕下,看她一眼:“你少收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不然……他蹙了蹙眉。

  湛云葳能说什么?只能下定决心不和赵夫人来往,这都是什么!她才不需要。

  坏在脸丢光了,好在越之恒没怀疑仙门那边。

  忘记上一个话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岔开话题。

  有了先前的经验,湛云葳率先几步走到床前,坐下护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冲他暗示道:“越之恒,你还记得自己在蜃境中发过什么誓吧?”

第19章 回门

  别让他乱来,伤着你

  蜃境又不会令人失忆,越之恒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蜃境中发生的事,与他的过去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竟然在蜃境中,看见了少时不曾见过的灵域月光。

  当年他与文循做了交易,在见欢楼当了数十日奴隶,其后才带着哑女跟着一群灵修成功逃离渡厄城。

  现实没有震撼又明亮的月,只有一场瓢泼大雨,两个孩子躲在旁人屋檐下,一次又一次被驱赶。

  经过数月跋涉,越之恒才终于找到齐旸郡的越府,从此开始十余年的囚困监禁。

  越之恒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阴差阳错实现少时的夙愿。荒唐的是,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必定不为所动,偏偏蜃境中是八岁时候的他,几乎抗拒不了那一刻的感受。

  可这又如何?

  想到趁自己年幼,湛云葳哄骗自己发的那一堆誓,他心中好笑至极,以前怎么没发现,湛小姐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

  虽然说,湛云葳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毕竟也没人在蜃境中发过魂誓。可是看着越之恒面色如常走过来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试图挣扎道:“你忘记誓言了?”

  “没忘。”越之恒边脱外裳,边道,“只是比起实现湛小姐一众荒唐的条件,越某选择死无全尸。烦请湛小姐往里面挪些。”

  “……”他好无耻。

  湛云葳忍不住问他:“蜃境中的魂誓不作数吗?”

  “不知。”

  “那你就不害怕?”

  越之恒纳罕地看她一眼:“湛小姐,你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将来还可能会有好下场?”

  湛云葳张了张嘴,发现他未来确实没有好下场,世上也没几个人希望越之恒好好活着。

  就算是王朝的灵帝,如果知道他可以凭借悯生莲纹,突破法则越阶杀人,也不会留下他这个心腹大患。

  今日听二老爷的话,想来越家也没人盼他活着。

  越之恒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大概也是不盼他好的,他并不意外。就算湛云葳在蜃境中把他带出来,也不过是明白,就算自己死了,彻天府的掌司也不过换一人而已。

  湛云葳眼见没法说服越之恒去吃苦,只能往里面挪了挪,越之恒在她空出来的地方躺下。

  他脱了外袍,里面是一席月白色的中衣。

  许是越之恒白日里特地吩咐过,榻上被子多了一条,湛云葳拥着自己那条被子,一时陷入纠结。

  她的外杉要不要脱?

  平心而论,自然是脱了外衫舒服些,可是她看一眼越之恒,青年身形颀长,面容冷峻,心思令人看不透。她实在没法做到毫无心理负担躺在越之恒身边。

  她不睡,屋里的明珠光就没法熄。

  越之恒不得不睁开眼,望向她:“湛小姐,越某知道你要为你师兄守身如玉。可你已经思考一盏茶的功夫了,你是要坐到天明吗,蜃境中折腾那么久,不嫌累?”

  湛云葳听出他平静语气里的那一丝讽刺意味,什么叫为师兄守身如玉?

  前世她就已经断了与裴玉京在一起的念头。

  她不满越之恒的话,也刺回去:“我自然没有越大人放荡不羁,见多识广。不仅一眼就能认出夜夜春这种东西,还能当着不喜的女子宽衣解带。”

  越之恒冷道:“你若是在彻天府待个一年半载,世间大多药物也能认个八九分。既然我拿命换来了如今一切,自然不会因为任何人,委屈自己半点。”

  选了这条佞臣的路,他便要睡软衾,饮仙酿,食珍馐!

  他要臣子赔笑脸,要百姓皆畏惧,要他们恨之入骨,却一字不敢言!

  湛云葳以前不理解,从越之恒的蜃境出来后,她倒是懂了几分。如果她自小过的是那种逢人就跪,毫无尊严的日子,那她长大也想报复式活着。

  她不能接受自己被越之恒说服了,于是问道:“你就不怕我拆穿你的身份?”

  越之恒就根本不是什么越家大公子吧。

  “湛小姐尽可去说。”越之恒望着她笑了笑,语气阴沉平稳,“谁知道了,越某杀了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