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锅炉房后边炉灰堆的角落,国庆的父亲蜷作一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

  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抻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钢管支撑着一根新木房梁,把顶棚托了起来。但顶棚只隔了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样与房盖通着了。姐夫蔡晓光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钢管刷成了红色。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蔡晓光遗憾地说,另一半顶棚只得开春再隔了。

  秉昆说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东西。

  蔡晓光说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没二层顶棚冬天屋里太冷了。他还问了一句:“红色喜庆,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刷成了红色,能接受吧?”

  秉昆说:“红色是国色,家国一色,挺好。”

  当天,赶超和进步陪着国庆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撵他俩去陪父母,他俩不走。

  国庆已不计较吴倩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他竟怀疑起他姐的心肠来,觉得可能他姐认为反正房产证已经拿到手了,他这个弟弟写下了绝不相争的保证书,便开始嫌弃病病恹恹的父亲了。再加上父亲领不到退休金也报销不了医药费,唯恐成为她的生活累赘,于是狠下心来,明明听到父亲敲门就是不给开门……

  “你们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没有?我分析得对吧?”他一个劲儿地问三个朋友。

  赶超说:“哎呀国庆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浑蛋!你那么对待吴倩很浑蛋,现在又这么猜疑你姐就更浑蛋。你不该因为父亲的死就真成了一个浑蛋了!”

  国庆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惴惴不安地问赶超:“你还记得吗?就是德宝他父亲死后,我对你和秉昆说过不孝的话,当时我怎么说的来着?”

  赶超回忆道:“那事我记得,秉昆当时还训了你一句。让我想想……你说如果你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住房问题就得到缓解了。”

  秉昆便冲赶超发火:“你胡说!你显什么好记性啊你?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那种话?国庆你别听他胡说,你没那么说过。“

  “他没胡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会不会,因为我咒了我父亲,他有心灵感应,所以房子偏留给我姐,还要以一种不好的死法死给我看,为的是死后也要惩罚我……”国庆又流泪了。

  秉昆与赶超互相看着,都有点儿束手无策,也都有点儿劝累了。

  这时,进步大姑娘般慢声细语地说:“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瞪向他——国庆将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

  进步说:“脚印,你们谁也没注意脚印,我注意到了。我问过国庆的姐,老人家穿的是双什么鞋,问得很细。她说穿的是双大头鞋,两只鞋的后跟都钉了月牙钉。我从国庆他姐家往商场慢慢走,弯下腰看雪地上的脚印。那是条小路,雪没清除过。走那条小路的人不多,脚印少,我还真看出了有两行脚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从商场往回走时,发现老人家的脚印到了住院部那儿并没继续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后院拐过去了。后院门上着大锁,有一处的板障子缺了两块,人可以侧着身子钻过去。钻过去就是炉灰堆了,估计是偷煤的人弄掉了两块板障子。老人家的脚印是径直那么走过去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秉昆与赶超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国庆急切地问:“说明什么?说明什么呀?”

  进步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说:“说明老人家早上出门时,也许根本就没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亲最不愿意的就是变成儿女的拖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大爷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很可能是大爷左思右想之后的决定……”

  “决定?你说是我父亲的决定?”

  “仅是我的一种猜测,供你参考。”

  “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猜测!你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供我参考?!”国庆大怒,揪住了进步的衣领。

  秉昆和赶超连吼带掰,才让国庆松开手。

  进步红着脸嘟哝:“是你一个劲儿问我,我才说的哩。”

  赶超说:“进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说:“同意,国庆你不应该再怀疑你姐如何如何了。”

  他又问进步:“谁教你那一套的?”

  进步反问:“哪一套?”

