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头头脑脑这会儿都在新楼那边,现场安置各部门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这边请一位!”

  “爸,那不好,绝对不好。”

  “好不好由你说了算?”

  “爸,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如果领导们知道了这边闹得这么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严厉批评不可。”

  “活该!谁叫她那么矫情,还想讹诈!”

  “爸……跟你说实话吧,我俩正谈对象呢……”

  “你!……趁早吹了!你什么眼光啊你?她如果成了咱们周家儿媳妇,还有我和你妈的好日子过吗?”

  “爸,今天这事一发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谈我俩的事了,新楼那边许多人都等着这边的东西及时运过去呢,爸给我个面子,发话让大家接着干活吧!”

  “行,周聪,我可以给你个面子。站这辆车上,就说你代表那些同事,向我们的人认错。”

  周聪犹豫了一下,也跃上了车,四下里鞠躬,向大家道歉。

  赶超走过去,问秉昆:“你的意思?”

  秉昆不胜其烦地嘟哝:“你替我发话,开干吧。”

  他想站起来,然而腿盘麻了。如果不是儿子往起扶,他一时站不起来了。

  秉昆的确身心疲惫。他与孙赶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时,常常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间都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俩春节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没谁张罗着聚会了。

  周蓉一家三口照例在秉昆家度过了三十儿。

  冬梅也来了,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义过春节。

  周玥仍没找到自己愿意干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国所学的企业管理专业,使她在求职时面临窘况——管理国企的多是国家干部,很难轮到她那种“海归”女生。经过十几年的转型、合资、卖厂,本省国企除了煤、油、林、农系统的资源型企业再就所剩无几,而她自己又没有任何实际管理经验。更何况西方大学里教的那套管理学问与中国国情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至于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数,各有各的高招,不劳外人费心。

  前不久,周玥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义,其实也就是想去沾点儿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妈郝冬梅透露过,郝冬梅当时没表态,只说等下次去北京时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么态度。

  母亲落实了工作以后,周玥心里更加没着落了。

  蔡晓光也用点拨周蓉的话点拨过她,只是委婉多了。

  周玥却说:“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宾馆当大班吧?”

  “当宾馆大班怎么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难道屈才了?”周蓉教训道。

  她又说:“我的事我做主,不劳你们再操心,我保证,最迟半年,绝不再花你们一分钱了。”

  周蓉又要训,晓光用眼神阻止了。

  周玥说这话后,到了春节,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

  周秉昆总算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价格一千多元。当年,许多大城市的家电商场已不见了黑白电视机的踪影,国家基本进入了彩电时代。大彩电成了婚嫁必备,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在东北三省城市里,无论脑力劳动者还是体力劳动者,工资只有南方经济发达省份的一半,公务员、大学教授、医生、科技工作者们也不例外,有些行业差距甚至更大。

  郑娟对那台本省产的电视机喜欢极了,找出一块最漂亮的花布为它做了罩子,还买了一块塑料桌布。

  吃罢三十儿的晚饭,大家一起看电视。春晚还没有开始,郑娟手握遥控器调换频道,还像孩子一样问大家:“想看吗?想看的举手!”

  大家都笑了,觉得她操控电视机的模样比电视节目本身还要好看。

  晓光突然说:“别调了,就看这台吧。”

  那是本市电视台的一个频道,可算中国最早的收藏鉴宝节目,栏目叫《新春亮宝》。

  晓光对收藏一向有兴趣,也有不少藏品,无非本省本市一些画家、书法家赠他的应酬字画,没什么够档次的东西,也少有什么精品。再有的无非就是些真假莫辨的古董,即使是真的,年代也不过晚清民国。周蓉不反对他这种爱好,只不过时常提醒,万勿幻想发财,更不许高价购买。蔡晓光管不住钱,他好交朋友,花销自然也大,因为放心不下周蓉母女,有所顾忌,总共攒了七千多元。周蓉一回国,他就主动上交,自己仅留了一点儿零用钱。晓光对钱财兴趣有限,收藏什么往往出于好玩,周蓉的提醒纯属多余。

  大家都在看《新春亮宝》时,冬梅递给周玥一封信。周玥低头看了一会儿,将信还给舅妈,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然而,她从那会儿起,情绪就明显低落了。

  周蓉朝冬梅暗使眼色,冬梅随她进了小屋。

  周蓉悄问:“谁的信?”

