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敬文说她的清形很不好,住院三个多月了,癌症晚期。她儿媳妇贪污了一大笔公款,成了女巨贪,带着她孙子不知逃到了哪个国家。她儿子逃脱不了干系,虽尚未判刑,但一直关押着。组织怜悯她,没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儿子被派往国外承担重要工作去了。
秉昆说:“我想早点儿去看望她。”
邵敬文说:“那后天吧,后天我时间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当年酱油厂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了龚宾,他们各有各的小家庭,日子过得都有压力,而且后天未必都有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了念头。
老太太曲秀贞当然亨受高干住院待遇。她与郝冬梅妈妈属于同一类干部,职务不高,级别不低。论起革命资历,完全当得起一个“老”字。何况她老伴生前与冬梅父亲一样,都是名字彪炳史册的省内名人。她享受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厅局级干部还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两个人既不代表组织,又非亲人,还没预约,想探视她颇费周折。求了一名护士半天,她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视。
他俩在病房门外又被一名护士拦住了,她小声说:“里边的护士帮她化妆呢。”
二人进入病房,见病床摇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经过化妆,形象看上去还好。盖住她双腿的被子几乎是平的,显然,她的双腿已经很瘦很细了。
她见了秉昆和邵敬文特别高兴,指着果篮说:“秉昆啊,下次来不许带了。”
病床旁己摆好了两只高脚凳,秉昆笑笑,与邵敬文同时坐下。
她又问:“这位同志是……”
她与邵敬文没见过,邵敬文是冲着她老伴老马同志当年对《大众说唱》的支持来看望她的。老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里,是他发自内心感激的领导。
秉昆一介绍,老太太连说谢谢,并与邵敬文握手。
她细瘦到极点的手腕,让周秉昆一阵心酸。
“我真是沾了老马同志的光了。一个人只要做了几件好事,就会有人记住,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人心多么的公道啊。”她感慨起来,声音弱弱的,有气无力。
留在病房里的护士不许她多说话,表情很严肃,只给了半小时探视时间,希望老太太只听不说。老太太像幼儿园小朋友般乖顺地点点头。
“老马同志可不仅仅是做了几件好事而已。当年,他做的那几件好事,自己担着什么样的政治风险,他心里十分清楚。他是作风正派、有正义感的老干部。他是我们敬爱的人,生前是,现在还是。”
邵敬文抓紧宝贵时间,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说了一番悼词般的话。说时一脸庄重,老太太也一脸庄重地听。邵敬文说完,她惭愧地说:“我身后的口碑恐怕就没这么好啰。咱们约定,你俩都要参加我的追悼会,行不行?”
秉昆又一阵心酸,与邵敬文点头不止。
护士训斥他俩道:“你俩点什么头啊?说点儿让她高兴的事不好吗?”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训我,你俩代人受过。她有她的责任,多包涵啊。”
于是,秉昆就回忆起当年在酱油厂的一些事来,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无论对说的人听的人,都成了历史。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听得挺开心,问秉昆其他几个“坏小子”的情况怎么样?秉昆代表他们表达了问候,也介绍了一下他们的近况。他说他们过些日子也会来看望她,还说自己和他们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样子。
老太太说:“你骗我。全东北的工人阶级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几个的处境反而会好了?你们中啊,也就吕川幸免了吧?别以为我什么情况都不关注,有些情况也想象得出来。秉昆,你替我捎话给他们——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现在都这样了,帮不上谁啦。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往前看,国家绝不会总像现在这样……”
护士又不高兴了,矛头直指老太太了:“曲秀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局常委会啊?”
“不说了,再一句也不说了。”趁护士转身浇花,老太太小声说:“一个比一个厉害,从没人敢这么管过我,好几次还把我双手绑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们的状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饲’,是为您好。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折磨您?我们和他俩一样,也是打内心里敬爱着您的嘛!”护士转身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笑道:“你后边两句话我爱听。”
病房外,护士对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说:“如果还有哪些她高兴见到人想来看,就让他们早点儿来吧,老太太时间不多了。工作性质的探视和你们这样的人来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吗?”
