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三更,万籁俱寂的时刻,成玉临窗而坐,一卷明黄的经本摊在膝头,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户半开着,廊檐上挂着只羊皮宫灯,昏光中可见夜雪飞舞,而院中的枯颓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妆成,不似人间之物。
成玉膝上摊开的是本小楷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消灾祈福就该抄这本经。自住进宫中,成玉已抄了十卷,头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听说以血抄经,许愿更灵验些。但抄到第四卷 ,她就因失血而时常犯晕,只能换成寻常的金泥墨锭。但大熙与礵食在贵丹国土上的最后一战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开始以指血抄经,这一卷血经今晨才抄完,此时安放在她的膝头。
成玉在窗边发了一阵呆。静夜中传来积雪折枝之声,令她回神。她开始低头翻看膝上的经书,翻得很慢,饶有兴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宁写坏了而重写的那几页,还停了停,认真看了几眼。但她没有翻到最后就将整本经书重新合上了,伸手将它递到了炭炉的火苗上。
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开先那两卷幌子似的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贵丹之战而抄的经,她住进宫里来抄的所有经书,都是为连三的安危而向神灵祈福。但连三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场凡人之间的玩闹般的战争,并没有让他放在眼中,亦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当然,他也不需要她为他抄经祈福。
烟澜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全信。她从来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烟澜说她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国师,的确,与连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国师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访了国师。
国师以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来探问贵丹礵食此时的军情,如临大敌,不及她开口,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她,说人间国运自有天定,他们修道之人能顺势利之导之,却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摄取军情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谴的,劝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来意,国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表示被天谴可能还要更容易一些,要么他还是选择被天谴吧。看成玉绷着脸不做声,国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夜将军约了我谈事,郡主这些疑问,或许可以亲自问问将军。”
连三当然没有从礵食赶回来,他同国师谈事,用的是国师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国师在一旁提了盏应景的夜雪漫江浦灯笼,灯笼的微光里,冰面上逐渐映出一方水瀑和一个人影。国师率先上前一步,成玉听见国师唤了声三殿下。从前国师当着她的面唤连宋时,一直称的是大将军。
殿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为殿下,何况是被国师称作殿下。人间并没有连姓的殿下。这其实已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又见国师让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强道:“傍晚时郡主……”
她开口替国师解释:“我来问连三哥哥几个问题。”
她着实许久没有见过连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时,她花了些时间,用了些勇气。但也许因这夜色之故,也许因这夜雪之故,她并不能看清冰面上连三的面目。所见只是一个白衣的身影静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罢了。但那的确是连三。可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她今日来此,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追忆或者找寻过去的温柔,因此她也没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问他:“你是水神,是吗?”
片刻静寂后,“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她。
他似乎没有太多惊讶,像是他早做好了准备她总会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觉得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晓他的身份都没什么所谓。
“你是的。”她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你应该不止有这一个问题。”
“是啊,我还有问题。”她尝试去弯一弯嘴角,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但没有成功。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长依。”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后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图看到连宋的表情。却依然只是朦胧,但她觉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动了一动,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样子。
“有个叫长依的人,哦不,仙。你曾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为,是吗?”
他们相隔千里,冰鉴中着实看不出他是何态度,只能分辨他的声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挡住了牙齿的恶行,口腔里有了一点血腥味。
“哦。”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想起来今日烟澜还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她打起精神继续发问,“烟澜是长依的转世,你来到我们这里,假装自己是个凡人,是为了烟澜是吗?”她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受伤的内唇,“你做大将军,也是为了她,对吗?”
或许是因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问题容易一些,又或许是因它们其实是类似的问题,开初的那一题既有了答案,这一题就不用浪费时间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无意义地喃喃,想了会儿,纯然感到好奇似的又问他,“你过去在天上,是不是有过很多美人?”
