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附和着说:“只有希望了解真相的人,才比较能够了解到真相,正如热爱真理的人想要了解真理那么自然。”
老太太便对玥玥教诲道:“你妈的话说得多么有思想啊,要善于从你妈的话中吸收思想营养,啊?”
冬梅催促道:“那我更有知情权了,否则总说错话,快讲讲吧。”
秉义明白岳母对知情权的诉求,实际上是发自对他这个女婿的爱心,虽不情愿,但也只得从头细说。
周蓉不时地充当一下解说员。
秉义讲到杜德海一再喊他过去他才过去时,妹妹评论道:“一个有判断力的人不难从那一名工人的话中得出结论,对方确实并无歹意。那时当书记的人如果不敢走过去,必定让工人们耻笑。”
秉义不得不承认:“对,我当时正是那么想的。”
当他讲到导火索嗤嗤作响,而他闭上了眼睛时,妹妹又评论道:“哥你肯定有经验判断那截导火索能燃烧多少秒。”
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当讲到他对杜德海的处理态度时,周蓉对老太太说:“您是老干部,我这个晚辈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老太太沉吟半晌,垂下目光坦荡地说:“要是在从前,我会坚决主张严惩的,非打他个‘现行反革命’不可,以儆效尤。现在嘛,时代不同了,动不动就把人打成反革命太不得人心。秉义,我支持你的做法。”
冬梅情不自禁地说:“妈,你这话我也爱听。”
冬梅与小菊换了座位,坐到老太太身边去,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别生我的气啊,我不是满耳朵听了些夸大其词的传言,不了解真相嘛!现在我清楚了,秉义他不是在逞匹夫之勇啊!”
秉义说:“党培养了我多年,刚委以重任,我还没有做出点儿什么贡献,怎么能无谓地牺牲呢!”
老太太说:“其实,我刚听别人告诉我时,也是一下午心慌意乱的。”她竟说得眼泪汪汪的。
周蓉讲起了哥哥嫂子当知青时两相牵挂的一些趣事,让气氛又轻松愉快了起来。
冬梅送周蓉走时,朝她背上擂了一拳,数落道:“今晚你贫死了,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前从没发现你善于逢场作戏,我妈居然说知识分子都像你这样中国的进步就快多了!”
“我一进你家门就觉得气氛紧张,看出了你妈一肚子气哩!我哥沾的是你妈的光,我女儿爱上了在你家的生活,我一提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她就不高兴,说多了她更烦,‘等你分到两间屋再议吧’一句话顶得我哑口无言。你说我不在你家一本正经地逢场作戏还能如何呢?”
周蓉的话与其说是自辩,还不如说是自供。冬梅目送她走了几步,见她忽又转身往回走。
周蓉走到嫂子跟前,郑重地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老人家的。工人的儿女与父母有代沟,高干的儿女与父母必然也有。我们周家的儿女与你母亲之间得处理好双重的鸿沟,我哥住在你家肯定有他的不容易,嫂子你多体谅他啊!”
在军工厂的招待所里,杜德海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牙关紧咬。他冷汗淋漓,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骨头里去了。
他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常宇怀刚替他擦干了脸,他又满脸冷汗了。
他说:“宇怀,让老哥咬住点什么吧!快忍不住了,叫出声不好。”
束手无策的常宇怀只得把毛巾卷成条状让他咬在嘴里。
另一名工人对常宇怀说:“咱们也不能眼看着杜师傅这么受罪啊!”
常宇怀推着他走到外边,心疼地小声说:“我也不愿意啊!”