秉昆说:“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护士打断道:“不讨论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了秉昆一下,简短地回答:“明白。”
离开高干病房区,邵敬文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护士说的那种了。”
秉昆说:“我有。”
邵敬文又说:“人离死不远时,都一样成可怜人。”
秉昆心里难过,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为此专门找了曹德宝,让他将老太太的情况一个个通知下去。
仅仅两天后,老太太经历了几小时痛苦的抢救后,彻底解脱了。
老太太的追悼会拖的时间比较长,她儿媳儿子的事影响了追悼会的规格和悼词内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终于统一了意见,公事不跨年,赶在元旦前举行了追悼会;没有亲属守灵,不见主要领导身影,凭吊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说,还是级别不够呀。
也有人说,和级别没太大关系,并以她老伴老马同志和郝冬梅父亲为例,虽都是副省级,遗体上不是覆盖了党旗吗?郝冬梅母亲也享受了同样的哀荣啊,她与郝冬梅母亲资历差不到哪儿去嘛!还不是因为受了儿媳和儿子的牵连……
郝冬梅参加了追悼会,献了花圈,挽联署名是“敬爱您的小梅”。由于她的出现,议论者们才联想到了她父母。
郝冬梅流泪了。
那天,曹德宝们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没参加。秉昆因为有邵敬文及时通知,自然前往凭吊了。当年酱油厂的所谓“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现在追悼会上。邵敬文也献了花圈,写上了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灵堂外等着见了嫂子一面,没什么事,仅仅是出于礼貌。
冬梅眼泪汪汪地说:“不管别人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在我内心里永远是值得敬重的,这么处理她的后事,我很有意见。”
她说完那几句话,匆匆走了。
秉昆与邵敬文走在路上时,邵敬文说:“一年又过去了,我年底再没别的正事要想着了。”
秉昆说:“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了。
第九章
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二〇〇二年元旦一过,转眼临近春节。哪儿哪儿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头老太太一早离开家,到暖气烧得热的商店和医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忍受着寒冷在各级政府门前静坐,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讨说法。
民间流传着一桩事件。在邻省的省会城市,有岁数大还要逞强静坐的人,冻死在政府门前了,结果引起了底层民众广泛的抗议。后来另一种传说否定了前一种传说,给出了新“真相”。原来,一名受命接待静坐者的干部骗了他们,请他们上了一辆没暖风的大客车,说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见一位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结果竟将他们拉到了荒郊野外,还说:“今天有外宾,你们会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我一个小干部没法子,只能在这种外宾看不到的地方陪你们一块儿挨冻。”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穿得厚厚实实十分暖和。
愤怒了的人们就揍了他一顿,砸碎了客车的每一块玻璃,破坏了驾驶系统。这么一来,谁都搭不上进城的车辆回到市里,真的一块儿挨冻了。穿得不够厚实的人就被冻伤了,一个老汉是那种情况下冻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脏病。
省报进行了辟谣,严正指出那是子虚乌有之事,告诫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对传谣者应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举报,举报光荣。省报号召广大人民群众顾全改革开放大局,发扬艰苦奋斗排除万难的精神,与党和政府共克时艰。
各级党委及时召开会议,要求干部们春节期间做好矛盾化解、访贫问苦工作,提高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于稳定的各种谣言还是层出不穷。
春节的几天里,周秉昆的朋友们再没往他家聚,也没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开,秉昆家虽是颓败的土坯房,地方却毕竟大点儿。
没聚主要不是没有聚会的地方,而是因为孙赶超摊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后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隐瞒着,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后,他妹妹留下遗书投进松花江上的冰窟隆里了,悲剧的大网才一下子向赶超撒下来。他母亲是文盲,父亲也识字不多。父母还以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儿看望二老时,才见到了父母递过来的妹妹遗书。
赶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又必须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强作镇定。
他母亲问:“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说:“是。”
他父亲问:“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诉父母有什么不行呢?干吗任何东西都不带,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说:“我妹怕你们舍不得她走。”
父母岁数那么大了,按说赶超作为独生子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于虹不同意啊。
于虹说:“你老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你总住父母那边,我不成寡妇了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母子俩?你也别为难了,咱俩干脆离婚算了,双方都方便。”
每一次关于照顾年迈父母的话题,都会引起两口子之间的口舌交锋,随后便是一个时期的夫妻冷战。于虹对郑娟的说法是,赶超的父母太抠门,自从她与赶超结婚后,他们在儿子儿媳的小家庭陷入经济危机时,从没给过一分钱。他们曾是国家粮库的工人,无论工资还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为秉昆出狱后对赶超两口子的关系表示过忧虑,国庆私下对秉昆说,也不完全像于虹说的那样,赶超的父母固然将钱看得比较重,但只要赶超开口,每次多少还是能从父母那儿得到一些钱。赶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对于虹讲真话,偏说是自己挣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句话,我父亲当年也这样。于虹强势,赶超在于虹面前硬气不起来,而赶超他妹妹始终没结婚,估计他父母指望卧床不起时得靠女儿服侍,所以想那时候留下一笔钱取悦女儿吧。”国庆如是分析。
那天,赶超离开父母后,没有回家,直接去找国庆,进门就哭。
国庆两口子正吃晚饭,头碰头地一起看了赶超妹妹的遗书,也都不知该如何相劝。吴倩立即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秉昆和郑娟也正在吃晚饭,家中除了周聪每天上班骑那辆自行车,再无自行车可骑,郑娟便去邻居家借了一辆。秉昆赶到国庆家,看见赶超背靠炕墙坐在地上,流泪不止,口中喃喃自语:“太丢人了,我妹这是要成心将她哥和父母的脸面丢尽了呀!”
