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年时代主事王府以来,运筹中偶尔也会出现差错,故而便是她独闯古墓,打断了他的步骤,其实也不过是一桩没有料到的差错罢了,照理远不至于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显露出了那种莽撞与任性,再次向他证明了她无法胜任世子妃这个角色。这令他感到恼怒,痛苦,甚至绝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可唯独在关乎她这件事上,他虽做出了决定,却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无不希冀着有朝一日,他们还可以有那个可能。他仍在关乎她的地狱中无望地挣扎,寻找不到出路。
他的所有恼怒和痛苦,源于他自己的痴念,但他却忍不住迁怒于她,似乎伤害了她,他就能好过一些。那一夜,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是她孤零零坐在镇墓兽巨大的阴影中,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他却在那一刻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想起她一袭白裙,一双笑眼,眼中的光彩几乎使月辉失色:“我喜欢过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得。”扬鞭调转马头时,他绝望地想,此时我们都在地狱中了。
他这一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被太多的凡念束缚,压抑着自己不能去选择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将她越推越远,他以为这才是一种正确。可根本不知该如何爱一个人的他,又怎能知道此事到底如何才算正确?
彼时蜻蛉同他说,殿下如此选择,只望永远不要后悔才好。
永远不要后悔,才好。
有冥姬们引路,过忘川来到轮回台没有花费多少时候。
过忘川时他们不和连三成玉共乘一船,下船时也是连三领着郡主直去了轮回台,国师和季世子则被冥姬们请在轮回台附近浮空的紫晶莲叶上喝茶休憩。
国师已然怕了让连三和季明枫共处一地,恨不得他俩今晚的距离能一直保持起码三百丈。三殿下今夜说话行事全无忌惮,而季世子又不太好骗,有好几次国师都感觉自己在季世子面前根本就瞎掰扯不下去了,完全是靠着季世子的心不在焉他才勉强蒙混过了关。国师想起这一茬就不禁头痛,因此冥姬这样安排,正正合他心意。
哪知坐定之后,却还是听到风中传来轮回台上三殿下同郡主的声音。国师一口茶喷出来,生无可恋地询问侍奉在一侧的冥姬:“你能把我们脚下这块紫晶莲叶弄得离轮回台再远一些些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季世子此时突然出了声:“这样就好。”
轮回台其实离他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悬浮于半空的玄晶高台上种着能让幽魂们进入来生的轮回树,巨木参天,直刺入冥司上空,树冠被一团银白云絮懒懒围住,那是去往来生的入口。
树叶上的银芒是附着的幽魂,巨木肉眼可见地生长,不断有枝条探入天顶的银白云絮之中,也不断有新的枝条和树叶附着新的幽魂自树干最底部生出。
三殿下和红玉郡主就站在树下。
季世子自打“这样就好”四个字后便再无言语,似乎在安静地倾听随夜风送来的轮回台上的二人对话声。
国师只见得他一张脸越听越沉肃,不禁好奇,亦搁了茶杯竖起了一双耳朵。
首先入耳的是郡主的声音。国师不知前情如何,却知他们此时谈论的,定然是一桩极悲伤的往事。国师再次听到了蜻蛉这个名字。
微风之中郡主的语声极其沙哑:“……你说这世上唯有蜻蛉才有资格评断我是对是错,可连轮回台上也无法寻到蜻蛉,她、她一定是不愿意见我,那夜季世子说得没错,是我的鲁莽和任性害死了蜻蛉,所以她连死后都不愿见我,因为她恨我。”
“他们是在胡说,她没有理由恨你。”三殿下低沉的语声中存着安抚。
但郡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有理由的,连三哥哥,”她短促地哽咽了一声,“因为我害死了她,因为我……坏。”但她立刻忍住了那种哽咽,仿佛自虐似地继续同连三找理由,“因为我无法保护自己,却总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因为我是个胆大包天恣意妄行的郡主,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因为我,我是个罪人。”那语尾带着一点哭腔,她同连三道,“你看,是不是有很多理由?”
国师就听三殿下沉默了一会儿:“是那位季世子告诉你这些理由的?”
郡主却没有回答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微颤:“所以,我是个罪人来的。”她颤声总结,“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应该掉进化骨池的是我,应该死掉的也是我。那一夜,他们将我留在墓前的那片小树林时,我其实一直在想,若死掉的是我就好了,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
国师听三殿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道:“所以,朱槿才将这段记忆封印了,因为不封印它们,你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是么?”