静了一会儿,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儿,不知还有什么可问的,一阵雪风吹过,她突然有点眩晕,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经的最后一个字,从圈椅中站起来时眼前蓦然一黑的样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这么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是像她们一样的存在吗?”她问,“像你曾经有过的美人们那样,我也是一个消遣吗?”可几乎是在问题刚出口时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这个问题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脸,手指不经意擦过眼角,将泪意逼退,她表情平静,“我没有问题了。”抬眼时见国师担忧地看着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脸:“好冷,我回去了。”
冰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从国师手中接过灯笼,转身时没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问出那样自我轻贱的问题,只是问出那问题,便让她感到疼痛,又很难堪,因此她让连宋别回答她。若她不是一个消遣,他当然要否定她,要给她一点尊严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明明他回答她其他问题时都那样干脆利落,偏偏这一个,他连一句似是而非都没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个问题,没有让他回答。
她又想,烟澜说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骗她。这位水神大人,他风流不羁,身边曾有许多美人来来去去,如同过江之鲫。但那些人都不过消遣罢了,他心中至爱,是位叫作长依的仙子。
其实早在烟澜告诉她之前,长依这个名字,她便是听说过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弃她对花木一族的历史一窍不通,故而前一阵机缘巧合之下,她找姚黄探问了一下那些过去,因此长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晓。
她一点都不怀疑连三对长依之情,毕竟在姚黄同她讲起水神和长依的渊源过往时,连她都认为水神是深爱着长依的。彼时她还为那兰多神发过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谈中,她知道那兰多神也认定了这位水神做夫婿。她还暗自感叹过这段三角恋的复杂。
不想最终,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烟澜说她只是一个凡人,和连三的这场游戏,她玩不起。的确,她一个小小凡人,不过是个消遣,实在不够格在水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连三会有他的轰轰烈烈,或许他爱着长依,将来却要被迫迎娶那兰多,和长依不得善终;或许他无法违逆天道,终究还是移情了那兰多,最终和那位古神成为眷属。但这一切,和她这个凡人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同他们比起来,她这个凡人的存在,的确是轻若尘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龙烧得暖,轩窗开了半夜,也不如何冻人。
火苗舔上手指时,成玉猛地颤了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经书从手中滑落,长长的一卷,摊开了跌进炭盆中。血抄的经书,字迹凝干后便不再是鲜红的颜色,红也是红的,却带着一种暗沉的铁锈般的色泽,躺在火中,就像是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让人无法心生可惜之感。
两万多字的长经,化灰不过须臾,封面和首页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过一劫。成玉弯腰将落在地上的残页捡起来,正要扔进炭盆中,目光无意中落在“如是我闻”几个字上,一时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实。闭眼许久,渐渐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脑中次第回游了许多画面,像是回忆,又像是在做梦。
一会儿是青铜鹤形灯的微光之下,连宋面色温柔,拇指触到她的眼睛,像对待一件宝物,细致地为她拭泪。一会儿却是怀墨山庄的高台,他站在烟澜身旁,当她缠在缰绳里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时,他别开了目光。一会儿又是枫林深处的温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诫她:“以后别再靠近我。”最后是国师府上的泉池旁,冰鉴上他的面目清晰起来,当她问他“我也是一个消遣吗”时,他皱了皱眉,有些凉薄地反问她:“不然呢?”其实他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象出他说了这样的话。
她像站在一处断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飘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雾,身体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梦了。
迷雾中紧接着出现了坐着轮椅的烟澜,微微垂着眼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然后她轰地坠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却并没有到来。她呆了一会儿,攒力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脚下亦是一片白雾,脚底触感柔软,不似实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就在这时候,雾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现了一双人影,她听到了说话声。
“自墨渊封锁若木之门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愿你打开那道门,所以七百年来,你想尽办法也开不了那扇门。他是想留住你。”说话之人距她数十丈,背对着她,一身明黄衣裙,个子高挑纤丽。她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声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丝怪异,却难以分辨这熟悉和怪异从何而来,只是听那人继续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争,便能做到与世无争,他若想争,你也看到了,不过七百年,他便结束了这乱世,一统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会留住你,你便是来找我,你我合力,我们也无法打开那道门将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听得清晰,却全然不知她所言为何。而那人话毕,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头来,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从没见过那张脸,因那样美的一张脸,若她见过,便必然会有印象,即便是在梦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样近了,交谈的两名女子却并没有发现她。
“你已经许多年不再做出预言了。你看到了那个结局,是吗?”白衣女子开口,眼尾轻轻一弯,弯出一点笑意。她原本是极为美又极为疏冷的长相,仿佛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乌发上的唯一饰物也是一支白宝石攒成的凤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冷淡的长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摄魄地妩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开那道门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叹出一口气,“但没有人可以违抗天命。”像是无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实之神,聪颖慧伦,可见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无人能改变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视不可见的远方,“墨渊,他也不能。”
然后她很快地转变了话题:“我来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这十万年来,你隐在姑媱山中不问世事,不就是因为你已看到了最后的终局,在心无旁骛地等待着我来找你吗?”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来,冷意里缠着柔媚,却又含着锋锐,“为什么这时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间只闻风声,良久,黄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诧异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将手搭在对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过黄衣鸦羽般的乌丝,靠近了笑道,“世间最无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诞生的你,不知七情为何,亦不知六欲为何,此时你却不舍我赴死吗?”冰冷的眉眼间竟有风流意态,“八荒六合皆无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从你这里得到这两个字,此生无憾了。”
黄衣无视她的调笑,拂开了她的手:“果真无憾?对墨渊呢?”