秉昆和国庆一边一个拽他起来,一放手,他又坐那儿了。
秉昆对吴倩说:“还得辛苦你,快去他家告诉于虹,赶超在你家,就说我们三个喝醉了,他走不了啦,今晚得住你家了。”
吴倩连说:“行,行,我先歇会儿。”
正在这时,于虹找来了。赶超家离秉昆家近,她先找到秉昆家去了。郑娟哪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支吾了一阵,只得据实相告说赶超在国庆家,秉昆也去了,因什么事不清楚。
于虹一见赶超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开了:“你不是去你爸妈那儿了吗?怎么又獭皮狗似的坐在国庆家地上了?你儿子到现在还没放学,听说他们学校不少学生煤气中毒了,咱家自行车也让你丢了,你倒是去不去他们学校看看?”
赶超冲她吼:“不去!怎么啦?我就獭皮狗似的赖在国庆家了,你没自行车骑还不能走着去吗?”
“你们听你们听,他连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于虹气哭了。
入冬以来,一些中学也因缺煤而停了暖气改烧炉子。在北方,暖气无论如何不能停,烧得不够热都有冻裂的可能。有的单位仅仅由于断了两天煤,暖气管就冻裂了,冰天雪地抢修起来谈何容易?即使政府应急煤分配到,也只有继续烧炉子了。孙胜就读的高中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那所学校教学水平挺不错。
于虹所说的事,也让秉昆和国庆两口子十分担心。秉昆一时没了主张,倒是国庆还显得沉着冷静。他让吴倩送于虹回家,秉昆在自己家陪赶超,而他到孙胜学校去查看情况。
秉昆对吴倩说:“你别回来睡了,到我家去睡吧,告诉郑娟我今晚在你家睡。”
于虹噙泪怒斥道:“孙赶超,什么事还能比你儿子的生死更要紧?你今晚不回家,明天我就跟你离!”
赶超吼道:“离就离!我连活都活够了,还怕和你离婚?”
秉昆急忙将于虹和吴倩一块儿推出门去。
孙胜学校确实发生了煤气中毒事件,三十几名学生被紧急送往医院,都属于轻微中毒,并非传闻所说的那么严重。孙胜安然无恙,他是名好学生,因为陪护住院同学才没按时放学回家。
国庆家里只剩下秉昆和赶超时,赶超有点儿丧失理智,一次次头撞炕沿。秉昆拿他没法,只得也坐地上,紧紧抱住他。国庆带回来孙胜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赶超才开始恢复理智。
赶超与妹妹小时候感情挺好,妹妹上了中学就不好好学习,一度还曾与流氓团伙有染,这让他对妹妹产生了嫌弃心理。妹妹去了南方,很少给他写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了。然而,毕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国庆都看得出来,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让孙赶超受了很大刺激。
“她为什么不写得含蓄点儿?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清楚?她也可以连遗书都不留的啊!”赶超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种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了一刀的自哀自怜。
是的,妹妹那遗书写得太不含蓄了。她不仅写了自己哪一年起感觉身体不好,哪一年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以后几年怎么过的,以前挣的钱怎么花光的,还写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一种死法——死不见尸,可为亲人省一笔安葬费。
对于一个哥哥来说,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对于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亲是文盲,父亲认识的几个字看不下来——那是一封字迹潦草、内容芜杂的遗书。
赶超妹妹在遗书中竟然还写到了两点欣慰:没结过婚,无夫无儿女,死亦无牵挂;没给父母和哥哥留点儿钱,但也没留下任何债务。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为她的“走”悲伤,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为她用自己以前挣的钱,过了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丧尽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说那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过得随心所欲,花钱如流水。最后一页纸上,她还写道,往后的中国,老百姓可能活得会好点儿,能像我这样潇洒活上几年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孙赶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遗书来,边撕边恨恨地说:“她怎么连一句对不起她哥她爸妈的话都不写?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国庆说:“这是遗书啊,临死前写的呀,你当哥的就别挑她的错了。”
他要制止赶超,秉昆却说:“撕就撕了吧。”
秉昆和国庆终于将赶超哄上了炕,赶超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都没脱鞋,就那么头朝里脚朝外地讨论该怎么办。最后他俩帮赶超做出决定:第一,必须瞒着他老父母,否则真会要了二老的命;第二,必须瞒着于虹和儿子,于虹知道了就等于儿子也知道了,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杀这种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毁了孙胜的自尊心;第三,也别报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报案必然传开,想瞒也瞒不住了。