  冬梅简单说过丈夫那封信的内容后,周蓉说:“我理解我哥的想法。”

  冬梅说:“我也理解。”

  周蓉说:“他的人生志向本不在官场,却身不由已跻身官场。他一心只想为老百姓做些好事,最好是经得起后人评说的大好事。如果能做出那么一种政绩,他就比较满意了,否则会很懊丧。”

  冬梅说:“是啊,他一直是那么想的,我支持他。”

  周蓉又问,那一封信为什么要给周玥看?

  冬梅犹豫了一下,便把周玥想到北京投靠大舅的打算如实讲了。

  周蓉生气地说:“我绝不允许!既然我哥有那种夙愿,作为他的亲人只能成全他,谁也不许给他添麻烦,干扰他。”

  冬梅说:“小声点儿。周玥虽然不是我和你哥的女儿,但你哥关心一下她的工作也是应该的。你哥当初关心了一下周聪的工作,秉昆两口子就省了多大的心啊,周聪的人生起点也比较顺了。你哥就要回来了,周玥的事只好等他回来后,看看在本市怎么帮她解决。”

  周蓉说:“我哥回来了,也不许周玥给他添麻烦!”

  冬梅说:“咱们自己的下一代,如果能帮他们把工作解决得好点儿,干吗不呢?”

  周蓉说:“我们周家就出了一个当官的,父亲如果地下有灵,也肯定希望他能有清名。世上没有遮得住人眼的事,只消有几件被人背后议论的事,我哥的种种努力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冬梅劝道:“别这样,大年三十儿的,你千万别引起不快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周蓉忍住了眼泪,说道:“嫂子,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失败。就周玥这么一个女儿,我把自己的事业搭上了,也没让女儿有什么出息……”

  冬梅劝道:“那要看怎么来想。你现在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周玥也接受过国外的高等教育,你为女儿操心并没有白费心。这么一想,你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郝冬梅的话对化解周蓉心中的郁结,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

  当年的大美人儿,北大女才子,省属重点大学破格评定的年轻副教授,却因为独生女儿的发展而伤感落泪,又一次验证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俗语。这种情形,还有一种说法:“摊上了今生讨债的儿女,神仙也无奈。”

  好在大屋里开着电视,姑嫂二人在小屋里的对话,外屋的亲人们听不到。

  《新春亮宝》节目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有个与周聪年龄相仿的青年,展示了一对玉镯,说他爷爷当年在寄卖店工作过,三十年前收下了这对玉锡。后来,当镯子的人没在规定时间赎回,摆在拍卖柜台上无人问津。他爷爷识货,判断那绝对是好东西,自己买下了。

  专家问买时花了多少钱?

  青年说当时才一千几百元,他爷爷买下时已是两年后,拍卖价自然要比当价高些,为此他爷爷借过钱。对于当年的中国人,在一对玉镯与一只手表之间,十之八九都会选择手表。至于一对玉镯的价值,没几个人晓得。

  专家恭喜那青年,说他爷爷有眼光,太值了。专家说那镯子无疑是上品美玉雕琢,猜测原本可能属于清末贵族之家,流落民间也许还有什么故事。

  专家接着说:“这镯子嘛,若在咱们北方出手,价格会低一两万。如果到南方出手,七万八万会有人买的。南方的有钱人比北方的有钱人多嘛,也比北方的有钱人更有钱嘛!七万八万也值,以后肯定还会升。南方的有钱人搞收藏的越来越多,咱们北方的有钱人现在还没太省过味儿来,还不晓得好玉名玉多么值得投资。”

  电视中那专家最后的话,引起了节目现场观众一阵接一阵惊呼。

  周家的五名观众,除了郑娟,其他四人看得屏息敛气,都不同程度受到了震撼,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刺激。

  国家大踏步走进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代,而绝大部分人却还处在对一百元的得失也斤斤计较的生活水平。那对玉镯的价格翻倍,令光字片周家老土屋里的亲人们一时间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郑娟说:“换个好看的节目吧。”

  周玥对周聪小声说:“你妈一开始就没看进去。”

  自称爱情至上主义者的蔡晓光也自言自语:“八九万够买一辆‘夏利’车了。”

  周聪说:“早先中国人的收入差别很小,现在的差别却太大,简直像玉镯当初的当价与现今的卖价了。”