或许郡主是点了头,或许没有,国师看不真切,只是听到郡主的声音越发地沙哑:“我想如果我足够坏,如季世子所说的那样,我便能背负这一切,还能够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坏,我,”她的声音颤得厉害,“连三哥哥,我没有办法活下去,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办法背负蜻蛉的死。”她强撑了许久,很努力地喘了一下,她没有哭出来,但是那发哑且颤抖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绝望,令人心酸。她绝望地向连三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活着很辛苦。”
国师看到坐在对面的季世子猛地震了一下,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这样的。”他听到他嘶哑道,那声音带着压抑,又很费力似地,极轻。
自然他这句话轮回台上的二人谁也听不见,而微风之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国师听到三殿下说出了和季世子相同的话:“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说给成玉的五个字。
但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她反应了很久,她抿紧了嘴唇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因全然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什么另外的可能性,在片刻的茫然后,她的脸上现出了空白:“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的呢?”
就听三殿下平静道:“蜻蛉的死,并不全然是你的错,你也并不是什么罪人,明白么?”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很平淡,就像这原本便是一桩天经地义之事,他所说的可能性才是这桩事原本应有的真实。因着他的从容,她也想要相信他所说的那些才是真的,但是她不能。
“不,是我的错。”她停了一下,努力地抑制住上涌的泪意,“我,”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也给自己找过借口,想过一次又一次,我告诉自己,入墓之前,我就知道墓里的种种机关,非要亲自去闯,并不全然是因为我的自尊,还因为就算告诉季世子,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因为我所知的也不完全。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却不可以拿别人的命去赌。我曾找过这样的借口。”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她。
她见他抬起了手指,划过她的眼角,轻微地一抚,就像她流了泪。她眨了眨眼,眼中的确有些蒙眬,她微微仰起了头,想要将泪水憋回眼中,然后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仍是从容的,他沉定地告诉她:“你说的并非借口,事实便是如此。”
她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不是的,这,”她将哽痛咽入喉中,“这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让自己的负罪感少一些罢了。可,季世子说得对,我其实可以选择不闯墓,如果我不去,蜻蛉就不会死。”
他放在她眼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是季世子。”他道,那声音有些不悦。她睁开了眼,她从不记得他喜欢嘲讽别人,可此时那好看的唇角却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想他在责骂你时,没有告诉过你,若你不去闯南冉古墓,他也很难再找到别的谁能成功地取回南冉古书,这只会导致战场之上出现更多无辜丧命之人吧?”
她有些愣住了。的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
为她拭泪的手指在她颊边停了一停,顺势滑落到了她的左肩,令得她微微倾向他:“能重新寻得失落已久的南冉古墓破墓之法,已非易事;获得那些似是而非的破墓之法,能够准备周全,有胆量去闯墓,更是不凡;在墓中面临那些突然生出的机关时,还能有机巧的应变,若我是那位季世子,”他停住了,她仰头看他,他微微俯了身,附在她的耳畔同她低语,“我只会想,我们阿玉是有多么聪明,竟能平安回来。”
我们阿玉是有多么聪明,竟能平安回来。
喉头发梗,她说不出话来,试着停顿一下,想像方才那样将所有哽咽和疼痛都咽入喉中,但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压抑良久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先是极小声地抽噎,待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肩时,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就像是被风雨摧残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停泊的港口,她的双手牢牢握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自己紧紧贴入了他怀中。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她哭得不能自已,却仍然忍不住怀疑,抽噎着在他怀里一字一顿:“是、是因为连三哥哥总是向着我,才会如此说……”
“不是的。”他轻声道,“蜻蛉虽然死了,但你却让更多的人活了下来,这原本就不是一桩过错。”他继续道,“我在军前亦会做许多决定。我做的决定常常是让一部分人去死,以期让更多人活下来。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从未感到有什么背负。如果蜻蛉因救你而死你便有罪,那我是否更是罪无可恕?”