那天晚上,国庆和赶超先后和衣入睡,秉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长久地想着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当年的所谓“六小君子”之中,吕川走了,龚宾疯了,酱油厂卖了,唐向阳上了大学,曹德宝和春燕住到城里去了,进步也重回军转民以后的那个厂,实际上来往少多了。倒是自己与国庆、赶超因为住得较近,他对他俩有过帮助,他俩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反而是朋友中关系最亲近的了。他在狱中十二年,他俩一块儿探望的次数最多。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赶超心生怜悯:要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国庆将秉昆送出门时,赶超仍一动不动躺在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眼躺着。
秉昆小声说:“他醒了,你还得劝劝他。”
国庆说:“怎么劝?”
秉昆张张嘴,一时语塞。
国庆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劝吧,你别管了。”
秉昆说:“今年春节更得聚了,还在我家,我负责通知。”
国庆说:“别聚了。前几天我碰到德宝,聊到春节聚不聚的事,他说还聚什么呀,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儿没明儿,聚一起说什么啊?光借酒浇愁不说话啊?我的意思也是别聚了。这一冬天我和赶超都没活干,都成了靠老婆挣钱养家的人,赶超又摊上不幸的事——反正我俩肯定没心思往一起凑了。”
秉昆怔了半天,只得说:“那听你的。”
三十儿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车,她要去北京和周秉义一块儿过春节。
蔡晓光初一晚上要带周蓉和周玥回湖北老家——他父亲有个遗愿,能有一天将自己的骨灰葬回农村老家,晓光最近接连梦见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周蓉没见过公公,她认为自己更应该与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玥便也要去。晓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兴。初一晚上的票好买,有的车厢空得如同专列,所以他一家三口与冬梅不约而同,买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从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里,郑娟逐渐从丧子之痛之中走了出来,身体一天天恢复,也愿与亲人们相聚,话也多了。她的情况一好转,秉昆也不再终日自责焦虑,尽管还没找到工作。邵敬文答应帮他,没帮成。老邵当过馆长的区文化馆地下室被什么人租下了,开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将秉昆介绍过去当烧水工,负责管理小锅炉,保证住客的饮用水和洗澡水。老邵还引荐秉昆面谈了一次,对方认为秉昆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时表态聘用。可几天后,那招待所因涉嫌黄赌毒被查封,押走了几个人,承租的老板跑了。
大家围桌而坐时,蔡晓光看着一桌子年夜饭感慨万千地说:“够丰盛的,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家家难过家家过啊。咱们七个亲人中,四个没有工作,居然还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顿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认,国家毕竟往好了变。二十多年前,桌上只能有这三盘凉菜,再加上这盘炒鸡蛋、这一小盆炖排骨。”
秉昆接着说:“那就不错了。”
郑娟说:“我也没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小聪他们报社发的。”
周聪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报社虽是面向市民的晚报,福利还可以,发行量是全省老大,广告多,效益好,经常发这种那种补贴。增加了新商品介绍和经济动态两个版面后,福利更多了。春节前,不论国企私企,争先恐后往报社送东西,挡都挡不住。”
周玥用细长的小拇指点着表弟说:“聪君那篇在贵报的人物专访在下拜读了,报纸是国家公器,不是为新型买办树碑立传的,何必那么溜须拍马?不就是把国有资产便宜倒卖给了外商那么一点儿能耐吗?而且,你那篇专访包含了多条隐形广告,按西方严格的记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聪反唇相讥:“别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国外流亡了十二年,混了个洋文凭吗?你认为的新型买办,在我看来是招商引资的能人。东三省经济发展滞后,中外合资企业少,外商独资企业更少,谁能引凤来栖,我们媒体人当然要宣传他。再说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也当然要按让领导满意来写。”
周蓉批评周玥:“你才回国多久,没资格对国内的事指手画脚。凡事先搞清楚状况再谈,否则会让大家讨厌的。”
周玥说:“内外有别,跟其他人我才不这么坦诚呢,现在不是面对亲人嘛。容我再小声问一个问题——亲爱的表弟,接红包了吧?”