白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良久,道:“他……我没想过遗不遗憾。”她退后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额头,没什么表情,这样看起来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许久,她道:“我不能遗憾,也不敢。”
随着白衣的一句不敢遗憾,浓雾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方才还在成玉近前交谈的两名女子倏然消逝于迷雾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深一脚浅一脚于这迷雾之中乱行,她干脆坐了下来。不多时,雾色再次破开,她看见了一个月夜。
一轮银月之下,一处屋脊之上,亦是方才那两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对月醉饮。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顶上的是黄衣女子,因是侧躺,成玉依然难以见到黄衣真容。
白衣单手执壶,遥望天边月,声似叹息:“便是明日了。”
黄衣道:“听说七日后墨渊将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开了若木之门,他的封神之典不知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语:“天地既换了新主,便该重新封神,这是不错的。”却没有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半晌,百无聊赖似的用右手转了转酒壶:“我听说筹备封神之典时,他曾邀过你,想请你兼任新神纪之后的花主?”
黄衣淡淡道:“我并没有答应。”
白衣执着酒壶喝了几口:“万物自光中来,仰光而生,他考虑得没错,你是最适合成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无神比你更适合这个神位。”那酒应极烈,几口下去,便将那张雪白的脸激出一点粉意,但她的目光却极清明。她含着笑,垂头看向黄衣:“虽然被你拒绝了,可花主这个位置,他定然不会再封给他人。新神纪初创,易动荡,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这样他也好做些,你帮帮他。”
黄衣依然淡淡:“我既择了你,又要如何帮他,花主也不是多么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动摇不了他对八荒的统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该不会是……”
白衣打断了她的话:“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爱做得圆满。”她将手中饮尽的酒壶抛起来又接住,“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盘古和父神创世后,天地第一次大封神,总要所有神位上诸神都齐全才算圆满。”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静,“你也知明日起事后,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机,没有生机,留下仙身又有什么用呢?”
突如其来的浓雾再次将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风不再,青瓦高墙不再,醉饮闲谈的二人亦不再。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眼前又换了场景。仍是夜,天边仍挂着月,却是一盏绛红色的月轮。红月之下,荒火处处,天地似一个炉膛,目视之处寸草不生,皆为焦土,令人心惊。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却并不感到惊心似的,也并不害怕。她身前似站着一个男子,而她在同他说话。
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出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辞:“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尽灯枯时,仙体中也自会保留一丝仙力用以修复和护持仙身,可少绾她以涅槃之火烧毁若木之门时,却将己身之力全给了我,连那丝保她仙身的灵力也没有留下,因此我献祭混沌后,必然还有一口灵息可以留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向着面前她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那口灵息会化作一枚红莲子,昭曦,届时你将那枚红莲子送回神界,交给墨渊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诉他,那是少绾神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他的新神纪的花主,将莲子种下,以昆仑虚上的灵泉浇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胜任花主之职。望他……”她停顿许久。
被她唤作昭曦的男子低声道:“望他……如何?”听声音是个少年。
她低声一叹:“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问道:“那这口灵息是谁,又将化成谁?是尊上您,还是少绾君?”