  收入差距之大,几乎让所有人一说起钱来,就不可能不异常敏感。也许只有光明那样的出家人,只有郑娟那样容易满足的人,才算例外。

  她已转台了——是赵丽蓉与巩汉林早年的小品,那是她爱看的。她也不问别人愿不愿看,只顾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周秉昆却难以从《新春亮宝》节目中回过神来。五个人之中,他受到的刺激最大。他回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因为爱上了郑娟,偷偷当掉了家中一对玉镯的事。他确信,电视节目中的那对玉镯正是自己家的。

  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妻子的背影,仍能感觉到自己绵绵的爱意。他听着她哧哧的笑声,觉得仍是世上最能使自己喜乐的声音,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为了郑娟和他们的爱情,他当年偷着当掉了家传的玉镯,拿到了一千二百元钱。如今看,这个价钱简直可以说是白送人了。

  周秉昆扭头看了一眼周聪。小儿子也爱看小品,像妈妈一样是赵丽蓉与巩汉林的粉丝。家里还没有电视机的时候,小儿子和妈妈都能从收音机播放的节目中,仅仅听一半句话,就准确无误地判断是不是赵丽蓉与巩汉林的声音。

  周聪今晚却看得心不在焉,那对价值一辆“夏利”车的玉镯,对那年轻人头脑所造成的刺激,不是一转眼就可以过去的。

  周秉昆不由得想,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那么做,估计妻子就不会是郑娟,说不定也就没有周聪这个儿子。即使有,也叫周聪,却肯定与眼前这个周聪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那又会怎样呢?他无法想象下去。

  周秉昆听到周玥问:“爸,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投资,我做玉器生意怎么样?专家不是说这一行前景看好吗?”

  他听到姐夫蔡晓光英雄气短地回答:“可惜,你爸也给不了你那么大的本钱啊!”

  他又想到了光明。如果自己当年没那么做,光明今天会成为北普陀寺的萤心师父吗?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进而想到了赶超。如果不让他住在太平胡同郑娟一家当年那小破土屋里,他一家又会住哪儿呢?总归会有地方住吧,绝不至于流浪街头;如果不给赶超借住房子,他们两人的关系会是如今这样肝胆相照、情同手足吗?

  还有楠楠,楠楠也许不会那么一种死法——也许当年就夭折了,只能由郑娟找处野地偷偷埋了,而绝对不会留学哈佛,骨灰最终葬在佛门圣地。

  他还想到了郑娟妈妈。那老妪生前是否预料到了郑娟母子和光明,日后会成为他的亲人呢?如果她确如郑娟当年所说是菩萨化身,世上苦人儿那么多,她为什么视而不见,而单单庇护郑娟和光明呢?难道她有什么特殊使命吗?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了叫卖,非要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么样,是操劳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运相,就是娶我女儿郑娟为妻。如果你娶了她,这辈子还有几分福;如果你不娶她,那你这辈子就一点儿福分也没有。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心比许多女人都干净。”她的表情当时极其诡秘,仿佛向他暗泄天机。

  秉昆后来多次自问自答,他终于与郑娟结为夫妻,不能说她的话一点儿都没起作用。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倘若父母没有为家中留下那么一对玉镯,当年水自流和骆士宾被判刑后,秉昆与郑娟的关系肯定就断了,不管他多么恋恋不舍。他无法继续对她提供帮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对她的爱是不受谴责的。

  于是,他对郑娟妈妈,对自己的父母,对那对玉镯,都心生出无限的感恩来——尽管玉镯已不属于他们周家,在别人手中价值翻了几十倍!

  秉昆正胡思乱想,周蓉与冬梅从小屋出来了。

  周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家刚才静悄悄地在看什么节目?

  周玥就把那对玉镯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问:“秉昆,我记得当年常听咱妈说,咱家也有一对镯子,哪儿去了?”

  秉昆说:“让咱妈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蓉说:“可惜了。”

  秉昆说:“摔碎了我请人鉴定过,根本不值钱。”

  周蓉就不再追问什么了,她一点儿都没怀疑秉昆。

  周家的儿女从小互相谦让惯了,哥哥周秉义就是榜样。

  春晚节目挺精彩,老明星颇多,并且都铆足了劲儿,“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韩流”“小鲜肉”之类的,那一年还不成气候。

  春晚节目结束很晚,亲人们都困了,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更持久的花炮声中,说睡都睡了。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个走了。

  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罢早饭,也走了。

  秉昆分年货时,郑娟从旁说:“只分三份不好吧?除了咱家留一份,就不给春燕留一份了?”