周聪大大方方地承认:“接了呀,不过不是红包,是白信封。到家就孝敬我妈了。哪儿哪儿都不给点儿车马费润笔费的话,只靠工资也养活不了爸妈呀。”
周蓉两口子和冬梅、郑娟都笑了。长辈们一笑,周玥周聪表姐弟俩也忍俊不禁。
待亲人们笑过,秉昆严肃地对周聪说:“你爸不需要你养活,我也有能力养活你妈。现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家里了。”
“你俩别争,谁养活我都行。”郑娟对周蓉等说,“姐、姐夫、嫂子,跟你们说实话,我可乐意当家庭妇女了,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为丈夫儿子洗洗衣服,把他俩侍候好,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贤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欢上班的女人。”
她的话把周蓉他们三个逗乐了。
亲人们心情都好,那一顿年夜饭人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如此,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也可以说,真正能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人家是少数,比较多的人家,特别是工人之家,即使聚餐、年夜饭挺丰盛,却可能是在强颜欢笑,是用血汗钱换来儿女的身上新衣,来解经年之馋。春节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现过“‘东北虎’返籍之际,市民谨防溜门撬锁入室偷盗,辟巷抢劫”之类的标语,媒体大肆报道,让本市人特别是打工归来者自尊心大受伤害。十几年过去了,东三省工人阶层的大部分人,仍被挥之不去的“阵痛”所纠缠。
然而,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他的亲人们却另当别论。大学学历改变了周志刚的儿女以及孙儿孙女的命运,他们中已出了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义、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周蓉母女拥有硕士学位,周玥所获的还是洋硕士学位。通过婚姻关系,周家第二代人为家庭纳入了新成员,蔡晓光这样的姐夫、郝冬梅这样的嫂子,绝不是许许多多像周秉昆一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们有幸拥有的。简直也可以说,一般工人家庭的子女如果本人并不优秀,几代人也不可能拥有这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特殊年代的婚姻关系,还使周家第二代人中出现了一位在中纪委任职的干部——若说周秉义的仕途与冬梅妈妈的推荐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实事求是。
可以说,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周志刚儿女们的幸运,得益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逊于当年某些漂亮女演员的大美人儿,秉义当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种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义当年进入了郝冬梅的视野,蔡晓光甘愿为周蓉做出牺牲,方才无怨无悔。
第二,周家第一代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义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轻佻虚荣,浅薄狡猾,那么郝冬梅和蔡晓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几次接触后就会心生厌恶了。
以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定”,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能给予下一代高颜值固然可喜可贺,但不能给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后天教育功亏一篑的事。然而,基因遗传并不完全是生理现象,周家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刚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东沂蒙山区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战乱频仍和社会巨变硬性扭转了一个耕读之家的生活状况,周志刚本人根本不至于还要参加新中国成立初的扫盲运动。还好,在周志刚儿女们的身上,体现了文化隔代传承的魔力。
后天影响对于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在全面禁书到处烧书偷偷读书藏书会被举报的年代,他们基因中爱书的一面及时觉醒了,都成了如饥似渴的读书种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使他们本人,也使他们当年清贫的家成为吸引郝冬梅和蔡晓光的圣地。所以高考一恢复,周秉义和周蓉兄妹都成了北大学子,甚至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
如果没有后两方面的特殊性,估计当年成了郝冬梅丈夫的周秉义,“文革”后也很可能遭遇婚变。即使郝冬梅决意从一而终,她母亲也很难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晓光更不可能始终对周蓉一往情深。周蓉毕竟已五十多岁,出国十二年,以蔡晓光的条件,另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太容易了。何况只要他提出,她几乎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个女人仅仅年轻漂亮,不足以让蔡晓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也是蔡晓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个好好先生,其实思想深处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了解并与他共同稀释精神苦闷孤独的女性。
这样的一些亲人在年三十儿晚上聚餐,气氛当然和美喜乐。尽管有四个没工作的,但并不怎么影响他们其乐融融。确切地说只有三个没工作,郑娟承认最愿意做家庭妇女。吴倩和于虹不会那么说,春燕的头脑里甚至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她们如果说出郑娟说过的话,丈夫一定不会拿好眼色看她们。在东三省,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许多小脚老太太都希望自己能为家里挣点儿钱,郑娟那种年龄无病不残的女人说那种话,丈夫又没有工作,起码是不合时宜的。郑娟之所以那么说,主要是因为亲人们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虽然丈夫暂时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问题,儿子周聪春节前甚至孝敬了她一个厚信封的钱!