她听到自己淡声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绾,她将修成她自己,成为新神纪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亲口说出,成玉却无比惊讶,那些言辞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来缓缓流出,可她不认识每一个她说出的人名,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她都无法理解。她心中困顿又急切,极想问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这是为什么,耳畔却不经意传来一阵吵闹。
荒火、焦土、红月连同面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惊醒。
屏风外留了支蜡烛,蜡炬成泪,堆叠在烛台上,燃出豆大一点光。微光将帐内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间无法分辨这是梦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个梦里人。
宫女闻声持烛而来,告诉她是附近的福临宫走水了,宫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时火势已被制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险了。
成玉闻言起身,披衣来到院中,视线高过拦院红墙,看见不远处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宫殿。瞧着火势仍有些大,但因距离不算近,遥遥望着,只觉火势虽盛,却并不可怕,像一头力竭的猛兽,只是在徒劳地挣扎。她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像是方才的梦中也见到了这样的火焰,细想却又很模糊,想不出什么。
她站在那里,回忆了好一会儿,却也只想起昨日同烟澜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夜里又见到了连三,问了几个问题,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烧了那卷血经,然后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许做了梦,因她现在有点头痛,可到底梦到了什么,她并不记得了。但醒来后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过尽千帆历尽千劫的沧桑之感。
她记得入睡时,她还有许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时,心中却并没有太多悲欢,倒有些无悲无喜起来。
右手莫名地捂住胸口,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自入宫以来,成玉总是卯中就起床,梳洗后去太皇太后处候着,伺候祖母早膳。然次日卯末了,成玉还未起身。宫女撩帐探看,见郡主裹在被中发抖,口中糊涂着说冷,脸上却烧得一片通红。宫女惶恐,立刻禀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急召了太医院院判前来问诊。
太医院曾院判悬丝诊脉,得出的结论是郡主昨夜着了风寒。然一服重药灌下去,成玉却依然高热不退,人还愈加糊涂。太皇太后忧急,想起她的命格,以为她这是在宫中住了太久,失了百花灵气润泽所致,念及她重病不好挪动,便下了懿旨召朱槿、梨响入宫,又令他们从十花楼里多挑些有灵气的花花草草搬进来,看能否为成玉驱病。
朱槿领旨,花花草草里挑拣了一阵,挑了前几天终于化了形能跟他聊天的姚黄和紫优昙。
成玉一病就是多半月,生病之初,她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梨响守在病榻之侧,为成玉擦汗掖被铺床单、递水喂药换衣衫,忙得不可开交。朱槿、姚黄和紫优昙三个男人坐在外间,也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成玉清醒的时候关怀了她要盖好被子多喝热水。