  秉昆想了想,果断地说:“她就算了吧,她们妇联肯定也分。”

  怕摆在明面上,春燕来了看见了不给也不好,秉昆还是让周聪给国庆和赶超家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宝这一年春节期间没到秉昆家来。

  周蓉一家也没再来。

  周蓉要抓紧时间备课,为高中生讲好数学,对她毕竟还有一些挑战。蔡晓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联络关乎他事业的可持续性,春节不主动登门拜年,人家会挑礼。周玥的初恋之疡犹在,她却极想摆脱阴影。没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个接一个地联系当年那所重点中学的朋友。她有了洋文凭,毕竟是老干部的“干外孙女”,那光环仍有余晖,这使她在老同学们面前不至于觉得矮谁三分。老同学中有人已是官场新人——秘书科长什么的,还有一位当上了处长。他们了解到她还是单身,都大为惊讶,纷纷争做红娘。虽然她更希望老同学关心她的工作问题,他们却显然不那么想。或许都认为,她大舅周秉义在中纪委工作,舅妈是“红二代”,继父是文艺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闺密们启发她改变思维——丈夫找对了,工作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个曾经备受争议的“真理”几乎是周玥许多闺密的信仰。一些结了婚的人也跃跃欲试,打算摆脱现有家庭束缚,义无反顾地实践一下。

  与周蓉相比,周玥生父冯化成的浪漫在笔下、在纸上、在诗里,而他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里、在每一束神经系统间、在每一组基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细胞所决定的,虽然五十多岁的她已很难再浪漫了。

  “七〇后”周玥的身上,不论容貌还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遗传了冯化成的基因,尽管她更多的时候已经忘了有那么一位父亲。

  她决定春节期间见见第一位对她有意的男人。为此,她独自凭吊了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内心的障碍。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秉昆上午买元宵时遇到了吴倩。

  她问:“你怎么大老远地跑市里来买?”

  他说:“你嫂子听人讲市里有巧克力馅的。”

  她说:“不知巧克力馅的好在哪儿,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馅的。我刚下夜班,为她排队买。没有她,我都不想活了。”

  吴倩仍在蔡晓光介绍的那家宾馆当勤杂工,还为国庆戴着黑纱。她说到伤心处,眼圈红了。

  秉昆问小霞的情况怎样?

  吴倩说:“我活着的唯一盼头,就是盼着她早点儿毕业工作。今年六月,她就该毕业了。工作这么难找,她倒处对象了,家在贵州山里的农村!秉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秉昆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指着黑纱说:“不要总为国庆戴它。”

  她说:“我想为国庆戴一辈子。”

  秉昆说:“那我不许。现在就摘了吧,我替你保存着。”他也不管吴倩愿意不愿意,硬是从她袖子上摘下黑纱揣自己兜里了。

  秉昆和吴倩离开卖元宵的露天摊子,相伴着走了一会儿。吴倩说老鼠在她家作妖作怪得厉害,她还得去买老鼠药,二人分手了。

  秉昆回到家,见春燕妈与郑娟在说话。春燕妈也一句又一句说不想活了——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闹翻了。

  “秉昆你说,春燕爸把存折给她二姐了,她作为妹妹是不是应该理解?自从她二姐和我们老两口住一块儿,大姐就不登家门,好像没我们两口子!这是我们老两口还活着,哪天我们前后脚走了,她们三姐妹还会来往吗?存折上也就五千多元钱,她爸给了她二姐,还不是想让她二姐对我们好点儿?我们将来病卧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儿服侍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么想不通的呢?”春燕妈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

  秉昆被哭得心烦,不好表现出来,吸着烟强忍着自己。

  郑娟却一点儿都不烦,她喜欢劝慰人,也确实擅长。她在光字片渐渐是一个挺重要的人了,女人们在家庭矛盾中受委屈了,都喜欢向她来倒苦水。在这一点上,她越来越像当年的秉昆妈妈。许多女人私下商量好了,下一次改选街道小组长,要一致推荐她。

  郑娟主持公道,她劝慰春燕妈妈说:“大婶,是春燕不对。秉昆,你是春燕干哥,有责任替大婶批评她,让她主动向她爸和二姐认个错。”

  秉昆说:“你以后别提干哥那茬儿了行不行?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郑娟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那是历史,不尊重历史不对。我才不怕别人笑话呢,你也不许怕。批评春燕的任务给你了,你完不成那只得我亲自出马了!”