周蓉母女也认为找工作对自己不是件难事,用周玥的话来说是:“偌大的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新就业岗位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倍,怎么会没有适合我和妈妈的工作呢?”她们回国后收集了各类资讯,研究后得出的结论相当乐观。国家发展虽然很不平衡,但多点开花,各显神通,势头很猛,前景广阔。她们对找工作都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周秉昆本人也不那么悲观,他眼见儿子周聪孝敬了郑娟一个厚信封红包,刚才又听儿子说报社效益好、福利多,也就不再因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焦虑了。
周聪拎回家四盒年货,都是报社发的。冬梅也拎来了几盒,她学校发的。晓光用车带来的更多,是他们业务员为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客户准备的年礼,剧组人人有份。他们一家三口和冬梅初一晚上就离开本市,便都留给了秉昆家,那些东西在一面墙根摆了两溜儿。
饭后,亲人们打扑克消磨时间,秉昆独自将那些东西分成几堆。盒子里的年货应有尽有,绝大多数国人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年货。
晓光说:“秉昆,别折腾了,过来玩嘛。”
秉昆就坐到了桌旁,垂着眼请示说:“姐夫,嫂子,我想分出两份给国庆和赶超。”
周玥说:“小舅真老诚,这么点儿事还征求意见。”
秉昆说:“你爸和你妈带来的嘛。”
晓光说:“随便,随便。”
秉昆说:“赶超摊上不好的事了,很不好。”
亲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扑克,一齐看着他。
于是,秉昆讲起了赶超和国庆挣钱多么不容易以及赶超妹妹的事。他讲时,周聪拿着小本边听边记,还追问一些细节。
没等他讲完,郑娟流泪了,连说:“都给他俩吧,都给他俩吧。你告诉他俩,缺钱时让吴倩和于虹找我。”
仿佛儿子给了她那个信封,已让她腰缠万贯。
秉昆讲完,叹道:“他们两家过春节肯定不是咱们这样。”
冬梅也叹道:“农民的命运也有了点儿改变,改革的阵痛真是苦了工人阶层了。”
周玥问周聪:“你不停地记,又想写些什么?”
周聪一脸正气地说:“当然,我早就想为我们底层民众写些东西了。”
周蓉说:“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周聪没有再说一遍,愣愣地看着他姑,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哪儿。
晓光说:“你姑姑的意思是,其实,目前你们家并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不能以‘我们’这种思维来写。”
周聪又转脸看大婶。
冬梅说:“你姑的意见有道理。”
周蓉又说:“别忘了你还有位当干部的大伯,官不大,却也不小了。你能在报社工作,全靠他稍微利用了一下关系。你要摆正位置,在广大的底层民众中,咱们亲人间一门三户,都不典型。作为记者,以后切记万勿轻言‘我们底层’四个字,文章中更不可以出现这四个字。一旦出现,认真的人质疑起来,你就有欺世盗名之嫌,自取其辱,亲人们也会陪着难堪。”
周玥不以为然地说:“妈,有那么严重吗?”
周蓉说:“我的话也是针对你说的,你也必须记住。或许不至于有我所说的后果,但你们下一代都要自律。咱们周家人绝不可以与欺世盗名之事沾边,绝不能违背咱们周家人的做人原则。”
周聪愣愣地盯着周蓉说:“姑姑,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根本没资格为底层人民代言了呗?”
冬梅说:“你姑不是那种意思。”
周聪抱怨说:“她都给我扣上欺世盗名的帽子了,我还怎么写啊?”
秉昆训斥道:“不许跟你姑姑叽歪。”
他们争论时,郑娟出去找了一些绳子,将秉昆分成份的盒子、塑料袋系在一起,方便国庆和赶超拎走。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