  秉昆说:“观察脚印那一套。”

  进步不肯回答。

  赶超也跟着追问。

  “说!你小子必须说!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话!”国庆逼他说。

  进步不情愿地说:“从小跟我父亲学的呗。我父亲总是这么教我急事当前,人心纷乱,要留心见人所未见,留心听人所未听,才能先于别人发现真相。”

  赶超叫道:“然也,然也!咱们都忘了,他有一个解放前当侦察排长、解放后当军工厂保卫处长的父亲!”

  国庆不再怀疑他姐心肠如何了,却又万分后悔起来,认为要是没把房产证过到他姐名下,让他父亲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于是,三个朋友便又接着耐心地劝他。

  国庆离开秉昆家时,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头向三个朋友保证,绝不再怀疑他姐,也不会再对吴倩发火,要向她认错。

  赶超不依,非要他写下书面保证不可。

  秉昆和进步则表示相信,这才让国庆保住了一点儿自尊心。

  秉昆送国庆三人出门后,扯了进步一下,在小院里站住了。

  秉昆低声问:“还记得上次朋友们在我家聚时,你说了句什么话让大家愣了半天吗?”

  进步想了想,反问:“不祥的感觉?”

  秉昆说:“对!就是那句话。”

  进步说:“为什么问?”

  秉昆说:“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有。”停顿一下,进步脱口而出,“更不祥了。”

  赶超喊:“你俩嘀咕什么呢?”

  秉昆叮嘱:“别告诉他我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进步说:“明白。”

  郑娟回到自己家时快十点了。从贫民区到贫民区,没有柏油路,也无车可乘。雪连冰,冰接雪,处处滑,距离不算远,她却走了一个多小时。

  铺油毡所用的沥青剩下了些,秉昆从桶里刮出来搅拌在煤球间。炉火熊熊,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屋里挺暖和。

  夫妻二人皆无困意,坐在炉前烤火说话。

  秉昆说:“咱爸一名工人,其实还是有福气的。死在家里的热炕上,死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近前。死得没遭罪,睡长觉似的就睡过去了。如果像国庆他爸那么一种死法,我肯定比国庆还心疼,还受不了。”

  郑娟说:“你刚才没说全。咱爸死时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还有我也在。当时我正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离他更近,咱爸确实死得有福气啊!”

  秉昆苦笑道:“什么事都忘不了强调你的重要性。”

  郑娟认真起来,她说:“不强调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时,他一再强调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确立了我在你们周家的那么一种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谁为我维护地位呢?”

  秉昆做出郑重的样子说:“那当然得我负起神圣的使命啰!”

  郑娟说:“吴倩初二去看过国庆他姐,于虹陪着去的,我们三个给国庆他姐包了好多饺子。听于虹说了国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吴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里好怕。怕你有一天也会因为什么事对我那样,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个人被当成功臣敬得久了,对别人的态度就有要求了。”

  秉昆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郑娟说:“不仅要爱我,这是起码的。仅爱不够,你要永远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么个敬法吧?”

  秉昆说:“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远爱你没问题,可要求我敬爱谁那是不太容易的。”

  郑娟说:“做到那样也不难。你要经常对自己说,我的命真好呀,我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别的女人,我们周家有可能就乱了套了,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反正既无困意,也无事可做,秉昆便继续逗她:“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呢?”

  郑娟板脸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妈疑心我是狐狸精不是瞎疑心,只不过她没疑对。我不是狐狸精,但也不是人。”

  说到此处,她故意装出冷笑,一双丹凤眼乜斜着秉昆问:“怕了吧?”

  秉昆顺水推舟说:“怕……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修行了两千年的老虎精,因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变成了小猫。上天念我比白素贞还多修行了一千年,没忍心结束我的性命。我妈也不是凡人,是万年的龟婆变的。她同情我,自愿保护我。现在我的道行又恢复了些,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就还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许再说了!”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

  她一动不动。

  片刻,他把手放下,皱眉道:“跟谁学的?不好好说会儿话,编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别忘了今天还是初三!”

  她说:“为了吓你!”