那名工人说:“得上杜冷丁了。”
常宇怀说:“那你早说啊!快去卫生所把值班医生找来,带上杜冷丁。”
不一会儿那名工人跑回来了,说卫生所根本没有杜冷丁,市立医院才有。
杜德海从口中取下毛巾,哀求道:“宇怀啊,你俩别看着我行不行?你俩走吧,我有法子来个自我了断……”
常宇怀对那名工人说:“那咱们就去市立医院,你守着杜师傅,我先去车库把值班的车开过来。”
市立医院的值班医生是个照章办事的死板人,不肯为杜德海注射杜冷丁,说那是严格控制使用的药品,医院规定只为住院患者使用。在常宇怀的恳求下,才询问起杜德海的病史来。他听常宇怀代讲了之后,又不愿注射了。
医生说:“是癌症晚期了,杜冷丁又不治病,只不过起麻醉神经的作用,止痛而已,用上了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说:“北京、上海大医院的医生都不认为已到了晚期,没救了。专家会诊的结论是中期,认为只要治疗得当,不让病情迅速恶化,再活十来年是完全可能的。”
医生听后不高兴了,冷冷地说:“都两次扩散了还不是晚期吗?那你们直接送他去北京、上海请专家治啊,半夜三更的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说了几句多余的话:“不是扩散,是转移了,两码事。再说现在还不到九点,不能说是半夜三更。”
医生更不高兴了,将笔一放,不再往处方笺上写什么,反驳道:“转移就是扩散,扩散必然转移,怎么就成了两码事了?听起来你比我还懂是不是?那我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常宇怀立即批评了那名工人几句,替他赔礼道歉,继续恳求:“大夫麻烦您了,您就先给打一针吧,能止止痛也好啊!”
医生起身踱到走廊里的一张长椅那儿,看一眼仰躺着的杜德海,转身对常宇怀二人说:“他也不像你俩说的那么疼痛难忍啊!”
实际上,杜德海已痛得处于昏迷状态了。
常宇怀俯身轻唤:“老杜,老杜……”
杜德海没反应。
医生说:“都睡着了嘛,不必注射了啊。”
常宇怀说:“那您给我们多开些杜冷丁,我们带回去,以后需要时让我们厂卫生所的医生为他注射。”
医生说:“多开些?你们想什么呢?杜冷丁不是可以随便多开的。”
常宇怀说:“您别多说了!我们明白了,就开一支让我们带回去行不行?”
医生说:“那也不行。我为他注射可以,但他现在的情况不必注射杜冷丁。我让你们带回去一支可不行,出了问题我担不起责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岂不是白来了吗?你他妈到底开不开药?你敢说一个不字?你他妈的别一番番撮我的火!”他揪住了医生的衣领。
秉义夫妻二人上床后,一时都睡不着,脸对脸躺着卧谈。
冬梅说:“你们周家的三个儿女中,只有一人是不会做戏的。”
秉义说:“那就是我呗。”
冬梅说:“错,是秉昆。第一会做戏的是你妹,第二会做戏的是你。你这个女婿比我这个女儿还会哄我妈,你妹今晚讨我妈喜欢的技巧更胜一筹。秉昆就不会你俩这一套,他待人笃实,从不来虚的。”
秉义一下子翻过身去。
冬梅说:“不爱听了?”
秉义说:“当然不爱听。心情刚好点儿,又被你搞坏了。”
冬梅说:“你不爱听很正常,大多数人都不愿正视自己的本色缺陷。”
秉义猛地一翻身,抗议说:“你这话我就更不爱听了。秉昆两次到过咱们这个院的门口,第二次我拽他进来,他都不进来。我爸至死没与你妈见过面,为什么?因为在我爸和我弟看来,住在这条街上这种院子里的是权贵人家,属于另一个阶级。从前鼓吹阶级斗争,让底层中国人习惯了以对立的甚至憎恨的心理看本阶层以外的人家。你刚才说到本色二字,我爸和我弟就都是这么一种本色的人。他们拿你当亲人,不等于也喜欢你妈。即使他们也拿你妈当亲人了,不等于就会消除对住在这条街上这种院子里的人家的偏见。工人下岗失业,干部有失业的吗?工人报销不了医药费,干部有报销不了的吗?这个冬天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全家挨冻,有这样的干部人家吗?科长家都不会!秉昆他朋友肖国庆的父亲如果是个小小的科长,他也不会走那条路!我了解过了,杜德海如果是干部,他的病也不至于耽误那么久。工人不能长期靠‘领导阶级’四个字体会幸福,谁也挡不住他们进行比较!而我不同,我能跳出阶级意识来看人对事,我是本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训来敬重你母亲的。只要我做戏能让她高兴,那我就做戏给她看。这算什么本色缺陷?如果今晚来的是秉昆,你妈说一句他焉头巴脑地顶一句,那会是种什么局面?搞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反而好吗?在我看来,周蓉今晚的表现实在不错!她一谈到官僚阶层的特权比秉昆还愤世嫉俗,可她今晚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简直可以说刮目相看,她考虑到了多边关系……”
秉义的一大番话尽管是压低着声音说的,但因为面对面,仍让冬梅有种遭到义正词严训斥的感觉。
秉义忽然收住了话,再次背对她。
冬梅在他肩上亲了一下,笑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啊?跟你开几句玩笑都看不出来了?”