  秉昆立刻说:“我完成,还是由我完成吧。”

  春燕妈接着就讲,哪个区哪条街哪个院,有一户人家因为家庭矛盾,再加上日子难过不下去,当妈的一时想不开,初一那天晚上把耗子药包到了饺子里。

  她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秉昆也听说过这件事,立刻告诉她那是谣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一次全家食物中毒。

  春燕妈可怜兮兮地说:“不管事真事假,我和春燕爸往心里去了。我们老两口商量过,要死我俩一块儿死,绝不拽下一代。哪天如果我们吃耗子药死了,看她们姐三个还有脸做人不!”

  郑娟说:“大婶在我家当气话说说可以,回自己家可一次别说,千万千万!用死和儿女赌气,那是多么罪过的想法!”

  秉昆摁灭烟,猛一下站起,往外便走。

  郑娟说:“大婶还在这儿呢,你突然要上哪儿去?”

  他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得立刻去办。”

  “秉昆是不是听我老婆子絮叨烦了,我走我走!”春燕妈说着就要下炕。

  “大婶你别误会,有我在,他哪敢不爱听!”郑娟诚心诚意地挽留道。

  秉昆没理她俩那茬儿,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周聪的自行车停在小院里,他跨上自行车,直奔国庆家而去。

  国庆家租的房子快到郊区了,是吴倩小叔几年前介绍的房东。因为有她小叔的面子,租金不算高,里外两间屋面积也挺宽敞,国庆两口子便没再换地方。

  秉昆心急似火,哪里还顾得上敲门,直闯而入。见到的情形,与他路上的胡思乱想大相径庭——吴倩与国庆姐一块儿在外屋煮饺子,吴倩守着锅,国庆姐在一旁剥蒜,两个寡妇正小声说着什么。里屋竟有人在弹吉他。

  秉昆的突然出现令她们吃了一大惊。

  吴倩嗔道:“死秉昆,打家劫舍呀,吓我一跳!”

  秉昆尴尬地说:“姐也在啊。”

  国庆姐说:“我们两家孩子不常在一起,互相都想念。趁小霞还没回学校聚聚,你来得正好,快进屋见过孩子们吧。”

  国庆姐放下蒜,边说边将秉昆推入里屋。里屋不止小霞和国庆外甥庄重,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孩和女孩,秉昆都没见过。男孩弹吉他,小霞他们三个听着。

  小霞和庄重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伯伯,让座。弹吉他的男孩停下来,腼腆地坐炕沿那儿去了。

  国庆姐姐介绍,那陌生女孩是庄重的对象,在“和顺楼”做迎宾小姐,家在本市,父母也都是下岗工人。那弹吉他的男孩,是小霞的“同学”。秉昆心里立刻明白,那个“同学”必是让吴倩头痛的那个贵州山区的农家子弟。

  那男孩女孩也叫过伯伯之后,年轻人一时都显得挺拘束。

  国庆姐姐转身到外屋去了,秉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主动与他们聊起来。

  庄重考上邻省一所普通大学,原本是学院,入学那一年升级为大学。他学的是包装设计,已与本市一家私企签约,一毕业就有工作。

  国庆姐姐在外屋大声说:“我们庄重学习好,在学校举行的设计比赛中得过奖,他们没出校门就签约的学生总共才几个。”

  秉昆端详庄重的对象,姑娘模样可人,于是明白国庆姐姐何以春风满面,不复当年一脸愁苦了。

  他说:“庄重,你妈终于熬出头了。”

  庄重就抱了抱对象,亲了她一下。

  国庆姐姐又在外屋接着说:“是呀是呀,亏我下手早,要不我儿子难找那么标致的对象,我这当妈的对儿子算是尽到责任了。”

  女孩低下头害羞地笑了。

  秉昆再端详小霞的“同学”,那男孩长得也挺好,五官端正,就是黑点儿,个头矮点儿。

  小霞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想什么,乐观地说:“伯伯,他才二十一岁,二十三不是还蹿一蹿呢!”

  秉昆说:“对,有这个说法。”

  那男孩突然说:“伯伯,我想为你唱支歌。”

  秉昆说:“好哇。”

  语音刚落,男孩已弹着吉他唱起了贵州民歌。

  他唱完,秉昆带头鼓掌。

  国庆姐姐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口听,她说:“别只为你伯伯唱,你也得为小霞妈妈唱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