  “吓我?大年初三的吓我干什么?”他真生气了。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包饺子时,于虹说德宝亲口告诉赶超的,他在酱油厂有个红颜知己,说他和春燕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吴倩说你也亲口告诉过国庆,你们编辑部有个女大学生追求过你。于虹说男人只要有了一点儿小权力,十个中有九个就不再爱老婆了,都想离了再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吴倩说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个也不是根本没想法,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秉昆歪头看着她那终于开了心窍似的模样,听她说着那些别人传授给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另有一种可爱,忍不住要爱抚她。

  “别那么认真行不?过完春节我非找国庆和赶超不可,命令他俩要对自己的老婆严加管教,万一把我的大宝贝儿带坏了那还了得!”

  他想把她搂入怀里,她却一次次推开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脸——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炉前私语,让他颇觉尴尬地结束了。

  她刷牙的时间比每次都长,洗脸也格外仔细——脱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衬衣的领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洗后又梳头。

  秉昆便认为那是她将要对他进行完全奉献的暗示,不待吩咐,为她兑好了洗脚水。

  当她坐在脚盆前脱鞋袜时,他柔情蜜意地说:“我帮你洗?”

  她淡淡地说:“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边刷牙,欣赏她那双好看的脚浸在水中的情形。

  自从当上了“和顺楼”副经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后也觉很累,枕席之欢已是久违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着春节的到来,为的是能够从容地弥补损失。可是却出了屋顶被雪压塌的事,出了国庆他父亲那档子令人震惊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该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强烈无比。

  家中温暖,母亲和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当成美味佳肴饱餐一顿。

  他洗脸时,她已洗完了脚,在为他兑洗脚水。

  他洗脚时,她已躺在被窝里了。

  他说:“何必铺两个被窝?”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睡不实,总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来,我得补觉。”

  他上了炕,关了灯,只当她没说过补觉不补觉的话,一如既往要同盖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窝。

  他硬要钻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边压住。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跟你说过了,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他说:“以前我搂着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说:“那是假装的,为了你高兴,也为了让你睡得好。”

  “你胡说!”他光火起来,硬是把她盖的被子掀到一边去。

  她居然穿着衬衣和衬裤,那是他们成为夫妻后从没有过的事。

  她仰望着他,抗议说:“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兴了,为了更高兴要我;伤心了,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烦恼了,为了去除烦恼要我;生气了,为了消气要我。总之,不管我的心情怎么样,你想要,我就得给,还得百依百顺,温温柔柔地给。我不是说我不愿意那样,每次我也愿意的。如果反过来行吗?多少次我想要的时候,你不是都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吗?”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说她的,粗暴地脱她的衬衣。她不配合,衬衣扣子一颗颗掉下。她停止反抗,头在枕上一歪,侧脸说:“随你便吧。”

  他终于兴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认为是吴倩和于虹把她教唆坏了。

  天亮时,他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想趁机钻入她被窝,她却又用身子压住被边。

  他也抗议说:“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也没欺负过你哩!”

  她说:“和你无关,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么多煤球,这个冬天咱们就受冻吧!”

  说罢,她以被蒙头,哭得更伤心了。

  他懒得哄她,也想起父亲来。

  他想自己的父亲真是太有福气了,一辈子受用足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可以说是带着那份光荣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那些活着的工人弟兄们却没那么幸运了。德宝他爸的死险些造成了德宝和春燕的离婚。国庆他爸死得那么惨,也造成了国庆对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赶超说,他父亲同样保存着不少单位没钱可报的医药费报销单呢!春燕、吴倩、于虹她们父亲的单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无论朋友们的小家还是大家,似乎总有不愉快的事,欢乐就更别指望了。推而广之,他想到了民间常用的一个字——坎。

  对于工人们来说,这个坎才分明刚刚现出雏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到底会持续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秉昆,不知道去问谁。知道问了也白问,没人回答得了。

  接着,他想到了进步的两句话:

  “不祥的感觉……”

  “更不祥了……”

  除了向阳和吕川,现有的朋友们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亲的工人,他们的妻子也是。朋友们的命运接下来会有多糟呢?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朋友们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这样的人吗?