她缓缓从他怀里抬起了头,像是听进了他的话,但眼中仍有迷惑。
这便是凡人的执迷。九重天上和东华帝君坐而论道的三殿下何曾如此啰嗦过,但就算他今夜多话到这个地步,似乎也不能让她顿然明悟。放在从前,三殿下必定就烦了,撒手不管了,更不必说凡人的种种苦恼在他看来原本就很不值一提。
但今夜,他却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耐心。他还用心地将自己代入成了一个凡人,用凡人的逻辑和慧根为她指点迷津:“这世间有许多无可避免的死亡和牺牲,阿玉,那些是遗憾,不是罪过。”
她终于有些动摇,似乎信了那不是罪过,但也许那一晚对她造成的伤害太过巨大,从一个结中钻出,她又立刻进入了另一个结中:“就算那不是罪过,可,蜻蛉一定很恨我,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
“她不恨你,她甚至连遗憾都没有。”这句话脱口之时,三殿下怔了一怔,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夜自己的可怕耐心。万事无常,无常为空,和“空”计较,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一桩事,但此时他却帮着她同这无常、同这“空”计较起来,一贯的理智告诉他,他这样很莫名其妙。可要使她得到解脱,却必须得完成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今夜将她带来此处,原本便是为了这个。
他揉了揉额角,尝试着更深入地理解凡人,以排解她的痛苦:“不在轮回台的幽魂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来生,一是冥兽的腹中。既然往生册上载了蜻蛉的名字,她便顺利通过了惘然道,来到了这轮回台。而此时她不在轮回台,只能说明她已入了轮回。她并不是不想见你,这并非她可以决定的事。”
她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喃喃:“是这样的?”
他看着她:“你要明白,带着遗憾的幽魂不会那么快进入下一个轮回,蜻蛉她不在这里,说明她没有遗憾。没有遗憾是什么意思,”他耐心同她解释,“就是救了你,她并不后悔,就算再选择一次,她依然会为了让你活下去而牺牲掉她自己。在这件事中,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遗憾。”他淡淡道,“连季世子可能都没有。”
她的嘴唇颤了颤,没有能够说出话来。
他低头看了她一阵,问她:“你信我吗?”
许久,她轻轻点了头。
他再次开口:“能从这段过往中解脱了吗?”
她依然停顿了许久,却还是点了点头,便在他打算放开她时,她轻声问他:“我有那么多遗憾,是我太懦弱了吗?”
这个问题真是天真。
他停止了放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但天真得有些可爱。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她的神情,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饰的疑惑和忐忑,是很笨拙的姿态,但那漆黑的双眸再不是先前那样全无神采,故而虽然她流露出了这样笨拙的模样,亦让他心情好了一些。
他再次揽住了她的肩膀,让她的额头靠在他的胸前:“有遗憾没有什么不对,”他轻声道,“人的一生总有种种憾事,因你而生的憾事,这一生你还会遭遇许多。接受这遗憾,你才能真正长大,”在她抬头之前,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告诉她,“因为,凡人都是这样成长的。”
蜻蛉的死是一桩遗憾,要接受这遗憾,因为凡人,都是这样成长的。
如何面对这桩悲剧,这是另一个答案,同季明枫和孟珍告诉她的完全不同的一个答案。
那漫长的一刻,成玉其实不确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须臾之间,她像是又回到了南冉古墓前的那个树林。
那残忍的一夜,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那一片墓地,她坐在镇墓兽的阴影中,相伴的唯有头上明亮却冰冷的月光,和树林中传来的悲哀兽鸣。她冷得要死,又痛得要死,在她紧紧抱住自己痛哭的时刻,这一次,终于有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给了她一只手,一个怀抱,许多温暖。
他告诉她,这一切并非全然是她的错,这是生命中的一个遗憾,要学会接受这种遗憾,这样她才能长大。
静止的蝴蝶终于破茧而出。
成玉紧紧抱住了面前的白衣青年,两滴泪自她的眼角渗出,她想这将是她为蜻蛉、为不能面对过去的自己流下的最后的泪水,她是应该长大了。