因为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干,朱槿做主去搞了面一人高的铜镜安在外间,给铜镜施了法。后来的情况就是梨响一个人在里间照顾成玉,他们仨挤在外间,从铜镜里观看千里之遥的贵丹之战战况实录。看就看了,时不时还要发表一点意见,发表意见也就罢了,意见相左时还要吵起来。朱槿比较沉稳,也比较包容,但是姚黄和紫优昙不行,他们俩动不动就要辱骂对方。这种情况下,成玉十有八九会被吵醒,看成玉醒了,三个人会暂停片刻,安抚成玉,安抚的方式是吩咐梨响:“你去给她倒点热水来。”
梨响觉得他们三个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三生三世都不可能找得到老婆了。
大概第五天时,成玉从床上爬了起来。梨响本以为成玉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无所事事的三个花妖驱逐出去,但成玉没有这样做。她裹了一领厚实裘衣倚在门帘处,神色复杂地凝望外间铜镜中的情景,认出那上面是什么时,像是十分惊讶朱槿他们还有这样的本事。站了片刻,她走过去加入了他们。
在成玉加入朱槿他们围着铜镜一起观看贵礵之战这一日,战争形势发生了严峻的新变化。
皇帝当日会派素有帝国宝璧之称的连宋率军驰援一个小小贵丹,为的并非只是将贵丹从礵食铁蹄之下救出,更是为了将礵食这一潜在劲敌狠狠弹压于天极山之北。故而礵食全线溃败退出贵丹之后,大熙并没有善罢甘休,十五万兵马反而越过天极山侵入了礵食,一举拿下了他们肥美的夏拉草滩。
而趁着大熙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在东南战场同礵食作战时,自四年前新主登基后一直被连宋压着打的北卫感到一雪前耻的时机到来了。北卫举倾国之力,集结了五十万兵马开往熙卫边境。成玉坐在铜镜前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姚黄从礵食战场上切过来的熙卫边境的情景:北卫向大熙宣战。
为了帮助军事知识最为薄弱的紫优昙看懂当下局势,朱槿还去搞来了舆图。舆图上可见,北卫同大熙交界处,西为难涉水泽,东为崎岖山地,只纵跨大熙两个郡的淇泽湖以北乃是一片平原。姚黄分析,北卫举倾国战力,趁着大熙兵力分散时南侵,打的便是以“投鞭足以断流”的兵力优势迅速突破淇泽湖的湖口防线,以打开大熙国门,向东南深入腹地,直取大熙国都的主意。
湖口乃是国门,连宋以十万精兵于此布下重防,防线坚固,可称铁壁铜墙,然再是牢固,也难以抵挡北卫五十万兵马突然发难,全线压上。
湖口郡连失重镇,仅五日,淇泽湖以北全部失陷。
从地理上看,大湖以东乃是一片靴形平原,平原以东乃是山地,湖山之间正好镶了靴形平原的那只靴筒。卫军自湖口开进,与熙朝守军在靴筒处来回争夺了十日,最终以靴筒失陷、大熙两万残兵退至大湖南部的巨桐县为大战的第一阶段做了结。
湖口防线宣告崩溃。
五十万军队对上十万军队,这种溃败其实也是必然。不过大熙边关告急的军情传达得及时,平安城中皇帝的军令亦下得果决,卫熙之战爆发的第六日,大熙十七卫共二十万兵马已领军令火速整装,依托运河之利走水路奔赴淇泽湖驰援了。
守卫湖口的残兵退到巨桐县的次日,便有三万军队先行抵达与其会合,五万兵力迅速整合,组成一道新的防线,将北卫大军阻于巨桐县之外。而防线之后十里处,淇泽湖最南端的淼都县开了一个大工程,二十万民夫开始修建一道西起大湖东至高山的屏障般的防御工事来。
千里之外战火纷飞,平安城里依然很平安。成玉在宫中养病养了大半月,太皇太后派嬷嬷来探病,嬷嬷回去一禀,说郡主大有起色。太皇太后深信这是被朱槿带进宫来的那几盆花花草草的功劳,看成玉能挪动了,就做主让她回十花楼继续养着去。成玉没有什么意见,姚黄和紫优昙却很不舍,因十花楼里找不着宫里这样大的铜镜,这二十来日他们看惯了宫里的大铜镜,内心里已经很看不上十花楼的小铜镜了,离宫时不禁一步三回头。
一人四妖回到十花楼的次日,大熙二十万援军陆续抵达了淇泽湖以南的淼都县。姚黄足足叹了十八口气,神色晦暗地将身前半身高小铜镜的画面切回到久未关注的礵食战场。由大将军连宋亲自督战的东南战场竟已止兵休战,追溯过去,大家才发现援助贵丹的大熙军队主力十几日前便从天极山以北撤回,借了贵丹海船,利用顺风季穿越南海,自西南登陆回兵大熙,现在已在直达淇泽湖的运河上了。
紫优昙目瞪口呆,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问朱槿:“我见识浅薄,对于他们凡人来说,这回兵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儿?”又道,“我方才晃眼掠过贵丹,似乎看到了粟及,他们这是战势太复杂紧急,逼不得已将粟及派去贵丹给需要回撤的大熙军队施法了?”