  纵然有,那也绝不会是他周秉昆啊!

  他做不到!

  何况,他认为如果工人们的人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自己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依他想来,到了那一天,“和顺楼”倘若照样聚集着一些靠打白条胡吃海喝的工厂头头脑脑,工人们不把“和顺楼”砸了才怪呢!

  对于“和顺楼”和杂志社来说,白条只不过是一些白纸条,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当到头了。

  他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不由得侧身看着以被蒙头的妻子。她已经不哭了,背对他侧着身。

  他想向她承认,以前他要她乃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单纯欢乐的需要——不论他高兴或伤心时,烦恼或生气时,他对她的身体的渴求都仅仅是对单纯欢乐的渴求。那种欢乐能够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乐,提升他生活的品质,也能够像“敌杀死”灭蟑螂、臭虫一样彻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绪。是的,她的身体对他具有那种灵丹妙药般的奇效。

  现在,确切地说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来,他活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工人下岗和物价上涨两件事让大家人心惶惶,也让他越来越精神紧张。第一件事目前对他只是间接的负面影响,但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头上。物价上涨已影响到每一个城里人——儿子的学费书本费,还有蔬菜和肉的价格都已经翻了一倍,可他这个副经理的工资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参照的是老编辑们的平均工资。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电费、两个儿子的学费以及买粮买菜的钱,所剩无几。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报销医药费,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针吃药每分钱都需要自掏腰包。父亲在时,他还没怎么有过经济危机感,那时父亲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亲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光荣,还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里,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亲对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国庆那样一位病病恹恹的父亲。一旦没有了他们的退休金,每个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都将降低。

  他有这种切身感受,德宝也有同感——他母亲身体不好,他父亲在时,一半退休金全用在为他母亲买药方面。德宝父亲抱怨药价贵了时,德宝没什么感觉,左耳听右耳出,基本上不过心,因为不花他的钱。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钱了,花了还不敢对春燕说,怕她不高兴。德宝的小金库越来越入不敷出,还向秉昆借过钱。

  国庆肯定也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压力,以前他父亲为他负担着一半房租,以后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种经济援助了。

  郑娟不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近一两年这个家的经济支出情况是这样的——秉昆每月领到工资后,先把该买的都买了,水电费都交了,连两个儿子和母亲的零花钱也都给了;剩下的钱,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带几元,分三次往带小锁的抽屉里放,隔十日放一次。钱不多,小锁几乎从没锁过。郑娟想为家里买什么的话,拉开抽屉里边总是有钱的。郑娟所要买的无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过菜价涨得太离谱,却没什么危机感,仅仅是抱怨而已。抱怨过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买菜后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许因为她以前的生活毫无亮点吧,除了对物价有所抱怨,在她看来目前的生活简直处处是亮点: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学习都挺省心;楠楠与秉昆的关系日渐亲密;婆婆更加黏着她……

  每次拉开抽屉,见里边还有钱,哪怕仅仅几元钱,有时甚至会欢喜地说:“还有好几元钱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个十天的最后一天,便仿佛是在过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会郑重且愉快地告诉秉昆:“上一个十天,咱家好几元钱没花完!”

  听来好像是在说:“咱家好有钱啊,怎么花不完呢!”

  这时,秉昆便苦笑道:“是你会过呗,下一个十天我少往里放几元?”

  她居然会特有成就感地说:“行!存你那儿。”

  就连家里出现了支撑危房的五根红色钢管,在她看来也无疑是亮点。

  她曾欣赏地看着,围着一根根钢管转,情不自禁地说:“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诉过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后说她“有点儿二”。

  他甚至觉得,对婚后生活的知足常乐,让妻子比结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秉昆认为她结婚前一点儿也不“二”。