齐天的轮回树铺展在他们头顶,如同一片碧绿的云;微风轻动,承着幽魂的树叶在夜风中沙啦作响,似在庆贺着彼此即将新生;而天空中布满了银色的星芒,在夜色中起舞,像无数的萤火虫,给这无边的冥夜点上了不可计数的明灯。
第十七章
因十亿凡世的凡人们死后皆需入冥司,冥司空间有限,为了容下前赴后继的幽魂们,故而冥司在时间上比之凡世被拉长了许多。冥司中并无日夜,单以时辰论之,国师他们所处的这一处凡世里一盏茶的时候,便当得上冥司中的十二个时辰。
这就是说即便三殿下带着小郡主在此处待上个十天半月,他们依然能在凡世里明日鸡鸣之前回到曲水苑中。国师松了口气。须知要是他们不能准时回去,郡主失踪一夜这事儿被发现后闹出去,毫无疑问被丢到皇帝跟前收拾烂摊子的必定又是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催的国师。
一个时辰前三殿下将小郡主从轮回台上带下来,冥姬们便安排了一处宫室令他们暂歇下。小郡主倒是睡了,三殿下却一直在院中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
连三一个神仙,精神头如此好国师并没有觉得怎么,可季世子一介凡人,折腾了一夜,竟然也无心休憩,孤独地站在廊前遥望郡主歇下的那处小殿,背影很是萧瑟。
旁观了一夜,季世子此时为何神伤,国师大抵也看明白了,只感到情之一字果然令人唏嘘,幸好自己年纪轻轻就出家做了道士。
惘然道中那自称飘零的玄衣女官来相请连三时,国师刚打完一个盹儿。
那女官禀明来意,静立在一旁,三殿下仍在下棋,将手上的一局棋走完后他才起身,见国师候在一旁,随口道:“你一起来。”
冥司中有两条河川,一条忘川,一条忆川。
忘川在冥司的前头,教幽魂们忘记,忆川在冥司深处,关乎的则是“忆起”。相传一口忆川之水便能令幽魂们记得前世,而一碗忆川之水,能令幽魂们记得自己数世。问题在于经历了思不得泉和忘川折腾的幽魂们,个个如同一张白纸,根本想不到要往忆川去,因而数万年来除冥主和服侍冥主的冥司仙姬们,基本上没人踏足此地。
遍布冥司的银芒照亮了整条长川。
忆川说是河川,却不见河水流动,满川的水都像被封冻住了似的,但若说水是死水,被冻住了,河面之上却又养着一川盛放的紫色子午莲。半天星芒,一川紫莲,碧川似镜,清映莲影。星芒与莲影相接之处,一座玄晶的六角亭璀然而立。
玄衣女官就此停住了脚步,只恭敬做出一个相请的姿势,然从河畔到河川中心的小亭,却没有搭建出什么可行的小路。国师正要开口询问如何渡川,只见连三已先行一步踏足在了那川中的紫莲上,那紫莲却也未被踩坏,稳稳地承住了三殿下。国师便随三殿下一路踩着这些紫莲行过去,既觉奢靡,又觉神奇,再次真切地意识到凡世同神祇们居住的世界的确有许多不同,而凡人同天神们也的确有许多不同。
刚走近小亭,便听到亭中传出了一阵轻咳,打断了国师的思绪,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听飘零说,三公子想要拿到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册。”耳闻人主阿布托这五个字,国师惊讶地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步入亭中:“上次见到孤栦君,还是在七千年前父君的大朝会上。”
亭中之人淡淡一笑:“三公子好记性。”那人站在一张书桌前,看样子先前正伏案作画。书桌亦是玄晶制成,只不过更为通透,案头摆了盆幽兰。他随手将画笔扔进笔洗,“实则我已醒了五百多年,只是近几百年,三公子都不再参加天君的大朝会,故此你我没有机缘得见罢了。”说完又咳嗽了一阵。
冥司之中能上九重天参加朝会者,除了冥主不作他想。国师目瞪口呆。凡世中称掌管冥司的神叫阎王,阎王庙里供着的阎王像无不凶神恶煞,但眼前这看着很有些病弱的、肤色苍白的英俊青年离凶神恶煞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国师有点蒙。
三殿下淡淡:“大朝会是天君特意开给冥司和凡世的,我掌理四海,与凡世和冥司都不太相干,几千场参加下来,感觉其实没什么必要。”
冥主化出两张玄晶座椅示意他们入座,又将手边的画作叠了一叠,在空出的桌面上化出一套茶具,边沏着茶边道:“八荒之中,也只有三殿下敢在大朝会告假,还一告几百年了。”亲自将茶沏好后,这位脸色苍白、但从发冠到衣饰皆为暗色的冥主再次开了口,“三公子从来明见万里,应是料到了我请你来此是何意吧?”
三殿下低头摩挲着冥主刚递过来的白晶茶碗:“孤栦君是想同我做笔交易吧?”国师听出来三殿下虽然用的是个问句,却一点疑问的意思也没有。
冥主又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神色中增添了几分严肃:“不错,神族之中,论在魔族中交游的广阔,数来数去,只能数到三公子头上。若三公子能替我在魔族寻得一人,那阿布托的溯魂册,我必然双手奉上。”
三殿下把玩着手中的白晶茶盖:“孤栦君欲寻何人?”