客厅里的电话就在那时响了。
冬梅说:“可能打错了,别理。”
电话铃响个不停,夜深人静,听来声音甚大。
“可能是找我的!”秉义跃下床去。
等冬梅臂搭着他的睡衣跟入客厅时,秉义已在接电话了。
电话是与常宇怀同去医院那名工人打来的。他报告说,常宇怀由于不能为杜德海从医院带走几支杜冷丁,在医院里大发雷霆。院方请来了派出所民警,常宇怀更加愤怒,双方眼看要动手了。
秉义头脑中一片空白。
冬梅问他谁打来的,因为什么事,他捂住话筒,简单说明后接着发呆。
冬梅说:“给我话筒。”
秉义犹豫了。
冬梅从他手中夺去话筒,大声说:“听明白了,我是你们周书记的爱人,杜冷丁的事他解决不了,但是我能解决。我要求你们保卫处长立刻冷静下来,绝不许再有什么冲动的言行!我保证,你们会从医院带走杜冷丁。是市立医院对不对?你告诉院方的人,请他们等着接院长的电话……”
冬梅放下听筒,转身已不见秉义。
她回到卧室,见秉义已在匆匆忙忙穿衣服。
秉义说:“把你自行车钥匙给我,我得去。”
冬梅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会听你军工厂党委书记的?你去了人家就听你的指示了?”
“别啰嗦!总之我不是得去吗?快把钥匙给我!”秉义吼了起来。
小菊不知何时也上楼了,在卧室门外揉着眼睛说:“奶奶醒了,问又是什么不好的事?”
冬梅说:“让她马上到客厅去!”
“别听她的!”秉义冲冬梅吼:“你瞎掺和什么啊?你们母女俩怎么都爱掺和我的事呢?没有你们,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啦?”
冬梅也厉害起来,以训斥的语气说:“周秉义你别不识好歹!我们母女俩不掺和,你去了照样一支杜冷丁也得不到!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了?能量差得远!”
秉义一想,她说得也没错,只得暂且跟着妻子到客厅去,等她母女俩拿出个什么主意。
“杜冷丁呀,我知道那药,止痛的。什么痛都能止,我熟悉的两位老同志在自己家常让儿女给打一针,那并不是多么宝贵的药哩,怎么也搞成了个事?”老太太听了事情原委之后,有些困惑。
冬梅催促道:“既然在你看来不是个事,那你就快帮着摆平吧,该给谁打电话倒是打啊!”
老太太为难地说:“可我也不直接认识市医院的院长啊,他们都是些正副处级的小不拉子干部,我平时不认识,也认识不过来啊。我们都是在省医院看病,而且是专门区域专家门诊,不必为看病再多认识些人。”
秉义听了,起身又往外走。
冬梅厉声呵止道:“坐那儿!”她又对母亲说:“我不听那些。反正如果你袖手旁观,那就都别睡,一块儿坐到天亮吧!”
玥玥也出现在客厅门外了。
秉义没好气地朝她说:“回你屋去睡觉!”
老太太批评道:“我说不管了吗?多大点儿事啊,值得你们两口子都叽叽歪歪的吗?容我想想不行啊?”
秉义不愿老太太一再掺和,可事到临头,自己其实并无办法,只有压下焦躁,静待岳母给出个主张。
几分钟后,老太太吩咐小菊:“去把办公厅发的通讯录取来。”
小菊问:“哪个呀?办公厅先后发了几个呢。”
老太太说:“最后派人送来那个,红皮儿大字的,封面印着顾问委员会的那个。”
不一会儿,小菊取来了。
“就是这个。”老太太看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女婿,淡淡地说:“我想好怎么办了。你俩都上楼去,安心睡吧。”
冬梅就站了起来。
秉义犹豫地坐着未动。
冬梅说:“走啊!”