姚黄立刻就想给紫优昙上一堂课,课名就叫“一个千年花妖入凡时必须知道的十件小事”。但朱槿还在跟前,不好和紫优昙较这个真,姚黄花了大力气克制住了自己,听朱槿好脾气地回答紫优昙:“凡世的这些战争,无论大小,皆关乎国运,乃是上天注定,谁也不能以仙术道法之类干涉之,因哪怕用上一丁点法力,也会被反噬,严重的还会被天惩,别说一个小小国师了,便是九天之上战神临世,面对这场战争,也只能以凡人的办法打一场硬仗。天罚不是闹着玩的。”
紫优昙居然还似懂非懂,天真地问朱槿:“居然没施法吗?那他们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姚黄感觉紫优昙他可真是太蠢了,听不下去他那么蠢,无法控制地赶在朱槿前面将这事掰碎了同他解释:“贵丹战场上这十来万军队回兵是很快,但这和神通道法没什么关系,主要是靠他们大将军决策果断,安排得当,又懂天相,知道这个季节东风自南海上来,造海船借东风西下由水路回大熙,能比陆路行军快一倍。”实在没忍住白了紫优昙一眼,“什么都不懂,你是怎么当花妖的?”
紫优昙当场就要冲过去和姚黄干起来,被坐在中间的朱槿拦住了。
成玉将凳子移了移,离他们三个都远一点。此时铜镜上的画面又回到了熙卫战场,是一个自高空俯瞰的视野:自淇泽湖南畔的淼都县起,直至东部山地之间的那条大防线已构建完毕,似一道黑色的闸门,封住了整个靴形平原的靴筒拐弯处。淼都防线构建成功,守在前方十里处巨桐县的五万兵士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退到后面新建成的防线,正好与新驰援来此的十七万大军汇合。
二十二万大军镇守的第三道大防线似从天而降,又似拔地而起,横亘于四十来万卫军之前,强势地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两军呈对峙之状。高空俯瞰,并不见战火硝烟,一切都是静止。雾色一挡,似一张有些朦胧的舆图。
成玉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手指轻点铜镜,问出了一个比紫优昙专业多了的问题:“我们回军虽快,兵士们急行军赶来驰援,可辎重都压在后面,少说还要十来日才能押送过来。这一条二十二万人构建的新防线看似牢固,武器却有限。我们调兵遣将如此迅捷大约令卫军惊讶了一番,但他们定然也明白武器是我们的短板,这几日怕是会强攻不断。武器不足,即使有二十二万兵士,我们也不一定守得住这道防线。”
朱槿还拦着一心要和姚黄拼命的紫优昙,一时难以分神回答成玉。
姚黄给朱槿面子,最主要可能也是因为打不过紫优昙,没有再和他一般见识,闷闷地站在角落里拿着个冰袋捂着额角上的一片乌青,幽幽回答成玉:“熙朝的这位大将军不容小觑,淇泽湖的三道防线都是他亲手设计,你看,就算他不在,当北卫倾全国之力同熙朝宣战后,淇泽湖的守军们也没有乱起来。无论是抵抗还是撤退,都能条理明晰,从容地等到十七卫的援军到来,建起第三道固若金汤的防线与卫军对峙。”姚黄抬了抬眼皮,“这样严密谨慎且运筹帷幄的将领,如何会犯你所担心的那些低级错误。”说着轻轻拨拉了一下铜镜,镜面立刻被碧绿的淇泽湖所占据,数条大船点缀其上,士兵同民夫们分散于船头船尾,正卖力地从湖中打捞起一捆又一捆包裹严实之物。姚黄指了指浩渺幽深的淇泽湖:“北卫估计死也想不到,湖底是个武器库。”他带着一点欣赏,“谁能想到我们这位熙朝的大将军,早在数年之前,便秘密在湖底藏满了弓箭和劲弩呢。”
朱槿终于制住了紫优昙,听姚黄提及连宋,接话道:“从贵丹回军的海船上,似乎没有见到连将军。”停了停,他面上现出疑惑,“贵丹十五万精兵难道并没有全然回到大熙增援淼都防线,还有什么新的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战略吗?”他挑了挑眉,向姚黄道:“你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连将军现在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