冥主似是忍耐了一会儿才道:“青之魔君的小儿子。”
“哦,南荒燕家的嫡子。”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我记得……叫什么来着?”
国师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国师连青之魔君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晓得,无辜地回看了三殿下一眼。
“燕池悟。”冥主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却像是完全不想提起这个名字。
“一个神族要寻一个魔族,这魔族的身份还非同寻常,”三殿下笑了笑,“孤栦君寻人的原因是何?”
冥主沉默了好半晌:“是家姊寻他。”国师注意到冥主的神色有点咬牙切齿。
三殿下终于将那白晶茶盖放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是听闻画楼女君当初游历南荒时,无意间救了一个少年。”
冥主微讶:“不愧是你,”停了停,“正是这个因由。”皱了皱眉,又是一阵咳嗽,缓下来后继续道,“家姊孤傲,四海皆有闻,我也不知她为何竟救了一个魔族,还收了他为徒,醒来后看到她沉睡时给我的留书,也颇觉荒唐。听说燕傩的这个小儿子除了长得好看外,别的一无是处。”眉头拧得极紧,满心不愿却逼不得已这个意思跃然眉上,“如今我仍觉此事荒唐,不能明白家姊她为何会收这么一个蠢材为徒,但也不得不尽力,否则她醒来之时我无法交代。”
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你好像有话说?”
这种场合本不是国师能开口的场合,连三和谢孤栦一番对话国师也基本上没太听明白,不过关于谢孤栦说不懂他姐姐为何要收一个蠢材为徒这事儿,国师的确有自己的见解。国师迟疑了片刻,向谢孤栦道:“贫道是想着,冥主既说那位小燕公子长得好看,兴许正是因他长得格外好看,令姊才破例收他为徒。”又向连三,有些讪讪地:“三殿下也知道这种事我们凡世有许多了。”
孤栦君立刻哼笑了一声,不以为然:“若论容貌,四海八荒第一美人是青丘白浅,第二美人便是冥司画楼,燕池悟再好看,总好看不过画楼她自己,她为何要因一副不如她的皮囊而对燕池悟另眼相看?”
三殿下亦道:“八荒美人谱上,画楼女君是略逊于青丘白浅,不过我也并不觉得白浅是最美的那一个,此事见仁见智罢了。”
听得此言,谢孤栦面上现出满意之色,没再继续为难国师。国师却在心中摇了摇头,想着冥主殿下你真以为三殿下潜台词里夸赞的是你姐姐么,你太天真了。
国师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是敏锐,但又有点心灰意冷,因他作为一个道士,其实不应该在这种事上这样敏锐。好道士们,一般都不这样。国师忧愁了片刻。
没多久连三便辞别了谢孤栦。
回程时国师没忍住一颗求知好问之心,烦了连三一路。一路下来,国师才明白白冥主谢画楼与黑冥主谢孤栦姐弟执掌冥司有些特别:这两姐弟自出生之始便从不同时现世,白冥主执冥司时黑冥主沉睡,黑冥主执冥司时白冥主沉睡,因此谢孤栦才会说他姐姐留书给他令他照顾小燕。
同时,国师也明白了连三为何突然要寻找人祖阿布托的溯魂册。
原来来冥司时三殿下已询问过红玉郡主关于南冉古书中所记载的祖媞神红莲子之事,但郡主回忆中,原册中对祖媞神仙体化为红莲子后的去向并无记录,他们所见的那一页空白,在原册中亦是一片空白。查找祖媞神的线索因此又断了。
不过正巧他们此行是来冥司,冥司中藏着凡人的溯魂册,故而连三他便顺道来跟冥主借一借阿布托的册子。
若阿布托仍在轮回之中,溯魂册中可觅得他今在何世,又为何人,找出他来灌上一大碗忆川之水,便能知道那颗红莲子究竟去了何处,说不定便能寻到祖媞神的芳踪。
国师此前一直怀疑连三压根将寻找红莲子这事儿给忘了,乍听他已将此事推进到这个地步,很是欣慰。
连三干正经事儿的时候,国师还是很愿意为他分忧的:“所以殿下让我一起来见冥主,是因换阿布托溯魂册这桩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吗?”国师很是主动,“此事上殿下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粟及无有不从。”
三殿下看着他,面露困惑:“你能帮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