秉义只得也站了起来,随妻子往外走时,内心充满羞耻感。
岳母在他背后说:“这不是杀鸡用起了屠牛刀嘛。小菊,守在楼梯口,防止他俩下来偷听。把客厅门关上,你也不许偷听。”
小红本是她和几位省顾问委员会委员集体卸任后,省委省政府作为礼物赠送的,上面印有省市两级厅局以上干部的姓名、办公室电话、秘书电话乃至家里电话。那一直属于保密内容。
老太太拨通了主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家的电话。她并不认识对方。因为不认识,歉意的话是免不了要说上几句的。她不愿让女儿和女婿听到她对人说那样一些话。
秉义两口子上了楼,一个坐在床这侧,一个坐在床那侧,背对背,都没好情绪理对方。
十来分钟后,小菊上楼对他俩说:“解决了,奶奶又躺下了。”
市立医院那边,派出所的人撤了,双方握手言和。
院长在电话里指示要尽量满足军工厂干部和工人兄弟的要求,要以工人兄弟们高兴不高兴来给自己的落实情况打分。
没谁再敢推三阻四敷衍塞责了。
常宇怀喜出望外地获得了整整一盒三十支杜冷丁,够用三十次。
见他高兴了,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小声向他透漏——医院还有一种进口的好药,止痛效果更好,副作用也小,只不过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用。如果有哪位大领导特批的条子,那也是完全可以例外。他们医院为某大领导并非干部的老父亲用过,还由公费百分百报销了……
常宇怀说:“谢了。这我们就很知足了,不敢有那种想法。人得见好就收,不能厚颜无耻。”
常宇怀驾车回厂时,已在医院注射了一针杜冷丁的杜德海确实在后座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一九八八年,杜冷丁是解除普通病人终末期剧痛的唯一神药。除了让人神经麻醉再无任何别的医治作用,但并非一般享受公费医疗福利的人容易买到。
陪他同去的那名工人替杜德海抱怨,说杜师傅的病起初只不过是胃痛,吃不下饭,而厂卫生所给他开的却往往是苏打粉、酵母片、胃舒平之类的药。杜师傅后来要求厂里批准他做一次钡餐造影,卫生所却为了缩减医疗支出,一直不给他开许可证明,说他那是老毛病,没必要。没有厂卫生所的证明,一名工人在正规医院是做不成公费钡餐造影的。等老厂长过问都一年后了,晚了。
常宇怀训斥道:“你不说那些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许再对别人说!不说那些不痛快?”
那名工人说:“那当然,不说说心里就是不痛快哩!”
常宇怀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头险些撞着人。
他推开车门探出身,见是个头裹长围巾的女人。
尽管是个女人,由于心情郁闷,他还是骂了一句:“眼睛长脚底板上了?找死的臭老娘们儿!”
那女人默默朝后退开了。
她是周蓉。
造成险情并不怪她。那是十字街口,她在过马路,而常宇怀开的车转弯未减速。
车刚一开过去,她省过味儿来,追着车跑。她想看清车牌号,不为别的,只为明天了解一下,是什么霸气的司机自己错了却怪别人,而且开口骂人。了解清楚了也不是想怎么样,她不能忍受男人用粗话脏话骂女人。而在男人骂女人的话中,最让她撮火的就是“臭老娘们儿”。这是北方男人骂女人的惯常话。
她追着车跑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如同蜜蜂想要蜇到侵犯了蜂巢的熊——“女人”二字是她性别意识中的蜂巢。
她自然追不上,追了十几步也就站住了。倒没喘,她年轻时热爱体育,经常长跑,从事体力劳动。她站在人行道边,望着远去的“上海”牌小汽车觉得自己的冲动行为好生可笑。
偏偏那辆车没能一直往前开,被几个人拦住了,从身姿上看,像交警。“上海”没辙,费力地掉头开回来了。
她真的笑了。
当“上海”快开近时,她迈下人行道拦住了它。
车一停,她上前拉开了车门。
“刚才哪位先生骂我臭老娘们儿来着?”
常宇怀明知错在自己,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不接话,也不动。
“后边还躺一个喝醉了的,肯定是你们领导啰,那我可得记下车牌号,否则白挨骂了。”她把车门关上,一手扶着车灯那儿,弯下腰看车牌。
车门嘭的一响,那名工人下车了。
他说:“对不起,我们认错行不?送一名工友去医院来着,看病不顺,心里烦。”
用小车送一名工人去看病?这事她不信。
“我不难为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哪个厂的,是哪位领导的车,之后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她靠住了车头,以为自己遇到的事与某些干部的酗酒成瘾寻欢作乐有关。企业如此艰难,那些现象令她深恶痛绝。有时,她想象如果在古代,自己可能就是铲除贪官腐吏的侠女。
车门又嘭的一响,常宇怀也跳了下来。他左右看看,见人行道上有个树墩,跨到周蓉跟前,双手往她腋下一插,像叉车叉起物件似的,伸直两臂,把她平移轻放在树墩上了。
这么一来,他和她就一般高了。
周蓉一点儿都没怕。她自幼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出对方并非凶徒,何况前方不远那几名交警的身影还在路上走动——她一时反倒好奇起来了,想明白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是军工厂的,这是我们党委书记的车,不像你想的那样车上躺的是一个醉鬼。”
常宇怀一分钟就把自己情绪恶劣的原因说清楚了,保卫工作者当到处长那一级普遍都有这种陈述水平。
人高马大的他从头上抓下帽子,最后说:“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管你是多么的惹不起,我希望你能多少发点儿慈悲心。我们工人阶级眼下认栽了,任何人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了。偏巧惹着你这位不好惹的算我们有眼无珠——你扇我吧!扇够了请忘记今晚的事,千万不要给我们的书记再制造麻烦。他刚上任,面临的麻烦已经不少,全厂三千几百号人还指望他哩!”
周蓉看到,眼泪分分明明地从面前这个大老爷们儿的眼中溢出,缓缓在他脸上淌。
“车上躺着的是杜德海?”
“对,你怎么知道他名字?”
“我……你们快上车吧!”
周蓉还想说什么,嗓子发干,不能再说出话来。她下了树墩往前走。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在她背后喊:“前边戒严了!”
那几个人不是交警,而是公安人员。
她以为只是不许车辆通过,没想到连行人也不许通过。
她取出了工作证,说天这么冷,这条路是自己回学校最近的路。
公安们聚拢了头,其中一个按亮手电照她的工作证。
“哇,还是副教授!”
“没看出来,让她过去吧。”
“一位女同志,别让人家绕远了!”
他们就放她通行了。年轻的公安们表现出了对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副教授的敬意,其中一个还向她敬了礼。
她加快脚步又往前走。忽然从一条横街的街口拥出一群人,大约三十多个,都穿工作服,无疑是工人。
一名工人问她:“过这条马路进对面胡同,能通到车站里不?”
她说能,详细地告诉他们怎么拐又怎么拐,再由哪条街到哪条街,便能通过一道便门进入车站里边。
“有时有人把门,有时没有。”她说完这句话继续走自己的路,以为他们是某厂前往车站卸货的工人。车站装卸队的人数有限常常忙不过来,一些工厂就派出工人卸本厂从外地运达的货物,这是常有的事。
她刚往前走了数步,听到背后有情况,转身看时,大吃一惊。从那条小街口对着的胡同内拥出另一群人来,是公安人员,比工人们的人数还多。他们手中都握着警棍,却并没向工人们挥打,只不过举着,举得也不算高,手高至肩,警棍刚刚过头而已。
公安们将工人们又逼回了那条小街。
工人们再次拥出小街,反将公安们逼退。
然而,公安们的退是有策略的退,是呈扇形的退。即使一部分人退进了胡同,大部分人还是在以扇形包围着工人,防止工人们斜刺里从马路的两边跑散。
双方就那样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地冲撞着,却仅是肩与肩、胸膛与胸膛的冲撞而已,一种都不发声的沉默的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